2017年7月的某一天早晨,年逾九旬的中国第一代核潜艇总设计师黄旭华仍准点走进办公室。接受采访时,他教记者们辨认办公室里一胖一瘦两个核潜艇模型,核潜艇是一型以核反应堆为动力能源的水下战斗舰艇。核潜艇技术复杂、要求高、牵涉面广,我们都把核潜艇叫做“三驾马车”工程,它是由“艇”(核潜艇总体)、“堆”(艇用核反应堆)、“弹”(潜射弹道导弹)三驾马车共同拉动的。
“我们”,是近60年前和黄旭华一起被选中的中国第一代核潜艇人,29个人,平均年龄不到30岁。一个甲子的风云变幻、人生沧桑,从头到尾、由始至今还在研究所“服役”的就剩黄旭华一个。
他评价自己,还是喜欢隐姓埋名,做好工作。“我已经93岁了,还能做多久,就算多久!”
对于大国而言,核潜艇是至关重要的国防利器之一。黄旭华用了个好玩的比喻:“常规潜艇是憋了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下去,用电瓶全速巡航一小时就要浮上来喘口气,就像鲸鱼定时上浮。核潜艇才可以真正潜下去几个月,在水下环行全球。如果再配上洲际导弹,配上核弹头,不仅是第一次核打击力量,而且有第二次核报复力量。有了它,敌人就不大敢向你发动核战争,除非敌人愿意和你同归于尽。因此,《潜艇发展史》的作者霍顿认为,导弹核潜艇是‘世界和平的保卫者’。”
正因如此,1958年,在启动“两弹一星”的同时,主管国防科技工作的军委副主席聂荣臻向中央建议,启动研制核潜艇。中国曾寄希望于苏联的技术援助,然而1959年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访华时傲慢地拒绝了。后来,毛泽东在与周恩来、聂荣臻等人谈话时发誓道:“核潜艇一万年也要搞出来!”
就是这句话,坚定了黄旭华的人生走向。中央组建了一个29人的造船技术研究室,大部分是海军方面的代表,黄旭华则作为技术骨干入选。
1970年,我国第一艘核潜艇下水。1974年“八一”建军节,交付海军使用。作为祖国挑选出来的1/29,黄旭华从34岁走到了知天命之年,把最好的年华铭刻在大海利器上。
如今回想那段岁月,黄旭华别有一份达观。他会笑着说,最“舒服”的是“文革”时下放养猪的那两年,“那是我人生中唯一轻松的时候,没什么责任,也没有负担,把猪养好就行了。”
被问到有没有牵挂时,黄旭华说:“有,我放心不下核潜艇。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造不出核潜艇,我死不瞑目。”
准确地说,黄旭华是把最好的年华隐姓埋名地刻在核潜艇上。
“你不能泄露自己的单位、自己的任务,一辈子都在这个领域,一辈子都当无名英雄,你若评了劳模都不能发照片,你若犯了错误都只能留在这里扫厕所。你能做到吗?”这是刚参加核潜艇工作时,领导跟他的谈话。
黄旭华回忆起这些,总是笑:“有什么不能的?比起我们经历过的,隐姓埋名算什么?”
他所经历的那些——一个广东海丰行医之家的三儿子,到上初中的年龄却遇到日寇入侵,附近的学校关闭了,14岁的他在大年初四辞别父母兄妹,走了整整4天崎岖的山路,找到聿怀中学。但日本飞机的轰炸越来越密集,这所躲在甘蔗林旁边、用竹竿和草席搭起来的学校也坚持不下去了。他不得不继续寻找学校,“慢慢越走越远,梅县、韶关、坪石、桂林……”1941年,黄旭华辗转来到桂林中学。
1944年,战火烧到桂林。黄旭华问了老师3个问题:“为什么日本人那么疯狂?想登陆就登陆,想轰炸就轰炸,想屠杀就屠杀。为什么我们中国人不能好好生活,而到处流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为什么中国这么大,我却连一个安静读书的地方都找不到?”老师沉重地告诉他:“因为我们中國太弱了,弱国就要受人欺凌。”黄旭华下了决心:“我不能做医生了,我要学科学,科学才能救国,我要学航空学造船,不让日本人再轰炸、再登陆。”
1945年“弃医从船”的选择,与1958年隐姓埋名的选择,1988年一起深潜的选择,是一条连续的因果链。他一生都选择与时代相向而行。
人生是一场“舍得”,有选择就有割舍。被尊称为“中国核潜艇之父”的黄旭华,他的割舍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
从1938年离家求学,到1957年出差广东时回家,这19年的离别,母亲没有怨言,只是叮嘱他:“你小时候,四处打仗,回不了家。现在社会安定了,交通方便了,母亲老了,希望你常回来看看。”
黄旭华满口答应,怎料这一别竟是30年。于是,对母亲来说,他成了一个遥远的信箱号码。
直到1987年,广东海丰的老母亲收到了一本三儿子寄回来的《文汇月刊》。她仔细翻看,发现其中一篇报告文学《赫赫而无名的人生》,介绍了中国核潜艇黄总设计师的工作,虽然没说名字,但提到了“他的妻子李世英”。这不是三儿媳的名字吗?黄总设计师就是30年不回家的三儿子呀!老母亲赶紧召集一家老小,郑重地告诉他们:“你三哥的事,大家要理解、要谅解!”
这句话传到黄旭华耳中,他哭了。
第二年,黄旭华去南海参加深潜试验,抽时间匆匆回了趟家,终于见到了阔别30年的母亲。父亲早已去世了,他只能在父亲的坟前,默默地说:“爸爸,我来看您了。我相信您也会像妈妈一样谅解我。”
提及这30年的分离,黄旭华的眼眶红了。办公室里有深海般的寂静,我们轻声问:“忠孝不能两全,您后悔吗?”他轻声但笃定地回答:“对国家尽忠,是我对父母最大的孝。”黄旭华从不讳言爱:“我很爱我的妻子、母亲和女儿,我很爱她们。”他顿了顿,“但我更爱核潜艇,更爱国家。我此生没有虚度,无怨无悔。”
近日,黄旭华获得共和国勋章的荣誉称号。
来源|人民日报中央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