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味一种

2019-09-10 07:22余冰如
散文 2019年3期
关键词:死神车祸病房

余冰如

走出住院部的大门,秋风凉薄,一弯残月淡远,停在对面楼屋上。

我拉紧身上的长袖外衣,深吸一口气,新鲜的空气游走在胸口,微凉,但有鲜活的秋的气息。我骑上摩托车,慢慢地离开。

秋天的风,是一列时近时远的火车,从双耳两侧隆隆地向后开去。人似乎一直是这列火车上买了票却误了点的乘客,在后面追赶着,叫喊着,气喘吁吁,还是无力赶上。

夜间在病房里消失的陌生人,大约就是生命列车上再也赶不上的乘客吧。

住院部综合科在十三楼,医院的最高楼层,接纳老年病人和临终的病人。这是医院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很多人便是从这里离开人间。

家婆的病是老人病,老年人该有的病症,她都有,所幸不危及生命,但疾病在她身体里潜伏多年,将她的身体一点点地捆绑。在陪护过程中,我也见识了一些离开人世的面孔。

深夜的楼层,走廊安静幽深,仿若死亡的通道,死神能够自由出入。

夜里四点多,隔壁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久是呼叫声、说话声混杂,低低的啜泣声混着疾声痛哭的声音,走廊上是压低声量商量后事的声音……

我们这间病房,都是病情不危及生命的病症,死神的气味还没有渗透进来。隔壁床陪护的阿弟,年轻,是个好事者,他起身挤到门口,值班护士从病房前经过,她神色疲倦,看了阿弟一眼,说:“没什么好看的,这是常事。”她见惯死亡,早已对死亡产生倦意,接下来,她大概要打扫现场,将一个人存在的最后证据都取走。

我睡不着,也坐起身来。阿弟折身回来跟我说:“是四十一床的病人,这是这几天的第三个。”不关痛痒,然后他跟我描述了四十一床的情况:四十九岁,肝癌。昨天他还在走廊看到四十一床的病人,被家属搀着。我想起夜里打水时,经过隔壁的病房,四十一床的手摊在床边,仿佛被什么抽干肌肉的手,皮包骨,干瘦,五指张开,微屈,垂下,像要托住什么,却什么也托不住。那时他已昏迷。

四十一床的他,才刚刚踏人人生的秋天。而我和阿弟都只是他生命的旁观者。

窗外一弯秋月,高高的,月光银亮、冷清,仿若神光俯视大地。

我屈起双膝,一些凉风从窗缝中溜进来,秋天的气息一点点地渗透进来,偶尔飘下的秋叶坠在人家的屋顶,老城区的房屋都在眼前昏睡。

我翻出蔡崇达的《皮囊》,这几天,又拿出这本书重读,读他书写父亲患病之后的生活,那个瘫痪的父亲,身上有种反抗命运的执念,尽管那是徒劳的反抗。在医院陪护的日子,我更能体会那种生的意志在身体困境中奔突,要与时间抗衡的生命韧性。或者如普鲁斯特所说:每个读者只能读到已然存在于他内心的东西。书籍只不过是一种光学仪器,帮助读者发现自己的内心。

而死神,这个藏匿在天地角落的主宰者,在三十岁之前的生活里,我极少去想及他。年轻的时候,考虑的多是关于生的话题,总觉得死亡离我们还很远很远,近不了我们年轻的身。直到几年前的一场车祸,才意识到他忽远忽近。

那年春节,在异地。高速路口的收费站,后面一辆刹不住的车辆猛冲,我们的车,飞起、跌落、滑行,轰然爆破的声音,眼镜飞跳,高度近视的我,世界突然混沌。

那是电影里常看到的惊心动魄的画面,现在主角是我们一家和两个朋友。

我第一反应是大地震,回过神来,女儿飞失,车体变形,后排车门损坏,无法打开。后来发现女儿被夹在椅背之后,恐惧让她失去叫喊的本能。我听着油箱汩汩外流的声音,一声一声,都是炸弹上的秒针,被放大了声量。时间变得清晰、狭小,要挤出这小小的时间的通道也成难事。

那一刻,我们进入一条黑暗的生死隧道,唯一的出口只有驾驶座边的车门。我挤到车后抱起女儿,艰难地抬出昏迷的朋友,折回搜找震散的手机,联系异地的朋友,还要找回几道裂痕的眼镜……这样三番四次地折回随时可能爆炸的车里,这是一场争分夺秒的战争。所幸,那时,死神还不想眷顾我们。

我从没想过会这样与车祸相逢,车毁人未亡。处理事故的警察说,这是他见过的算幸运的交通事故,当时前方没有车辆,油箱没有爆炸,更可怕的事故还没有发生。

记录这段经历,仍然心有余悸,涉及生死攸关的事,不知道要用多长的时间才能消化。

回來安顿好家人之后,我突然强烈地想见一些重要的朋友,心情一如蓝蓝在《风中的栗树》中触动我的诗句:“让我活着遇到你,这足够了。”活着,遇见,对我而言已经是一种幸运了。此后,见一些人,我觉得是在做减法,见一次,就从人生的账簿中划少一次,特别是知心却难常遇的朋友。

那时发信息给一个朋友说:大难不死。他的回复是:必有后福。可我知道哪有什么后福可言,只不过是对生命的无常有更深的理解。车祸留下的病症在身心一并徐行,第六颗脊椎骨,只要触及,就穿椎般疼痛,无法医治。它提醒我过往的某件事总以另一方式存在。

从此我对交通工具也怀有杞人忧天式的担忧,乘飞机、火车、长途汽车等,我一上去第一反应是找逃生窗口,每一个逃生窗口对我而言,都是一颗定心丸。一旦坐下,便开始设想发生意外我要如何应对,尽管我知道灾难若来,我的应对是微乎其微,对生命的小心翼翼就是在这些时刻浮现出来。或许说一场车祸,让我更珍惜这具肉体,害怕它没有跑完全程就中途退场。

如今,看着隔壁病房的中年人就这样中途退场,同样渐人人生秋季的我又能如何呢?

在这深深寂静的夜里,隐约听到楼下妇产科婴儿的啼叫,低小、尖细,起起伏伏。

心头仿若有一根灯芯暗下去又重燃。同一栋楼,有的降生,有的离开,似乎都是天地之道。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已近中午,我去接女儿放学,穿过树木环合的道路,在不喧闹的面猴摊档吃午餐,小店门前的人行道上是一排绿树,我选了树下的位置,天空清朗,凉风拂面,此刻时间收敛了锋芒,成了一个温和、含笑的妇人。

一碗面猴,粗麦面片,嫩红的虾肉,鲜蚝,几片猪肉,绿色的茼蒿,一碗面猴里是一个暖色的白天的世界,它远离夜的冷色。慢慢地吃,麦面粗粝饱满,虾肉鲜嫩、清甜。一些被树叶筛漏的日光落在碗里、桌上、女儿的头发上,我一一地收拾,这片刻的时光。这是面对困窘的生命病痛之中生活的点滴。

十几年前读书的时候,常去西湖边吃一碗牛肉裸条,当时只是喜欢那种坐在街边看人、看风景的日常滋味,在饱足之余到对面的石椅上消饱,湖面闲暇,秋光静谧。十几年过去了,心态已全然不同,这样安静、舒服地体味一碗热腾腾的面食,是在忙碌的夹缝中喘一口气,在死亡和病痛的气息里去呼吸一点儿人间烟火的味道,细细体味这秋的况味。

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想起昨夜的冷月。这个永远带着疏离感的月亮,清亮却从不温暖,即使它圆满如笑容,仍像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微笑不可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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