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越
布非步的诗营造了一个诗意盎然的世界,换句话说,这是一个被“洁癖症患者”严格遴选的世界——那些不纯不美的意象和感觉都被剔除了,正如在《多余》一诗中,诗人直言的那样:“洁癖症患者更喜欢/孩童眼底纯净的底色。”也许是无心的一句,却也道出布非步的一个基本诗观,她对纯洁、纯净的癖好确实使她所有的诗都接近于瓦雷里意义上的“纯诗”理想。我在这里使用“接近于”这个词,是想特别强调,瓦雷里所谓的可望而不可即的“纯诗”,主要是一种感觉上的纯,它绝不意味着可以通过“纯净”的意象便利地达到,相反,经常的词语之纯倒是通向“纯诗”较远的路径。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阿赫玛托娃那句略带粗暴的断语:“诗歌产生于垃圾。”这句话实质上是瓦雷里纯诗理想的一个变体,而且提供了一个有效的途径。
布罗茨基对诗歌中的名词非常重视,他曾经在文章里说过,一首诗的质地基本上决定于一首诗的名词所构成的世界。那么,我们可以通过这种方法来看布非步的一首短诗《玫瑰圣母堂》,我试着列举出这首诗中的名词:玫瑰、圣母、叶尖、少女、沉默者、火种、情欲、面具、身体、蜜糖、睡眠、虚空、马背、民族、暮色、大海、美、想象、牧场、爱情、死结、大地之母、赞美诗、巴洛克式之花。总体而言,这些词语都是诗歌里的常用名词所谓诗性语言,这些词语在诗歌史上都曾在各种诗歌里出入,俨然是诗歌这一行当里的熟客,它们貌似容易把读者带进一种诗的氛围。但需要警惕的是,它们也因为被太过经常使用而不可避免沾染了许多尘垢,和其他较少在诗中运用的所谓“非诗性”词语相比,它们出人意料反倒显得更加陈旧、疲惫,处于随时可能皲裂的状态。那么,作为一个有抱负的足够敏感的诗人,他的主要任务倒不是轻率地运用这些诗性语言里似是而非的“纯净”,而是先要帮它们“洗澡”——洗去它们在遨游于诗歌史时所沾染的尘垢。如果有这样的意识,当然可以在诗中革命性地使用这种所谓诗性语言,否则反而会被这些纯粹的词语拖入泥淖,就像波德莱尔笔下那只在肮脏的甲板上扑腾的洁白的信天翁。
写诗的洁癖态度不仅反映在对词语的选择上,也会体现在对题材的遴选上,笔力雄健的诗人任何词语都可入诗,也可以从容处理各种题材。但是有词语洁癖的写作者,也会不自觉选取那些更富“诗意”的题材,因此我们在布非步的诗中看到《暮色萨福》《缄默——给卡蜜尔·克洛岱尔》《一万米高空读曼德尔施塔姆》《失语的叶赛宁》《洛丽塔:譬喻,镜像及其他》《献辞——题茨维塔耶娃及〈新年问候〉》等诗作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些以著名诗人为主题的诗歌,一方面可以便利地使用被致敬诗人原作中的那些意象,一方面也可以迅速使读者进入被致敬诗人总体的悲凉气氛。看起来是借用了一把便于攀登的阶梯,但需要警惕的是,诗和诗的近亲繁殖也会产生孱弱的婴儿。
我一上来就不合时宜地说了一通“建议”,但是平心而论,作为一个才写作两年多的“新诗人”,布非步的这些诗作已经展示了她的才华。首先就是她的诗中所流露出的敏感的节奏,这些很难说得清楚,但是你可以感到布非步的诗中始终有一种轻盈的节奏感在支配着那些词语,支配着她的写作,这大概是一个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最重要的基础。不要小看这种才能,许多诗人写一辈子都未见得能听到那种超越词语和题材的潜在的节奏和韵律。布非步给我留下的另一个印象就是她诗心的细腻,你当然可以说这是女诗人的特点嘛,可是并不是每一个女诗人都拥有这个特点,它仍然是一种天赋,很多时候是和我刚才说的对节奏细微的辨别力融合在一起的。
我喜欢这样的句子:
只要你的存在是
毕达哥拉斯勤学的弟子都难解
的数学公式
它们在我爱你时
超越了物质和非物质的
形而上。
以及:
游轮的吃水线一再下降
在印度洋,我需要与一滴水达成和解
——人世浩渺,不如我在此处爱你。
以及:
雷斯博斯岛上的女诗人们
与大海对视
直到彼此失掉语言的魔力。
这些和爱情有关的诗句似乎更能打动我,当然也是因为爱情是布非步这些诗中哪怕不是唯一的主题,也起码是最重要的主题。从萨福开始,女诗人写爱情诗似乎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是偶尔地她们会把它借给被荷尔蒙折磨得痛苦不堪的男诗人用一下,但是归属权从来就是清晰地属于女诗人吧,那么布非步能把这个题材写好写透也就够了——我差不多要收回我上文的建议了。爱情是永恒的主题,它和现实保持着天然的距离,而且更重要的是它拥有罕见的更新能力,那么所谓的尘垢也就随着它的每一次蜕变被荡涤干净了。因此,我给布非步最后的建议则是——就去写那些痛苦的不忠的幸福的爱情吧,只是要记得带一把锯齿钝一点的锯子,以锯开水晶或者水泥柱。
責编: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