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丽娜
1
麦戈文由维也纳回乡探亲时,被老家的校长铁斌先生邀请来做一场演讲。无非是给母校的学弟学妹,讲一讲自己的经历,涉及当年在此读书时的勤勉、努力和发奋,而后漂洋过海赢得一片广阔天地的历程。
校长和书记都很重视这场演讲,特意把讲台设在麦戈文早年读书的老校区,并将会场布置得温馨、朴素,富有怀旧色彩。麦戈文与学校领导并排坐在主席台上,他戴了副细框眼镜,穿的是一款限量版的夏尔凡衬衫,有一种底气十足的坦然和随意。面对台下无数双殷切的眼神,麦戈文仿佛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有那么一瞬,他的目光与左前方那位神情忧郁的男生相撞,心里一动,忙把思绪收回来,即兴穿插了一段对柏林、剑桥和维也纳大学的褒揚,并列举了中西方教育的种种差异。
铁校长摩挲着鬓角下的雪白胡茬,听到自己当年的得意门生,对中国应试教育不留情面的抵触,刻意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意味深长。那感觉似乎在说:我也知道我们的应试教育不够理想,可欧洲教育对我们来说,也是不可移植的。
会后,麦戈文在校长和书记的陪同下,参观了新启动的实验楼,而后引着他穿过一段长廊,铁校长无限感慨地望向操场新铺的塑胶跑道,说:小麦啊,时光荏苒,你离开学校有二十年了吧!
铁校长当过麦戈文高中段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感情上比较贴近,说话也随便些。麦戈文的目光掠过猩红色的田径跑道,同样感慨道:可不是吗,一转眼我都人到中年了,真是不可思议啊!
书记爽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麦博士年富力强,希望你这次光临母校,能够激发起更多学生的斗志,将来多出几个留学生。
麦戈文含蓄地笑了笑,未置可否。从实验楼上下来,麦戈文恭请校长和书记同意,让他单独在校园里转一转。在这片记忆模糊的新校区,他从一栋楼,走向另一栋楼,旧有的围墙和校舍几乎都推倒了,眼下的校园是一派旧貌换新颜的陌生。麦戈文曾在这所校园里度过了六年光阴,屈指算来,如今离高中毕业那个夏季也有近二十年了。他暗自思忖着,不知不觉转到一条洞开的门廊,在一道深黛色的植物墙背后,他一眼瞥见那座正待拆除的红砖小楼。
没错,就是这座楼,在他的高中时代,没有比这个地方更明媚的了!可早先的红砖已锈蚀成了灰褐色,外墙斑驳,底层的立柱上布满青苔和霉点,像一艘刚刚从海底打捞上来的沉船。麦戈文的目光沿三楼走廊直到尽头,那个位于植物墙之上的小套间是属于桑雅——她的英语老师的。麦戈文的心嗵嗵直跳。君特·格拉斯说,回忆是一枚要剥皮的洋葱,从发芽起就把自己编成密码。那些曾叫你隐隐作痛的事,依旧隐隐作痛。麦戈文忙掏出一支飞利浦点燃了,朝着植物墙猛吐了一串烟圈。
又见夕阳,却已是人去楼空。风吹过来,撩拨起一阵细碎的和弦,仿佛远去的笛声。他依稀记得,那扇半敞着的窗子周围曾爬满了藤蔓,牵牵绕绕的,一年四季变换着颜色。如今,它们已被连根拔去,过不了多久,整个院子也将被推土机铲成平地,一座新教学楼将在这里拔地而起。麦戈文不禁黯然神伤。回国前,铁校长跟他商讨来校演讲的题目时,他曾心生一念:桑雅老师目前还好吗?也许就为了能见她,他才如此爽快地答应了校长的邀请。
这时,办公室主任梅森匆忙走来:麦博士,你让我好找啊!该吃晚饭了,校长和书记都等着呢。
麦戈文迅速躲闪开决堤的回忆,顺势问:梅主任,桑雅老师还在教英语吗?
桑雅老师自打去年就停止教课了,她患了精神分裂症,正在医院接受治疗呢!
这消息不啻一枚炸弹,将麦戈文炸得六神无主,血肉横飞。他诧异道:精神分裂症,怎么可能?
梅森是位肤色白皙、眼窝深陷的南方女人,她不是在本校被提拔到领导层的,因而对麦戈文当年读书时的情形一无所知。这让麦戈文有一种隐秘的坦然。梅主任扫了一眼旧楼,怅然道:两次婚姻都不如意,尤其第二次,毁了她。
麦戈文脸色陡变,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梅森用迷惑的眼神看了麦戈文一眼,摆了摆手道:桑雅的事,一言难尽啊。走吧,咱们到饭桌上聊。
2
晚餐接近尾声时,麦戈文忍不住问起桑雅老师的病情。两位领导听了,表情骤然间变得沉重起来,空气似乎也凝固了。铁校长仰头对着天花板吐了口烟雾,缓缓道:桑雅傻得很,她丈夫跟她离婚时,问她要什么,她竟然说,什么也不要。两个人的全部积蓄,都被那个畜生卷走了。
一口饭卡在麦戈文的喉咙里,让他难以下咽。梅主任打破沉寂说: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女人太善良了,就会被别人当傻子。说句良心话,桑雅不过是长期压抑造成的,顶多算是深度抑郁,跟一般意义上的精神病还是有区别的。可怜她娘家也没个人,否则,怎么会落到这一地步呢。
也许是受西方心理学理论的影响,抑或是个人感情因素的汹涌,麦戈文用恳求的目光望着校长和书记:这么说,她的病还未构成实质性的精神癫狂,如果只是深度抑郁的话,让她待在那样的环境,反而会加重她的病情。言外之意,麦戈文希望学校能想想办法,把她从医院接出来。
书记和校长略显尴尬,随即传递着一丝诡秘的目光。顿了顿,书记字斟句酌地说:麦博士有所不知,桑雅老师和某些高中生,哦,我的意思是说,她和极个别学生有些不利因素,如果现在就把她接回学校来,恐怕影响不太好。
书记含糊其词的样子,让麦戈文疑窦丛生。他预感到桑雅发病的背后有着复杂难言的因素,而这些因素,放在今天的饭局上来探讨,显然有些不合时宜——尽管他是那么渴望了解其中的隐情。
当夜,麦戈文辗转到凌晨,艰难入睡。一个芒果从树上掉下来,滚到脚边,在阳光下闪着斑斓的光。他跟随欧洲的一支科考队,从热那亚出发,在一段悠远的旋律中穿过地中海,继而走向广阔的北非。在埃及的尼罗河畔,他和一只骆驼并肩躺在沙滩上,棕榈树不规则地遍布堤岸,骆驼跪下来伸长脖子吸水,河水呈蓝绿色,清凉、洁净、明澈,一只鳄鱼从芦苇丛里冒出来,虎视眈眈地朝岸上张望……麦戈文蓦然惊醒,他忙起身,一把推开窗子,街上车水马龙,一片喧嚣。
麦戈文十七岁那年,也是这样一个早晨,他在古城的钟声里跃身而起,匆匆吃了几个父亲为他买来的水煎包,跨上自行车就朝学校奔。新来的英语老师今天将给他们上第一堂课,麦戈文不允许自己迟到。他想给老师留下一个好印象。据说这位老师,是从英国留学归来的,是宋城中学迎来的第一位女留学生呢。
五月的校园,泡桐花似开非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清香。铃声刚落,英语老师款款走上讲台。晨光如水,泼洒在她轮廓清晰的脸上,点亮了一双清澈而柔和的眸子。她身段修长、清瘦,很随意地穿了件象牙白T恤衫,脖颈里搭了条淡金色丝巾,上面印有天堂鸟的图案。翻开英语课本讲解时,她那吐着伦敦口音的嘴唇微微上翘,认真而执拗的神情里,夹带着一股动人的天真。
麦戈文渐渐迷上了英语,也迷上了英语老师带来的那股子气息。在一种清新舒畅的氛围里,麦戈文对英语的兴致一路高涨。不到两年,他的英语成绩一跃而成为班里的佼佼者,并且被选为英语课代表,顺理成章地有了许多和英语老师单独接触的机会。每天下午,麦戈文将英语作业陆续收齐了,踩着轻快的步子送到老师桌前。从办公室出来,他的身体返回了教室,而灵魂,却丢在了老师那里。随着放学铃声的逼近,麦戈文透过窗子,不时瞟向那条落满桐花的砖石小径,他的目光因热烈而变得潮润起来。不一会儿,老师轻盈的身姿出现了,双手抱着厚厚一摞英语作业,其中的一本是他的。
周日,麦戈文本可以待在家里休息,可他仍旧骑上自行车往学校奔。他独自坐在教室里看一会儿书,若无其事地溜达到植物墙边。因老师的宿舍楼前三面有房,自然而然地构成了一个四角见方的天井,天井与教学楼之间,由于隔了一道繁茂的植物墙,而将校园的喧嚣、热闹和嘈杂挡在了另一个世界。麦戈文在植物墙下转过来转过去,突然与数学老师相遇。孙老师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高倍近视镜,当他将两只瞳仁从层层光圈里伸出来,认清了麦戈文时,举起大拇哥赞道:周日也来学校学习,真是好样的!
孙老师哪里知道,麦戈文是打着学习的幌子来看风景呢。下午四点钟左右,桑雅老师必定坐在窗前,在透明的光线里为自己泡一壶茶,漫不经心地呷一口,嘴角牵动处眼神迷离。窗眉上的紫藤在夕阳的浸染下,红红黄黄的,构成一道奇妙的风景。若干年后,当麦戈文定居欧洲之后,有一天他来到巴黎,在巴黎郊外一个闻名遐迩的博物馆里,他看到法国印象派画家雷诺阿的一幅人物肖像,情不自禁地想起多年前的这个下午。
突如其来的,老师的身边多了一个人,一个器宇轩昂的男人。麦戈文这才意识到,桑雅老师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窗口的风景不经意间就发生了逆转,老师对窗而坐的神情不再单纯,而是多了一层韵味,一层难以描摹的韵味。晚间的自习课上,麦戈文从书包里掏出日记本,盯着扉页上那枚一箭穿心的图案,充满了沮丧。他是一个含蓄、内敛而孤傲的人,满脑子装着盛不下的忧伤和诗意,即便在课堂上,也从未停止过胡思乱想。他感觉长期以來自己竭力打造的精神世界,在这个月光惨淡的晚上,随着那个男人的出现,几近坍塌。
3
午后,麦戈文应梅森之约来到学校。烈日下他戴了副茶色眼镜,穿橄榄T恤短衫,态度谦和而彬彬有礼,走在学校的柏油小马路上,格外引人注目。假如在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上,会让人想起那位经常旅行、一身亚曼尼的大众情人。实际上,二十年前的麦戈文,在宋城高中生的群体里面,也算得上出众。他中等偏高的身材,浓眉毛,单眼皮,光洁的额前垂下一撮自然卷曲的黑发,与众多男生相比,麦戈文的身上似乎多了一点点洋气。
那日晚餐之后,麦戈文回到家左思右想,内心的郁闷难以排解,就拨通了办公室主任梅森的电话。电话里他诚恳表示:梅主任,桑雅老师教了我三年英语,是她亲手把我送入大学的。如果不是她,可能没有今天的我。这次回宋城探亲,机会实在难得,我很想去医院探望一下桑雅老师。但去医院之前,我希望能搞清楚她发病的原因。
这样吧,梅主任只有片刻犹疑,爽快道,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给你推荐一位老师,英语教研室的黄宗华老师,她和桑雅不仅是同事,也是多年的好朋友。不过呢,我得先跟她打个招呼,听听她的意思,然后你最好和她单独聊一聊。
麦戈文当然求之不得。经过梅主任的耐心开导,黄老师答应就在自己的家里,见一见这位远道而来的麦戈文。于是,麦戈文便依照约定时间,就在这个午后,和梅主任一起来到校园旁边的家属区,拐弯抹角地找到了黄老师的住处。
这是一栋带小院的两居室,灰墙红瓦,残破的院墙外临着一条小街。麦戈文对这排老房子似曾相识,他朦胧记起二十多年前初次踏进学校大门时,这个家属院就已经存在了。黄老师很早就离婚了,据说她的丈夫是个酒鬼,每次喝完酒回到家,不是折磨妻子,就是训斥女儿,黄老师痛下决心与男人离婚。离婚后黄老师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眼下,女儿已结婚成家并有了自己的孩子,只有节假日小两口才带着孩子过来看看母亲。黄老师也乐得清闲,一面教书,一面独自打发着寂寞时光。
梅主任说明了来意,被黄老师热情地迎进屋里。室内简陋无比,挂着门帘的一间是卧室,外面敞着的便是客厅了。麦戈文坐在一张靠墙的棕色皮革沙发里,他下意识环顾四周,客厅墙壁上的白色涂料落了一地,枣红色茶几和三斗桌上的油漆,已脱落得斑驳陆离。梅主任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开场白,借故走开了。屋里仅剩下麦戈文和黄老师两人。
黄老师扭身去厨房泡了壶茶,端到麦戈文跟前。麦戈文双手接过茶杯,捧在手里,目光诚恳而殷切,正不知该如何开口,黄老师的眼皮子仿佛锈住了,吃力地眨了几下,而后眯起眼自言自语似的说:提起桑雅的病啊,恐怕得从她的两次婚姻说起。女人的病根十有八九与感情有关。婚姻是女人难以摆脱的命运,它可以成全你,也可以毁了你。
麦戈文心里一惊。他知道桑雅过于单纯、率性,而事实上,越是率性十足的人,越是脆弱得不堪一击。这时黄老师摊开两手说:桑雅的第一任丈夫是宋城外贸的一名销售员,那个时候外贸形势好,很能挣钱。大川对桑雅也不错,可不知啥原因,就在婚事的节骨眼上,俩人突然红了脸,说离就离了。
是外贸公司那个跑业务的吧?我好像见过这个人。那不是她的男朋友吗?他们又没结婚,怎么能算离婚呢?麦戈文的眼前即刻浮现出那个器宇轩昂的男人,他惯于将白衬衣箍进腰身,皮带勒得紧绷绷的,几道褶皱挤在胸前。
只差一个婚礼。可他们已经订婚了,从法律意义上来讲就是夫妻了。况且,他们把结婚请帖都发出去了,桑雅还跟我商量找谁来做她的伴娘。那个时候,办公室同事也做好了准备,等着参加她的婚礼呢。你可以想象,桑雅当时所受的打击!
麦戈文的心里一阵绞痛,太阳穴嚯嚯直跳。是我害了她!他的潜意识里倏地跳出这个念头。麦戈文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达·芬奇的名画《最后的晚餐》里那个出卖耶稣的犹大,可鄙,可恨,可耻。接下来黄老师情绪激动地又说了些什么,说到激愤处,她伸出两只拳头在空气中比画着,摩拳擦掌的。麦戈文貌似专注地盯着黄老师的两片嘴唇,意识里却一片模糊。事实上,他一句话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桑雅昔日站在讲台上的面颊和身影,以及她退婚后倦怠沮丧的眼神。
4
走出黄老师的家,麦戈文发觉排房的尽头恰好对着学校的老校区。桑雅老师的三层小楼,在一片紫花花的泡桐之间若隐若现。他还记得,有两棵树之间曾摆放过一个水泥乒乓球案,他和同学们在课外活动时偶尔跑去打乒乓球,球发出去了,他的目光往往斜向一边,试图从那扇敞着的窗子里,瞥见老师优雅的身影。
是我害了她!这念头如同咒语,粗暴地潜入麦戈文的心底。那段时间,桑雅老师和她的男友俨然处于热恋中,他们四目相对深情款款的一幕,如同沙砾,时时摩擦着他的眼球,让他心神不宁。这家伙哪点好,不就是多挣了些钱吗?就这么兵不血刃地抢走了我们的老师。麦戈文恨恨地想。
早春时节,毕业班的学生加快了复习进度,班主任老师在课堂上不断地敲打着他们:来年的这个时候,你们就进入高考前的冲刺了,同学们要珍惜大好时光,为自己的前程奋力拼搏,能不能考上大学,就是你将来穿皮鞋和穿草鞋的分水岭!铁老师来自农村,语言生动而逼真,在激励大家发奋努力这件事上,有着自己独特的方式。而此时,麦戈文的内心正在饱受一场前所未有的煎熬。自从桑雅老师进入热恋,自从周末的窗前开始晃动着两个人的亲密剪影,他的情绪一落千丈,整整一个月都提不起精神头,苦闷和失落如影随形。
这天的夜自习刚上了一半,后座上的两位女生压低了嗓门在交谈着什么。一个说:哎,今天我在语文办公室里听说,咱们的英语老师就要结婚了,你见过她男朋友吧,你觉得他怎么样?
另一个女生似乎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我在操场上碰到过英语老师和她的男朋友。我觉得他的眼神有点阴,笑得很不自然。
两个女生的窃窃私语像一根火柴,顺间擦亮了麦戈文的脑门,进而点燃了他蓬勃的欲望。他一下子如坐针毡。他必须做点什么,为老师,也为自己。他的母亲就是跟这样一个男人走的,俩人在一起勉强生活了七八年,最终惨遭遗弃。母亲的遭遇,让麦戈文对英语老师生出一股莫名的保护欲。他固执地认为,如果老师跟了这个男人,有可能招致和母亲一样的厄运。他不能袖手旁观——潜意识里,他也许无法接受自己心爱的老师跟男人同床共枕的事实。在他看来,老师那座绿色掩映的小楼,像一座孤岛,却是他心中的圣地。他要竭尽全力守住这块圣地,使它成为永不沉没的绿洲。
课堂上,麦戈文有意无意地躲闪着老师的目光,可老师那涂满红晕的面庞,总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那不言而喻的喜悦和幸福感时不时漾出来,加剧着他的失落和苦闷。麦戈文游移不定的眼神,一度引起老师的关注。桑雅偏过头来悄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老师关切的目光,气流似的回荡在麦戈文的周身。他甚至觉得,要不是班里坐满了同学,老师说不定会伸出手来,抚摸一下他的额头。麦戈文当然想不到,若干年后在他担任维也纳大学心理学专业的讲师时,那些国外的男生坦言,十岁时全都对女教师想入非非。所不同的是,这在国外,是公开调侃的话题,而在中国,则是难以启齿的丑事。
放学了,同学们轰然一声离开教室,四散而去。麦戈文犹犹豫豫地转到操场,顺着墙根徘徊到后院,而后跃身翻过墙去,来到邻村的河塘边。落日余暉像一块玫瑰色的幕布,渐渐抖落在芦苇丛生的河塘上。夕阳下的芦苇,充盈着阳光的气息,在傍晚的清风里摇曳生姿,如同老师秀雅的身姿。浑浊的夜色,带着几分暧昧,仿佛在酝酿着什么。麦戈文便想,这样美好的夜晚,如若能与老师比肩而行,在月色下悠闲地散步,或于田野间聆听飞驰的虫鸣,该有多好!这么想着他羞惭地低下头,突见自己的影子,在水中显得形销骨立,可怜至极。他一个转身,溅起一层又一层的迷惘。村头传来了几声狗叫,村子背后那片朦胧的新绿,好似拔节的冬小麦。这时,芦苇丛里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动静,像是玩耍中的小动物的声响,麦戈文一个激灵,扒开芦苇循声望去。他没有看到什么小动物,而是看到了此生最不愿见到的一幕:桑雅和她的男友,在芦苇丛里相拥,缠绵不已。
这不经意间的一瞥,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刺痛了麦戈文的心。他就那么呆立在芦苇丛里,不知过了多久,晚露雨滴似的落下来,打湿了他的头发,并顺着他的前额和脸膛流进嘴里。麦戈文一个激灵,钻出芦苇丛没命地往家跑。面对父亲气急败坏的质问,他一言不发,逃入自己的房间,倒头便睡。
5
麦戈文这次回乡,一方面为了应付母校的演讲,另一方面也想多陪陪年迈的父亲。这些年他漂泊在外,一头扎进自己的教学与课题研究,极少回国探亲。偶尔回家来看一眼父亲,也是来去匆匆,蜻蜓点水似的。就在今年早春,父亲在楼下与几个好友下棋时突然中风,幸亏发病那天有不少人在,被及时送进医院抢救,才没酿成严重后果。
得知父亲患病的消息时,麦戈文正在阿巴拉契亚山脉南部古老的山谷间考察,无法立即赶回家来。那个夜间,他隔着黑魆魆的山巅,仿佛听到父亲的声声呼唤。焦虑之际,他拨通了堂兄的电话,拜托堂兄替他照应一下自己的父亲。堂兄让他放心,说家里有他呢。前年侄子小明在麦戈文不遗余力的帮助下,顺利考上了慕尼黑的一所高校。为此,堂兄一直对麦戈文感激不尽。叔父意外生病,堂兄认为于情于理都该效力,更何况是近水楼台。
侥幸得很,父亲这次中风只留下了语言障碍,其他并无大碍。不过,麦戈文对父亲的愧疚一直都在。这些年他只顾了自己的事业,竟没有尽到做儿子的责任。这趟回来,便有意利用漫长的暑假,多陪陪父亲,甚至想说服父亲跟他到维也纳住一段日子。可父亲血压不稳,一向恐高,害怕坐飞机,说什么也不愿离开宋城。
自从母亲背离父亲,投入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后,父亲始终孑然一身。年轻时,父亲贪恋母亲的美貌,不顾一切地把母亲追到手,而真正走进婚姻并且面对一日三餐时,却为母亲的好吃懒做水性杨花伤透了心。父亲生性温厚善良却又十分执拗,一辈子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他不善言谈,更不会花言巧语,偶尔露出一丝笑意,看上去是那么的不协调。用母亲的话说,父亲终日沉默寡言,像头牛,只会低头干活,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懂。在母亲眼里,父亲是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
在宋城,朱玉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作为宋城宣传队的一员,她不是因为能歌善舞而立足,却是因为其妩媚的形象,和一口标准动听的普通话。玉环在宣传队的历次演出中,长期担任报幕员。那个时候,中国内地的娱乐文化活动少得可怜,地方宣传队的演出,就承载起百姓的众多期盼和欢欣。随着时代更迭,电视机很快成了亿万人民的宠儿,当家家户户盯着电视荧屏听李谷一唱“妹妹找哥泪花流”的时候,地方宣传队的演出已备受冷落,并很快淡出了人们的记忆。
宣传队解散的那年秋天,玉环被分配到宋城中心的百货商场做了一名营业员。那家商场由于玉环昔日的形象和名气,吸引了不少顾客。许多人都是冲着玉环的妩媚和亮丽的嗓音,有事没事就往商场跑,并顺带买几样可有可无的小东西。
麦戈文的父亲就是那些顾客中的一员。玉环在宣传队的舞台上大红大紫时,他根本没有机会献殷勤,舞台撤掉了,这才轮到他来表现。只要可能,麦戈文的父亲下了班就到商场的门外,带上一包玉环爱吃的小核桃——他不知从哪里打探来的,得知玉环爱吃这种香喷喷的小核桃,就在她的必经之路上守候着,风雨无阻。半年下来,他不顾自己母亲的劝阻,执意和年轻美貌不善持家的玉环成婚。没承想,短短几年下来,他就为自己的盲目和轻率付出了代价。
渐渐地,玉环下了班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不回家吃饭。很多时候,她顶着夜色回到家时,身上总是沾满了酒气。再后来,玉环干脆夜不归宿。麦戈文七岁那年,玉环决计离开丈夫和儿子,与自己早年的一个相好私奔。就在这天晚上,玉环回到家时,身后跟了一个男人——一个器宇轩昂的小白脸。玉环这趟回来,就是跟丈夫摊牌来的,她一定要离婚,跟那个男人走。父亲被激怒了,抄起桌上的一把紫砂壶就扔了过去。
麦戈文初中毕业的那个夏季,玉环哭哭啼啼地回家来了。她被那个小白脸打得鼻青脸肿,生活难以为继,便硬着头皮回家来,巴望着麦戈文的父亲能原谅她,跟她复婚,进而重归于好。早已绝望透顶的丈夫呵斥着将她拒之门外,死也不准这个没廉耻的女人再次走进这个家。
在麦戈文的记忆里,做公交司机的父亲总是每天一大早出门,到远郊的停车场去领车,而后在两点一线的公路上兜过来转过去,直到月色弥漫,才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三晃地回家来。父亲虽然没有太大本事,却本本分分拉扯自己的儿子,满心指望着麦戈文好学上进,努力摆脱父辈的命运,走出自己的一片天地。父亲自认为没有什么大能耐,除了滿足儿子的一日三餐和学费之外,他唯一能够给麦戈文的奢侈品,就是一辆飞鸽牌自行车。
6
这个早上,有风,语文老师夹着厚厚的讲义刚走进教室,便说:你们的英语老师由于身体欠佳,没法来上课了。不过,桑雅老师给大家准备了一份模拟英语考题,请同学们在课堂上完成。然后请英语课代表将考卷全部收齐,给桑雅老师送过去。麦戈文听后,心里一阵狂喜,插在裤兜里的两只手捂出了汗。
课后,麦戈文将试卷一个不落地收齐了,迫不及待地送往老师的住处。桑雅似有预感,知道麦戈文会在这个时刻到来,就穿戴整洁地敞着门坐在书桌前迎候他。麦戈文还是第一次踏进老师的房间,他喊了声老师好,目不斜视地把一摞考卷放到老师的书桌上,折身就要离去,被桑雅叫住了。
我有两件衣服,被早晨的风吹落到下面的植物墙上,你去帮我捡回来好吗?没等麦戈文回答,桑雅就将一根细长的竹竿,递到了麦戈文的手上。大约一支烟工夫,麦戈文攥着老师的白衬衫和粉红丝绸睡裙,缓缓踏上楼梯。他情不自禁地将它们捂在胸口,凑近鼻翼,猛烈地吮吸着,而后闭上眼睛享受片刻的美好。
桑雅接过衣服,示意麦戈文坐一会儿,随及问了些课堂上的情况,以及他个人的学习和家境。她问得那么贴切、自然,讲话时的语速不疾不徐,像一个善解人意的姐姐关心弟弟的成长。当她得知麦戈文的父母早年离异,他和父亲相依为命时,桑雅不禁流露出一丝柔情和爱意,并鼓励他说:我早看出来了,你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学生,好好努力,你会成大器的!
作为老师,桑雅自然清楚,这个表情沉郁而多愁善感的年轻人,嘴上那几根茸茸的胡须,像是刚刚扎出来的。他热衷英文,酷爱文学,写得一手好诗,朗诵起来声情并茂。那些模糊的情结和憧憬,常常不自觉地在他的眉宇间流淌。
麦戈文欠了欠身,打量了一眼老师的房间:干净清爽的床上吊了顶雪白蚊帐,亮丽的踏花棉被叠得有棱有角,整个房间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与刚才那两件衣裙上弥漫的味道很是吻合。他的目光继而被桌上的一尊白色人体石膏像所吸引,这是一尊线条优雅的半裸体女人雕塑,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打量,禁不住惊异地一颤,正在若有所思,桑雅莞尔一笑说:认识吧,这是断壁维纳斯,我的英国同学送给我的。
在晚霞的映衬下,白璧无瑕的维纳斯释放出一股神圣而奇异的美感,给肃静雅洁的房间添了一丝异国情调。麦戈文满怀钦敬地盯着书架上一摞英文书,突兀地问:老师,您在英国留过学,怎么会来到宋城的呢?
桑雅顿了一下说:我父亲是宋城人呀,他是1958年的老党员,性格特别秉直、倔强,参加过上甘岭战役,是响当当的老革命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我父亲被派往东南沿海支边,在福建泉州的空军地勤待了十几年。那个时候,父亲已过而立之年,还是单身汉一个,组织上就给他介绍了一位当地渔村的姑娘。这个姑娘后来就成了我的母亲。深受中原传统文化熏陶的父亲,与海边长大的女子,从性格到语言都格格不入,生活上磕磕碰碰的矛盾不断。为了叶落归根,我父亲一心一意想离开福建沿海回内地老家,母亲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父亲就来到了宋城。
从福建调往内地后,我父亲继续服役。他的部队就驻扎在离学校十九里的宋城西郊。与泉州相比,宋城的条件和自然环境令人失望。一面是山清水秀,一面是尘土飞扬,除此之外还有饮食上的隔膜。我母亲整日哭着闹着要回泉州,并发誓,只要离开宋城,就再也不回来。实际上,母亲除了厌恶宋城干燥多尘的环境,也忍受不了部队的单调和整齐划一的生活,再加上我父亲是个工作狂,家庭生活单调乏味,母亲便毅然决然地拉着我离开了宋城。
父母之间的感情裂痕,毫无疑问给桑雅的少女生涯蒙上了一层抹不去的阴影。桑雅的性格里有父亲的耿直与坚韧,也有母亲的率真与执拗。她独立、坚强、凡事不拖泥带水的风格,显然与父亲相守的部队大院有关。那种与生俱来的军人气质,隐隐约约闪耀在桑雅的周身。夏天,她喜欢穿一条草绿色短裙、白上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上去英姿飒爽的。秋冬时节,桑雅的腰间裹一条绿毛呢长裙,脚上套一双棕色小皮靴,裙装与靴子之间露出一小截腿肚,既神气又性感。麦戈文突然意识到,惯常女人热衷的那种俗丽与烦琐,在桑雅老师身上似乎十分罕见,她唯一的装饰,不过是长发掩映下那副珊瑚色耳钉。
一阵沉默过后,桑雅突然抬起头来,恰与麦戈文凝神投来的目光撞在一起。麦戈文发现老师红润的嘴唇,曲线完美,细腻而白皙的脖颈上,淡黄色的绒毛清晰可见。麦戈文的内心顿起波澜,进而显得手足无措。这时,晚自习的铃声轰然响起,麦戈文慌忙起身与老师道别,转瞬之间消失在走廊尽头。
7
接下来的故事,桑雅没有讲出来。那年母亲拉着她离开宋城,之后回到泉州,适逢妹妹——桑雅的姨妈,从英国回老家探亲。姨妈是最早离开泉州到英国谋发展的那一批福建人,母亲预感到自己对女儿的教育无能为力,就托付妹妹把女儿带走,让桑雅跟着她远走高飞。尽管桑雅恨母亲的无情——不管不顾地把父亲一个人丢在宋城,可面对漂洋过海外出学习的诱惑,还是满怀憧憬地跟着姨妈登上了远行的飞机。
桑雅之所以选择回宋城教书,可能是因为母亲亡故、父亲身体衰弱而无人照料的缘故。也有人猜测,是另有原因。桑雅的姨妈——一个守寡多年而重获新欢的中年妇女,她目睹自己的外甥女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出落得一天比一天美,莫名其妙地就产生了一种危机感。姨夫帕威尔是名退伍的英国军人,风度不凡,对桑雅的呵护与亲近,日益超过了对自己的太太。一种难以名状的隐痛和危机感,鬼魅似的在姨妈心头晃来晃去。桑雅离开泉州两年后的一个夏天,母亲跟着渔村的一个表亲出海远游,不幸遇上台风,俩人卷入滔天巨浪,再也没有回来。考虑到桑雅的情绪和正在进行的学业,姨妈强忍着,没有把这一噩耗告诉桑雅。直到桑雅顺利毕业并领取了毕业证书,姨妈才如实相告,与此同时,桑雅的父亲也患了痛风,身边无人照料。桑雅的眼泪簌簌直落,她抹着眼泪收拾好行装,两天后便告别姨妈一家回了福建。几经辗转,桑雅最终来到宋城,来到父亲身边。
时值暮秋,麦戈文突然感到心里七上八下,没着没落的。他总觉得老师在刻意回避他,偶尔与他对视,目光也冷冷的。这叫他百思不得其解。比如前天去办公室送作业时,老师正坐在桌前备课。见了他,桑雅十分客气地道了谢,抱起作业就朝外走。麦戈文迅速追上去说,老师,我帮你把作业送过去吧?老师的脸一沉。麦戈文便止步。要在平时,他将作业本送过来后,总会顺带问几个语法难题,被动语态的应用或虚拟语气的处理,等等。可最近,桑雅老师的脸上,似乎挂了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
桑雅的心理着实起了变化,她觉得这孩子的目光,近来变得越发异样,似乎过于渴望和热烈了些,甚至有那么一点点放肆。其内涵不言自明。一个毛头小子,怎能用那样的目光看自己!况且,她已经有了男朋友,并且正在谈婚论嫁。这么想着,桑雅眉心微蹙,脸颊一阵潮红,她兀自咬了咬牙,像摁死窗台上的一只蚊子那样,断了让麦戈文靠近的念头。
当日下午,桑雅抱起一摞作业,心事重重地朝宿舍方向走。刚走至拐角处,一个趔趄,怀里的作业本险些滑落一地。突然有双手伸了过来,不偏不倚地护住了她。她稳住自己之后,脱口而出:麦戈文,你怎么还没有回家呀?见对方毫无反应,猛抬头,桑雅自己吓了一跳,耳根处顿时热辣辣的。原来不是麦戈文,而是一个不太熟悉的男生。只因前几日,她走至同样的地段,坡跟鞋一脚踩在了砖缝里,身子一斜,作业本连同整个身体,都被麦戈文结结实实地给拦住了。
又是黄昏,麦戈文抱着一摞英文作业去办公室时,桑雅老师的座位上空空如也。办公室里只有靠墙而坐的两位老师,在全神贯注地备课,或低头批改作业,没有人关心他的出现。这个时候,他本可以将作业本搁在桑雅的办公桌上,扭头走人。可他没有这样做。麦戈文的双手反而将作业本搂得更紧了,他只有片刻犹疑,心一横,朝老师的宿舍方向走去。
大约几分钟后麦戈文登上楼梯,很快走至三楼,沿走廊一路到了桑雅的门口。麦戈文伸手敲了敲门,随即喊了一声:桑老师,我给您送作业本来了!
老师应声开门,脸上挂着勉强的笑意,伸手把作业接过去。这时麦戈文看见老师的背后,站着她的男朋友。他本能地意识到,俩人的神情都有些不对劲。桑雅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愠怒,像是和男友刚刚拌过嘴似的。麦戈文下意识看了一眼老师背后的男人,他衣领敞开,露出一段突出的喉结,那一闪即逝的笑意冷冷的,小而銳利的眼睛,富有意味地把他从上到下扫了一遍,而后揽住桑雅的腰,做出很亲昵的举动。
麦戈文逃跑似的返回教室。他意识到男人落在他背上的目光,轻飘而高傲,那种自以为是的简慢,像一把钝的水果刀,将他的自尊心刮得血淋淋的。一直以来,被他羡慕嫉妒恨的这个人,竟是这样一副德行!他进而顿悟,这些天,他之所以被老师忽略、漠视甚至冷落,全都是因为这个人。深埋心底的爱,加固了他的自卑和行为上的孤僻,沮丧和失落的情绪不绝如缕。一想到那个男人和自己的老师贴得那样近,他就忍不住心跳加快。此时此刻,那双粗粗壮壮的手,定然落在桑雅身上的某个部位,不紧不慢地摩挲着,柔软、细腻、粗暴、血腥,并带着一股邪恶的力量,瞬间撕裂了他的想象。
麦戈文哪里知道,就在他抱着作业跨上楼梯之际,桑雅老师因为父亲的事与男友发生了分歧,他们吵得很凶,各不相让,而后陷入一片相持不下的僵局。桑雅坚持要把瘫痪的父亲接来一起生活,而她的男友则认为自己的小日子不容打乱,不同意和岳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最后,桑雅叹了口气:算了,这婚我不结了,你自己结吧!
麦戈文的出现,使得桑雅和男友之间的僵局火上浇油,愈演愈烈。直到天色转晚,彼此都没有说一句话。男人望了望散落在窗上的星辰,一赌气,怫然而去。
8
林荫环绕里现出一个荷塘,落日余晖洒在一片清雅的荷叶之上。不知何故,麦戈文一向对荷塘情有独钟。他特意选择南郊城外这个优雅的所在,就是希望不受打扰地与黄老师聊一聊桑雅的事。楼前的枣红色回廊下,麦戈文凝神打量着对岸的垂柳,少顷,他开门见山道:黄老师,据说桑雅的第二任丈夫,是导致她发病的直接诱因,能请您具体讲一讲吗?
敦厚持重的黄老师,将一只陶制菊花茶杯捧在胸前,悠悠地说:就是第二次婚姻把桑雅推向了火坑。那是她父亲去世后的第四年,经人介绍结识了鲁季东,一个斯斯文文的儿科医生。季东有过一次婚史,但是没有留下孩子,俩人看起来相当般配。当时我们真为桑雅高兴,觉得她独自生活了许多年,终于遇上一位叫她心仪的人。有人说,教师与医生的结合,是天底下最叫人羡慕的事,桑雅也十分庆幸与季东的相遇。那段時间,她走起路来像阵风似的。
说到这里,黄老师盯着堤岸的一只野鸭怔住了。麦戈文竭力按捺住自己,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黄老师。黄老师呷了一口茶,继续道:大约三年之后吧,两人的婚姻出了问题。有段日子,桑雅给学生批改作业时,手里举着笔定定地望向窗外,失魂落魄的。我有些纳闷,进而感觉到她的难言之隐,就私下里对桑雅说,有啥心事,可别憋在心里,说出来会好受些。但桑雅是个心性要强的人,对自己的婚姻讳莫如深,直到几年后出了毛病,大家才如梦方醒!
麦戈文努力想象着,究竟是什么因素导致了桑雅婚姻的暗哑与倾覆。黄老师叹了口气,语调迟缓道:那个寒假过后,学校传出了风言风语,说桑雅不孕,季东跟医院一个实习生好上了,还在外面偷偷生了儿子。桑雅起初一直蒙在鼓里,是一位熟悉季东的家长写信告诉了她。桑雅得知真相后,不哭不闹,把自己关在屋里六七天,最后将一份离婚协议书递给了季东。彼时,季东正处于医院提拔的关键时刻,他担心这段丑事毁了他的前程,便竭力否认,一方面甜言蜜语地安抚桑雅,另一方面加紧活动和运作。不到半年,他的主治医师兼科室主任尘埃落定,这才撕破脸皮向桑雅摊牌,坚决要求离婚。季东的无情与卑劣,大大刺激了桑雅。
仿佛自身濒临绝境,麦戈文的心缩成一团,郁闷得喘不过气来。他抬起发红的眼睛正要问下去,黄老师补充道:离婚之后,桑雅变得更沉默了,她独往独来,形只影单,除了上课,就是把自己关在屋里。但她的课还是很用心,很专注,喜欢和学生谈心,乐意给学生补课,尤其是男生。因此就有些传闻,说桑雅总爱与那些毛头小男生相对而坐,盯着对方懵懂的眼神,无限量释放自己的耐心和柔情。
晚霞如摇曳的火焰,染红了整个天际,照在麦戈文发烫的额头上。他半晌无语,可他心里明白,桑雅的内心太凄清、太孤独了,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寻求与男人相处的感觉,以填补自己难以打发的痛苦和缺失。麦戈文面露惭色,并盯着黄老师问:桑雅老师喜欢跟什么样的男生交往?
黄老师沉吟片刻,瞄了麦戈文一眼说:哦,这我可说不准,我只遇见过一两次,男生的个头和眉眼,还真有点像你呢!
麦戈文的眼前蓦然现出高考前,桑雅为他开小灶的情景。她每次耐心地为他讲完了重点和难点,都会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他。对他刻意表现出来的迷惑不解,总报以宽容而会意的微笑。就在这一瞬,麦戈文差点对黄老师摊牌,说自己曾经爱过桑雅,并且是她悲剧的始作俑者。可他到底没有勇气。他的目光从荷叶上的一只红蜻蜓,而后转向黄老师:我想去医院探视桑雅,您能和我一起去吗?
宋城的精神病医院,坐落在城乡接合部一个十字路口上。街头熙熙攘攘,低矮而简陋的店铺外,商贩们把鸡蛋、水果和礼品盒一股脑摆到了马路沿上。斜对面一个露天烧饼摊,烧饼出炉时,一缕缕芝麻的香味直钻进鼻孔。经过医院门岗的盘问和医生的叮咛之后,麦戈文和黄老师在护士的引领下,沿楼梯步入住院部的二级病房。病房有两个教室那样大,里面分割出若干小块,像大公司办公的格子间,不同的是,这里有严密的监视,医护人员定时打开铁栅门来送药、打针,或是带某一个病人出去接受治疗,除此之外,几十个女病号就住在里面。或许是出于医院的照顾,桑雅的格子间刚好位于病房一角,有两扇窗户供她远眺。窗户和阳台的外面,横七竖八地焊接着钢筋,像中国百姓任何一栋普通居民楼那样,被武装得草木皆兵。
隔着二十年的光阴,麦戈文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老师桑雅。她身穿发黄的白色睡衣,像一尊泥塑,一动不动地倚在窗口。亮晃晃的天空下,横亘着几座破烂不堪的砖瓦房,呼啸而过的机动车辆,喧嚣着喷下一股股浓黑的气体。麦戈文的脑中即刻闪出维也纳枝繁叶茂的林荫大道、铺满鲜花的私家阳台,以及山脚下静谧的湖泊和葡萄园。这时,桑雅像电影中的慢镜头,缓缓对准了观众:她两颊深陷,颧骨突出,眼角布满细细的纹路。她的清瘦和苍黄,让麦戈文想起巴黎圣母院密室里的白衣修女。昔日清纯生动的眸子,浮上了一层岁月的风霜,凋零的气息叫人心疼。幸好,她的嘴唇是丰润的。
麦戈文和黄老师的出现,并未引起桑雅过度的惊奇,她凝神打量来人的眼神,像是从黑洞里伸出来的,紧接着,一道微弱的火光从她眼里射出来。麦戈文!桑雅响亮地喊道。
桑老师,您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吗?麦戈文微笑颔首。
维也纳,音乐之都!桑雅不假思索地回答。
麦戈文的眼睛一阵潮润。想不到老师会记得这样清晰,她分明就是一个正常人!然而,当她说完了这些,脸上滑过一丝迷惘,她旁若无人地转过身去,一声不响地盯着窗外,那坐姿和神态叫麦戈文相信,假如没有人来打扰,她可以整个上午甚至一天,都会以这种姿势坐着。黄老师走过去拍了她一把,耳语道:桑雅,麦博士今天是特意来看你的,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吗?
桑雅怔然良久,沉吟了一下,眼睛里隐隐透出一丝凛然。这时,房间里的病友纷纷围拢过来,带着孩童般的真纯与他们搭讪。有个丰满而略带姿色的少妇,穿着白底碎花的家居服,盯着麦戈文问:你来找桑雅干什么,要把她带走吗?
麦戈文嘴角掀动,不知如何应答。黄老师接过话茬说:我们是桑雅的老朋友,来看看她。你在这里住多久了,想家吗?女人听后,眉峰一耸,即刻火冒三丈,高声叫喊起来,要你管,我没有家,没有男人……肃立在背后的护士走过去瞪了她一眼,女人这才偃旗息鼓,嘟嘟囔囔地退回到自己床前。
拜访时间已到,两人面面相觑,与桑雅拉手告别。桑雅盯着麦戈文,目光凄切、暗淡、无助,两手扒在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上,像一只囚在笼子里的鸟。
走在路上,麦戈文愤愤地说,桑雅的状态,还不至于待在那种地方!谁说不是呢。黄老师附和道,可怜她身边连个亲人也没有,否则,接回去和她一起生活,也没什么大问题。黄老师的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结结实实地砸在麦戈文的心上。他冥想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那么当时,桑雅怎么会被送到这种地方来呢?
她一个人不吃不喝待在屋里,有一次,燃烧的煤球把墙纸引着了,邻居们闻到异味及时赶来,才避免了一场火灾。桑雅还常常一个人跑到夜间的操场上,没完没了地吹笛子。一阵不安的冷战迅速掠过脑际,麦戈文猛然间明白了什么,他扫了一眼熙熙攘攘的人流,默默做出一个决定。
9
暮春时節的宋城,无端地燥热起来。高考前夕的日子漫长而寂寥,学生们的苦难没有尽头。夜晚的校园里静悄悄,空荡荡的,所有的同学都在顶灯夜战,考场如战场,没有一个人敢轻视和怠慢这场血拼。麦戈文抹了一把濡湿的刘海,起身走出教室。
空气依旧沉闷,楼前的白杨纹丝不动。百无聊赖中,麦戈文将两只手插进裤兜,朝操场方向挪步。前方的树影下走出一位女生,像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路晓梦。晓梦与麦戈文是左右桌邻居,平时总喜欢找些话题与他交流,并且隔三岔五地抛出几个英语难题向他请教。有次周末,晓梦约麦戈文出去郊游,被他婉言谢绝了。光影模糊的月色里,晓梦擦着地面渐行渐近,眼看就要走到跟前了,麦戈文一个转身,绕到一棵槐树背后,他刻意避开晓梦,绕远道走。
空旷的操场上毫无动静,天上连颗星星也没有。就在麦戈文心神涣散,却找不到一丝安慰的时候,空气里倏地起了一缕风,抚弄着他汗津津的额头。啊不,不是风,是一阵奇妙的音乐!那上下翻滚的音流,悠远、缠绵、悲切,像失去方向的空中飘荡的风筝,又像群山峻岭间徘徊不定的雀鸟。麦戈文的每一条脉搏都被击中了,他突然想起语文老师解读古诗词时,顺便提到的那首:“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麦戈文屏息静气地寻找着乐声流出的方向,下意识跟过去,一路追着音符,直到葱茏的植物墙下。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妙不可言的曲子,竟然出自老师的房间!
麦戈文当然不知道,桑雅窗口飘出的旋律,是从一种叫英格兰风笛的吹奏乐里流淌出来的,也不知道老师的吹奏技艺,是在英国读书时跟她的英语老师学的。那是一位地道的英格兰人,他的家乡位于英国北部一个古老的村落,村子里的每个村民都会吹奏这种朴素的乐器。乐声弥漫,世界复归平静,麦戈文气定神闲地走回教室。他扫了一眼埋头自习的同学们,徐徐掀开书本,投入复习。
次日,麦戈文给桑雅老师送作业时,见办公室无人,便兴冲冲问起昨晚的音乐。桑雅淡淡地说:在英国学习那会儿,我们的老师来上课时,喜欢吹一小段风笛,就像课前必不可少的小插曲。每逢英格兰传统节日,老师会套上他的格子短裙和高筒白袜,头戴插着羽毛的绿色毡帽出现在课堂上,有趣极了。
实际上,只有桑雅自己明白,三年的学习也是暗恋的三年,她从老师那里不仅学到了地道的英文,也学会了吹奏这种古朴而有趣的乐器。毕业那年,她走得过于匆忙,没来得及和心爱的老师说再见,便踏上了回国的旅程。这叫她至今想起,仍心存怅惘。麦戈文听得眉飞色舞,好奇和神往让他忘乎所以,他于是央求道,老师,我能去你宿舍看一下那个风笛吗?桑雅顿时哑然。她想起大川对麦戈文不屑一顾的眼神,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未置可否。
晚饭桌上,麦戈文盯着父亲的半瓶老白干,味同嚼蜡地咽下了两个馒头。出门时,他莫名其妙地将父亲的半瓶酒揣进书包,跨上自行车就去了学校。
来上夜自习的学生寥寥无几,这样的天气,没人愿意坐在燥热无比的教室里受罪,只愿躲在家里的电扇前装模作样。这是一个提不起精神的时刻,麦戈文把脸埋进书页,坐等分分秒秒悄然流逝。白天上课时,桑雅老师看上去神色幽暗,疲惫不堪,脸上带着一丝难言的苦涩。这一切,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夜色渐浓时,寥落的灯光从书本上滑过,麦戈文迟疑了一下,放下书本出了教室。
麦戈文踩着自己的影子来到操场,四顾无人,掏出酒瓶子灌了几口,接着,又灌了几口。瓶子里的酒精像魔鬼一样,魅惑而不可抗拒。半瓶酒下肚,麦戈文的目光染上了一层醉意,夜色跟着也醉了,校园连同内心的秩序全都模糊了起来。此刻,麦戈文大脑的坚韧,被一副亮晃晃的珊瑚色耳钉扎破了,陡然间充了血。他不由自主地绕到植物墙背后,一见到三楼的灯光,他的心突突狂跳。这时,笛声隐隐响起,悠远而沉静,像沉闷燥热中一股清凉的呼唤,又像是缥缈的烟霏,一路逶迤着从山涧里抽出。接下来的旋律属于冰封的溪流,凝滞而晦涩,如泣如诉。一阵夜风掠过,泡桐的花瓣在黑暗中亲吻着叶片,簌簌作响。音符再次荡起时,像是一个个挑逗的暗示,又似女人勾魂摄魄的叹息,麦戈文难以自已。也许他生下来就是一只在黑暗中摸索的鸟,带着莫名的欲望,惶恐地扑打着翅膀。他知道今晚再也无法集中精力思考、验算和背诵,他目光游离、迟缓、木讷,在奇幻般的旋律中变成了一只蠢物。突然有一种力量,细若游丝,却又坚不可摧,拖拽着他朝三楼走去。
走廊里昏暗无光,短笛的声音淹没了一切噪音,有风的瞬间,声音像飘荡的旗子,在他耳畔猎猎作响。他只觉得那断续的节奏里,隐含着寂寞、放浪和难以排遣的悲伤。这悲伤合着他的悲伤顺流而下,裹挟着他穿过长廊,一步步贴近老师窗前。混乱的意识中,他看到桑雅的头顶有一盏灯泡,在夜色里闪着温润的光。有那么一瞬,理智低吟着敦促他立刻返身,可那被灯光折射在地上的修长的身影,叫他欲罢不能。她开始脱衣服了,并且换上那件粉色的丝绸睡衣,然后慢慢地到镜子跟前梳理头发。麦戈文呼吸紊乱,混沌的思绪在不明地带彷徨、挣扎,瞬间迷失于自己的疆域。他身不由己。
自从前天桑雅与男友拌了嘴之后,两人不欢而散。男友愤然走出桑雅的房间,走至半道,已后悔不迭。心想,这是咋的了,不就是因为她放不下自己的老父亲,就不能想个折中的方案吗?于是就在今晚,耿耿于怀的大川谈完了一桩生意,火急火燎地赶往学校。当他一口气跑到三楼,继而来到桑雅门口时,一阵动静引起了他的警觉。紧接着,麦戈文惊慌失措地从屋里跑出来,差点與他撞个满怀。
大川耸然一惊,他狐疑着推开门走进卧室,只见自己的未婚妻靠床而坐,身上穿着他从杭州买给她的那条粉红色睡裙。大川堆积脸上的热气,顷刻间僵硬了,冻结了。他没有追问他们到底做了些什么,单凭那种气氛和男生仓皇失措的神态,便已跨越了他想象中的雷池。突然联想起这段时间,桑雅对他心不在焉、不冷不热的态度,大川如芒在背,咬牙切齿地骂了句:你这贱货!摔门而去。
10
不久,学校里传出了桑雅老师被男友退婚的消息。没人知道,这个内敛、坚贞而高贵的女子,被男友理直气壮地羞辱后,在房间里饮泣了大半夜,像一只饱受鞭笞的动物,兀自舔舐着流血的伤口。
课堂上,麦戈文见老师脸色惨白,疲惫而倦怠的脸上写满了沮丧。他顿时感觉到,由于自己的作祟,老师渐趋成熟的恋情,在那个倾斜的夜晚戛然而止。他以鲁莽而荒谬的举止,毁了老师的好事。夜半辗转,他懊悔地捶打着自己的脑门,带着鄙夷对自己痛加斥责。一种由爱引导的对人生意义的发现,顷刻间烟消云散。
实际上,他是在笛声的蛊惑下,一步步失掉自制力的。麦戈文不顾一切地冲进房间,拥吻了自己的老师。此前,他由于受不了老师与男友的频频幽会,尤其听到老师即将结婚的消息后,愁肠百结,肝肠寸断,紧绷的神经难以宣泄。那一刻,他被走廊上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豁然惊醒,从桑雅的房间里冲了出来。他麻木地站在操场上,天空中瞬间滚下一场雨,浇湿了他的头发,他很快浑身湿透,瑟瑟发抖,但他依旧站在雨中,心里竟有一种奇怪的满足。
学校所有的集体活动,麦戈文都提不起精神参加,那些针对毕业班进行的所谓娱乐和放松,他也不感兴趣。在同学眼里,麦戈文有些自命不凡,落落寡合,漆黑的眸子里埋着无人知晓的秘密。但因功课优秀,英文尤其出色,班上的女生总借故向他讨教而努力靠近他,甚至为了他而争风吃醋。而对于女性的欣赏层面上,麦戈文独具慧眼。他喜欢完成式,而非进行时。桑雅对他而言,是完成式的成熟女性,相比较,班里的这些个小女生,只能算半成品。除此之外,桑雅留过洋,受过西方教育,是广阔世界的代名词。由于心里装着另一个丰盈的世界,麦戈文总是独往独来,含而不露,一种谜样的气质笼罩着他。
时光不紧不慢地过渡到高考前的冲刺阶段。有天早上,麦戈文刚刚走进教室,感觉同学的目光里,似乎传递着一丝诡异的气息。就连路晓梦的脸上也挂着莫名的问号。他一扭头,见教室后墙的左侧上,不知是谁用红色粉笔写上了“Love”,而另一侧则用白色粉笔写着“Rogue”。将“爱”和“流氓”的字样连在一起,既荒唐可笑,又不堪入目,尴尬之余叫人窘迫不安。是谁在糟蹋爱?
麦戈文的心腾腾直跳,仿佛背后有无数条小虫子,不动声色地沿着他的脊背向上攀爬。这样匪夷所思的组合寓意何在?难道……他不敢想下去了,他如坐针毡。几个男生不怀好意地吹起口哨,兴致勃勃地等待着一场好戏。随着一串轰然作响的铃声,桑雅老师款款走进课堂。她夹着讲义从容踏上讲台,瞬间便明白了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只见她神情端凝、淡定,凌厉的目光扫向全班,稍微清了清喉咙,用她那惯常的清晰而流畅的英文说:“请不要亵渎爱这个神圣的字眼。”说完径直走向教室后面,用黑板擦“噌噌”两下,就抹去了两个令人难堪的字眼。
麦戈文目视前方,顿感雨后的教室里仿佛升起了一道彩虹。世界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得富丽堂皇起来。尽管此时她纤弱单薄,胸脯平坦到没有悬念,但她的臀部和小腰凹凸有致,尤其她那飒爽的风致,一如既往地带着股英气。当晚的校园里笛声再次响起,一丝莫名的快感在麦戈文的周身漾起。晚间,他打开老师批改后的英语作业本,发现其中夹着一张纸条,展开来,是一段英文:
So it is that whenever Heaven invests a person with great responsibilities, it first tries his resolve, exhausts his muscles and bones, starves his body, leaves him destitute, and confounds his every endeavor. In this way his patience and endurance are developed, and his weakness are overcome. ——Mencius (Mengzi. Gaozi.)
他马上领悟出,这段话出自《孟子·告子下》:“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麦戈文读得血脉偾张,青筋鼓起,仿佛每一根神经都在燃烧。他惊喜地发现自己和老师之间,有一种不言而喻的信赖和默契。正是这种信赖和默契,唤起了他超越以往的勇气和斗志。他迅速收敛起心神,暗下决心,绝不辜负老师的培养,全力以赴,迎战高考。
这个夏季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年都炎热,也比任何一年都令人心潮激荡。麦戈文排除一切干扰和障碍,在这场严酷的选拔赛中脱颖而出,并且顺理成章地跨入首都师范大学的校园。他的运气不错,在首都师大念到大四时,偶然遇到维也纳大学与中国高校的一次互换留学生机会。经过大半年的德语强化,麦戈文顺利通过了语言关,很快就去了奥地利维也纳。
11
父亲一大早起来,照例去宋河公园的柳荫下打太极拳。出门前父亲交代,等他晨练完了,从街口的小吃店买回豆粥和水煎包一起吃。几十年如一日,父亲的早餐总是一碗豆粥、三四个水煎包。实际上,这也是麦戈文早年的最爱。人在他乡,他的做派及生活习惯已今非昔比,但对家乡口味的迷恋,依然故我。
等待的时光,麦戈文满腹心事。他郑重其事地穿了件蓝色T恤,并拿出昨天为桑雅选购的几本文学杂志,和附有大量彩图的世界知识画报。他确信桑雅会喜欢。这会让她在医院的时光好过些。麦戈文抽出其中的欧洲版浏览着,脑中即刻闪出桑雅那暗淡无助的眼神。突然,一阵强劲有力的敲门声夹杂着急促的呼喊,将他从沉思中唤醒。
他慌忙打开门,不是父亲,而是和父亲一起晨练的刘伯。刘伯喘着粗气告诉他,你爸摔倒了,被急救车送到二院去了。这是麦戈文最担心的。他知道二次中风意味着什么。可刘伯说,父亲不是中风,而是在小吃店门口滑了一跤。
在二院的急救室里麦戈文找到了父亲。父亲见了他,眉头簇成一团,嘴唇不停地嚅动,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麦戈文示意父亲不要吭声,有他在呢。护士走过来吩咐了几句,麦戈文推起父亲就朝楼上去,拍片子,做透视,在几个科室之间往来穿梭。折腾到下午,结果出来了,父亲的右脚踝骨折,需要住院手术。
傍晚时分,麦戈文为父亲办妥了住院手续。而手术的具体时间,还难以确定,因为病号多,得等。麦戈文望着挤挤挨挨的走廊,一筹莫展。他突然想起有个高中同学,毕业于省医科大学,主攻的似是外科,听说后来分到了宋城医院。至于在哪一所医院,他倒不清楚。不过,只要在同一个系统,兴许能帮上忙。抱着侥幸心理麦戈文几经周折,联系上了这位昔日同窗。一阵寒暄过后,老同学作为宋城第一人民医院的副院长兼胸外科主治医生,一个电话打过来,父亲的手术时间就有了眉目。除此之外,医生护士频繁地来到父亲的床前,遂将父亲的病床调到了一个条件舒适的单间里。
次日上午,麦戈文坐在手术室外,焦急等待着父亲手术的进展。他蓦然想起呆坐在另一所医院的桑雅,心情万分沮丧。桑雅若已得知他将去探望她的消息,不定怎样的失望和难过呢。既然决定了,他自然不会食言,可眼下,一切都取决于父亲的手术结果。这么想着,他活动了一下腰身,去了一趟走廊尽头的厕所。
从厕所出来,麦戈文见门外的墙根下躺着一个病人,便问:怎么躺在这里? 农民模样的病人捂着肚子说:手术还有一个星期呢,手里的钱不够住院,只能躺在这里。麦戈文听了,耳根发热,面露惭色,就想起昨晚给老同学打电话的情景。作为一个久居欧洲的人,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很不光彩,可他谙熟国人的习惯,如果不托关系找后门,他可能无限期地等下去。可他实在是等不起啊。
麦戈文心事重重地踱回到手术室前,一面沉思,一面祈求父亲的手术能顺顺当当。否则,他将如何能安心离开?伤筋动骨一百天,何況父亲已是古稀之年。这么想着,麦戈文猛抬头,发现有个熟悉的人影正朝自己走来。他定眼一看,竟是自己的母亲。
麦戈文踏出国门之前,回老家跟父亲道别时,曾背着父亲跟母亲见了一面。当时的玉环刚刚进入第三次婚姻,见到即将出国的儿子,她受宠若惊。在维也纳期间,麦戈文早晚给父亲打电话报个平安,却没跟母亲联系过。有一次,他去法国出差,在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上溜达时,突发奇想给母亲买了条宝石项链,通过邮局寄给了她。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给母亲买礼物。在麦戈文的成长及教育方面,这个女人从未尽到过做母亲的职责,在她的字典里,不存在贤妻良母相夫教子这类字眼,寻欢和偷情才是她生命的主旋律。父亲对她,从委曲求全,到忍无可忍,这一切,麦戈文都心知肚明。因此,他对母亲的隔膜和鄙夷显而易见。可麦戈文在欧洲生活多年,深受西方人文思想的熏染,在对待母亲这件事上,理智代替了感情,在他眼里,母亲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玉环是提着热腾腾的小笼包来医院的。她不知从哪儿得知了消息,不顾一切地赶了过来。母亲泪光盈盈地看着儿子,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麦戈文曾无数次想象过母亲的衰老,而这一刻,他还是暗暗吃了一惊。母亲一度挺拔的身材,似乎矮了一截,她眼袋突出,十指粗糙而松弛,在雪白墙壁的衬托下,她看上去像一栋年久失修的老房子,破败不堪。
麦戈文接过母亲手里的小笼包,风卷残云般吃得一个不剩。从昨天早上到现在,他只吃了一顿饭。麦戈文擦了擦嘴,与母亲并排坐在走廊上。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手术室的大门洞开,父亲被护士推了出来。他双眼紧闭,睡得很安详。医生告诉麦戈文,手术很顺利,由于药物作用,估计要到下午才会苏醒过来。
午餐的休息时间,麦戈文带母亲坐进当街的一个小吃店。女人仿佛积攒了一辈子的话,对着他滔滔不绝。她说自己麻木不仁地活了这许多年,总算明白对不起他们父子。母亲涕泪交流,悔恨不已,说:是轻信和盲从害了我。我知道你和父亲都看不起我,我不怪你们。我前后跟了三个男人,最后一个对我还算厚道,却因脑癌后期,死在了手术台上。他的死让我一下子懂得了许多道理。男人死后,我六神无主,就信了佛,在佛堂一住就是小半年。可我终究是个俗人,脱离不了凡尘,我和你爸好歹是结发夫妻,你又是我们唯一的骨肉。我就想,你爸如今也是七十岁的人了,你走得那么远,总不能把他拴在裤腰上吧,如果真有机会为自己赎罪的话,我情愿照顾你爸。能不能接纳我,就听你爷俩一句话。
母亲的泪水化作汹涌的雨点,一点一点浸透了麦戈文的心。岁月,死亡,悲哀,挣扎,连同背叛,她从中领悟到生活的某种道理。活到六十多岁,终究明白了什么才是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她不仅学会了感受别人的痛苦,也嗅到了生命和亲情的可贵,进而看准了儿子的心事,不折不扣地触摸到他的茫然与困惑。到底是自己的母亲,一番话,就点到了麦戈文的死穴。父亲这把年纪,又拖着病体,而他远隔万里,怎能终日守在家里照顾父亲,就连经常回来,恐怕也办不到!
父亲是黄昏时分苏醒过来的。他缓缓睁开眼,目光从天花板移向床边,而后落在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上。母亲的眼神,殷切里充满了惶恐,是那种随时等着被驱赶、被审判的悲壮。父亲似乎认出来了,视线里这个老态龙钟的女人,正是他青春年华里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父亲嘴角掀动,目光潮润,继而笑容满面。
父亲一句话没说,就原谅了母亲。时光的杀手,终究没有敌过那一抹爱意?
12
麦戈文在维也纳大学攻读心理学硕士的时候,从昔日同学那里得知,桑雅老师找到了理想爱人,生活得很幸福。这让人在他乡的麦戈文,霎时陷入毫无着落的境地。伴随着一股莫名的失落,他度过了留学时代漫长而纷乱的日子。老师的生活已尘埃落定,而他仍漂泊无着,进而觉得,虽万里之遥,那个曾经唤起他生命意识的女人,依旧占据着他的心,如同太极图中的圆心,时刻牵动着他的运转。
他表面英俊、潇洒,事业顺风顺水,而感情生活,却如缥缈的笛声,在他想要抓住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硕士毕业后他继续攻读博士,而后留在维也纳大学任教。他先后谈过两个女朋友,一个是严肃刻板的会计,一个是满嘴行政修辞的政府职员,在他眼里,她们高鼻眼阔,个性十足,说不上美,也说不上不美。他和她们的交往更像是一场心理游戏,若即若离的,难以修成正果。那个时候,婚姻对他来说,是责任和束缚,阻碍了他体会生命的快感,在无数的友谊中,他获得过美好的体验,却终未跳脱普通意义上的点头之交。
实际上读博士期间,麦戈文有过一段隐秘的恋情。这段既非情人也非爱人的恋情,令他难以启齿,因为女人是他导师的太太。正如他的导师卡尔·霍妮先生在课堂上强调的一句话:野蛮人过着他自己的生活,而真正的社会人却惶惶不可终日。他和师母是在玛利亚大街一家巴洛克式的咖啡馆里相遇,继而频繁来往的。真正意义上的幽会,发生在维也纳郊外一个绿苔丛生的花房里。女人的一个眼神,随即唤起他身体的欲望。他们十指并拢,狠狠咬住对方的嘴唇,毫无障碍地在一张潮湿的木板上进入了角色。阳光一缕缕穿过森林,从花房残破的门洞里,射到他们光溜溜的肉体上。女人的汗水和着木屋的微微颤动,浸透了他的臂弯。那个瞬间,他在混乱的意识中,透过明晃晃的光柱仿佛看到一个人,一个如梦似幻的影子,一个让他无法释怀的女人。
从此,麦戈文的灵魂缩进身体的某个角落,他只听从肉体的召唤。这样一来,世界变得简单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少年时代就曾颠覆一切,让自己陷入遐想的深渊。他搞不清楚为何自己的目光和爱欲,会不顾一切地集中在一个与自己年龄悬殊的女人身上,如同凡·高不断拜倒在那些个凋零妇人的脚下一样,令人费解。如此这般,他与自己的师母保持了三年半的性关系。他几次想休战,想重新调整身心,却欲罢不能。幸亏事情是在他的博士论文通过之后泄露的,否则,他的博士答辩险些受阻——尽管导师和他的妻子已经分居多年了。
远离故土,辗转四方,他渴望真情和爱,却没有成熟到能够紧紧抓牢它们。多年后的一个盛夏,麦戈文驱车到维也纳郊外一个千年城堡,看了一场莫扎特的歌剧《魔笛》(德语:Die Zauberflöte)。歌剧叙述的是古埃及一个叫埃米诺的王子,同他心爱的少女帕米娜的爱情故事。他们二人在捕鸟人帕帕基诺和智慧王国的祭司的帮助下,于紧急关头仰仗魔笛的魔力,经受住了种种考验,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一幕幕带着奇幻色彩的剧情,在沧桑而神秘的古堡之上展开,当故事情节在苍茫的夜幕下推进到第二幕时,扮演公主帕米娜的女歌唱演员,突然一脚踩空,她“啊”的一声,从陡峭的石阶上跌落下去。
台下一片骚动。剧务人员马上做了紧急处理。这时,令人目眩神迷的舞台上,笛声隐隐响起,古老的魔法和着现实的奇诡,让麦戈文倏地产生了与桑雅重逢的错觉,一种生离死别的阵痛油然而生,并在他生命里留下一团无法释怀的谜团。
而今,当他从奥匈帝国的历史中抽身回到中国,回到故里,并且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感情的挫折和历练之后,他那颗渐渐老去的心,已经没有理由踌躇,也不屑于彷徨。曾经的细枝末节从心灵碾过,虽不见血,留下的伤痛却历历在目。他在时光里不紧不慢地走着,本以为就此下去,将毫无悬念地变老。可就在这个夏季,去国还乡,他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幡然醒悟,多少年过去了,他走南闯北,天马行空,而始终放不下的仍是高考前忍着巨大痛苦给他补课的桑雅。
麦戈文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他着实爱着她,只有对她的爱可以让自己觉醒,虽然他不曾跨越世俗向她求爱,也没想过要娶她,但感情的事就是这样,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她都魂魄似的尾随着你,纠缠着你,让你无法安宁。它不仅仅代表着一份情感,还代表着那段青春,且始终烙印在他人生最醒目却又不为人知的地带。他情不自禁地怀念她的声音,怀念她抱着作业本走路的姿态,以及与人搭讪时不经意间流出的笑意。
二十年已然过去,这个人仍持久而恒定地高悬于他的天堂。
13
病房的落地窗前,被夕照映得通明。母亲端着碗为父亲喂饭的这一刻,麦戈文有些陌生,有些百感交集。母亲凭借生命的顿悟,从那头走到这头,穿过二十年的岁月长廊,而此刻随着晚霞的升起,她迎来了最后一线希望。母亲坚持留在病房里照料父親,麦戈文得以回家休息。
疲惫,极度的疲惫,竟让他难以入睡。躺在床上,麦戈文盯着墙角的一个黑点,恍恍惚惚地攀上阿尔卑斯山。几只萤火虫飘忽不定地穿行于森林间,淡淡的萤光拖曳着小小的光环,在黑暗中晕染开来。萤火虫远去了,可那光的轨迹依旧萦绕着,其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黑漆漆的夜幕中彷徨。麦戈文挣扎着走出森林,一路开车向西,流线型优雅的高速公路在他面前徐徐展开,抵达彼岸的瞬间,车厢的收音机里流出披头士的歌“Let It Be”,那与蓝色海岸融为一体的旋律,将他带向一片迷幻。太阳从山峦背后升起,将淡金色的光涂在海面。麦戈文从车里钻出来的刹那间,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When I find myself in time of trouble
Mother Mary comes to me
Speaking words of wisdom: Let it be
And in my hour of darkness
She is standing right in front of me
Speaking words of wisdom: Let it be
当我发现自己深陷困境
圣母玛利亚来到我身边
述说着智慧的话语:顺其自然
在我最黑暗的时刻
她就站在我面前
口吐至理名言:顺其自然
……
古城的钟声,再次将麦戈文从沉睡中唤醒。他睁开眼,环顾被朝阳染红的房间,有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一种要挽回失去岁月的冲动。下午,他如约来到精神病医院,在明亮的接待室里和桑雅见了面。桑雅捧着麦戈文带给她的画报和杂志,饶有兴趣地翻阅着,爱不释手。她认真而专注地埋头于一本画册,风掀起她的头发,赫然露出她那俏丽而永恒的装饰——珊瑚色耳钉。麦戈文怦然心动。桑雅突然指着画报中的一座白色城堡问:这是萨尔斯堡的玛利亚大教堂吗?
麦戈文一阵惊喜,忙说:这不是教堂,而是一座城堡。不过,你所说的玛利亚大教堂,就在这座城堡的背后,它们都在萨尔斯堡的山上。
“萨尔斯堡是音乐神童莫扎特的故乡。”桑雅的眸子闪了一下,说。
麦戈文惊异地一颤,仿佛横亘眼前的一堵高墙,正当他苦于无法逾越的当儿,墙体自身轰然倒塌。麦戈文直视桑雅,认真地说:“你跟我去维也纳,我带你去萨尔斯堡看一看好吗?”
桑雅茫然而惶惑地打量着麦戈文。她显然没有领会他的意涵,或者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桑雅的怀疑折磨着他。也许有太多的人叫她怀疑过。这个世界上,她不知道还有谁是可以信任的,她曾经的一切,都被野蛮而粗暴地践踏了。窗外突显寂静,所有的声音都隐没起来,只有心灵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在周围的暗淡里,桑雅的内心本能地保持着出奇的清醒。曾几何时,她以一个成熟女人的细致和敏感,料定这个男生是爱自己的,可她从内心抗拒、反感并因此感到羞辱。而今他真真切切地来到跟前,她内心的情感却已经欲说还休。短暂的沉默过后,桑雅显得惴惴不安,眸子里跳动的火苗霎时熄灭,留下一小截焦黑的尾巴。
实际上,这个念头对麦戈文來讲并非心血来潮,而是他徘徊酝酿辗转了数日,突然在这一刻,像鸡蛋里的小鸡破壳而出。他认定了,这个内心高贵且单纯的女人。麦戈文抓住桑雅的肩膀,庄重地说:“我们结婚,然后我带你去维也纳?”
桑雅终于听明白了,眸子里即刻蹿起希望的火苗,胸脯为之微微悸动。然而一个不知所措的回眸,仿佛担心他即便说了,也会瞬间后悔,最终把她丢掉。她的单纯以及某种意识的淡漠,让她有种盲目的自信。她断然道:“我不去!”
麦戈文想起西方心理学家的学说:任何形式的爱,都可能给神经症患者带来一种肤浅而表面的安全感,或者甚至是一种幸福感。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却不相信它,对它表示怀疑和恐惧。她不相信这种爱,是因为她固执地认为,没有任何人可能爱她。这种不被爱的感觉,往往是一种自觉的有意识的信念,它不因事实的相反,而轻易动摇。
麦戈文当然晓得,如果他就此撒手,一走了之,那么这一天终将化作无休止的牵念,羁绊一生。他必须回到那个使他困惑失序的原点,哪怕从头开始。桑雅是他生命意识的启蒙者,也无疑是他散漫生活的终结者。他对桑雅的爱慕源于崇拜和欣赏,却也有着内在欲念的驱动。事实上,他和她并未经历过鸿蒙初辟的美妙,可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渴望亲吻她,拥她入怀,并和她进入床笫之欢。
14
麦戈文正在酝酿中的一个在世人看来异想天开,而又离经叛道的计划,首先遭到了老校长的质疑。酒桌上,校长和自己的学生喝得似醉非醉,彼此的交谈就变得滑润而口无遮拦。
听了麦戈文的决定,铁校长先是一惊,而后恢复了常态。潜意识里,他觉得男人怀念过去,就如同把玩一枚夹在书中的核桃叶,看上去他对那枚枯叶呵护备至,但是他珍视的只不过是自己的回忆,以及对青春岁月的感伤,仅此而已。义气、怀旧甚至英雄主义是一回事,能否把决心付诸现实,以至于让枯叶复活,天天供奉,则是另一回事。他了解自己的学生,从中学时代起他敏感而又迷惘的脑袋里便装着歌德、雨果和司汤达,那些浪漫而模糊的记忆伴着他踏出国门,独闯世界。而今,他将梦又做回来了。
不是我泼冷水,铁校长直言不讳,你们这些受过西方教育的文化人,有一个最大的弱点,就是老妄想这棵以中国为根的树,能长出西方的枝叶来。幻想归幻想,现实毕竟还是现实啊。处在青春期的年轻人迷失也就罢了,可你已经人到中年了!
老师,您是在笑我“半生归来,仍是巨婴”吧?
麦戈文感觉自己像一只逆流而行的船,不断地被浪头推回到过去。要想在老师面前表明自己的决心并非出自少年意气,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
校长不动声色地吐了口烟雾,给麦戈文讲了一段自己的故事。那一年,铁校长说:我作为华东师大中文系的一名学生,也曾倾慕过自己的老师。她是讲授古典文学的一位女诗人。女诗人清高孤傲,才气逼人,她常常穿一袭淡紫色长裙,飘飘荡荡地穿过校园的草坪,时而和煦迷人,时而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我打心眼里迷恋她,不屈不挠,旷日持久。四年下来,我由仰慕、暗恋直到毕业前夕,我在她宿舍楼下徘徊了一下午,黄昏渐近时她扯着长裙下来了,我迎上去,将一首写了两年的诗递给她,试图用滚烫的语言点亮那晚的夜空。我记得其中的一句是,只有爱,可以让人的灵魂健全。然而,所有的命运只能听凭现实的安排,我最终灰溜溜回到老家,娶了父亲多年前为我定下的亲事,并做了一名普通的中文教师。
“也成就了您十几年的校长生涯。”麦戈文接过话茬说。
所有的感情都难以抵挡岁月的磨砺,这是校长的经验之谈,恐怕也是切肤之痛。这些年在国外,麦戈文过得殷实而体面,享受着单身者的优雅与安全,即便一个人过到底,也不会承受国人那样的压力。可他已经成了典型的欧洲人,冗长而满怀心事,尤其是读了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诗:“一个人只有在第二故乡,才能检视自己灵魂的强度和灵魂的承载力。”也许,这才是漂泊的答案。
月色弥漫,两个人的酒劲淡了许多,麦戈文诚恳地对老师说:“人与人不一样,毕竟灵魂决定个性。”实际上,我早已过了做梦的年龄,也没有心思怀旧,我的确荒唐过,迷失过,而眼下,我只想踏踏实实地面对今后的生活,尽量不给自己留下遗憾。故国远离二十载,我在自己的世界里孤独游弋了许多年,光阴似锁,沉甸甸地关住了我的心门,也许目前,是该打开的时候了。
铁校长略有沉思,说:“我相信爱是治愈桑雅精神疾病的良药,但前提是,她有能力确信她所得到的爱是绝对可靠的。如果你爱她,不过是为了反省或自救,换句话说,你的种种努力,假如得不到她的期许,或者难以善终,那么对她来说,就是雪上加霜,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条。”
麦戈文并不气馁,说:“依照西方心理学惯例,只要患者确信自己是被爱着的,那么她所患的精神疾病即使再严重,也有可能彻底痊愈。”
末了,校长提醒他,记住,永远不要低估一段感情在女人心里的分量。
麦戈文想,奥地利虽不像法兰西那样,是一个善于制造浪漫和奇迹的国度,但在自由与博爱方面,也不输给法国。在这一点上,麦戈文似乎深得法国文化之精髓。说到底喜欢就是喜欢,是不讲逻辑的。比如,全世界都不理解查尔斯为何爱卡米拉,而不爱戴安娜,可它就是发生了。再如法国总统马克龙,和自己年龄悬殊的老师爱得那么生动、妥帖、自然天成。大概由于内心蕴藏已久的这份情结吧,麦戈文为这样的爱而深深感动。他知道自己不再青春洋溢,但他还有激情,他不愿妥协,对自己,对命运。桑雅是一件值得他挽救的珍品。更何况,他爱她。
15
一场连阴雨,将夏日的浮躁和尘埃涤荡净尽。街心花园的海棠、石榴和无花果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晨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几片薄云逶迤着贴近湛蓝的天壁。宋城的夏天,带着人们的种种期盼和欲望渐行渐远。
这是一个清凉安适的下午,卧室的窗子迎着午后的风敞开着。麦戈文由窗口望下去,母亲推着父亲在楼下的小广场散步。母亲胖了一点点,岁月夺走了她往日的明媚,可她悉心照料父亲时的姿态,看上去端庄贤淑,似乎比年轻时还美。晚霞泼墨似的洒下来,夕照中的天空显得格外柔和,街坊邻居们来来往往的,不时与父母寒暄着。父亲的脸庞红扑扑的,他无论见了谁,都满脸堆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麦戈文就想起上周末接父亲出院时,主治医生单独对他讲的话:你父亲确属二次中风。他除了语言再次受到重创,部分脑组织也出现了紊乱。他的某些表情可能是无意识的,机械性的。比如他的笑神经,可能不再受个人意志的支配……
当晚的饭桌上,麦戈文面对父亲红润而笑吟吟的一张脸,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低下头来咀嚼时,鼻子酸酸的。母亲坦然道,看你爸笑得多甜,他以前可从未这样笑过。是啊,父亲的笑成了永恒。麦戈文想。
临行前,麦戈文带着未了的心愿,最后一次前往桑雅所在的医院。他想亲口告诉她,他再也不想靠回忆把自己包裹起来,从而躲进被宿命遗忘的角落里。他要带她走,他未来的命运将和她连在一起。然而到了医院,麦戈文不胜惊讶。桑雅在两天前被人接走了。但是医院拒绝向他透露,究竟是谁把她接走的。麦戈文倒吸了一口冷气,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当晚,麦戈文再次来到学校,在浓密的植物墙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想起从前,心事浩渺。这是一片没有地图可循的时光隧道,却是他早年光阴的唯一滋养。自从桑雅担任他的英语老师,他曾无数次流连于此,梦想与她携手,凭栏仰望星空。离开校园时,麦戈文在学校传达室留下了一封信,收信人:桑雅。
他在信中未着一字,只是恭恭敬敬地抄录了一段话。这段话出自德国作家Bernhard Schlink的小说《朗读者》。少年迈克和中年女子汉娜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但由于掺杂了一段沉重无比的历史而惨遭搁浅,但麦戈文欣赏并记住了其中的一段话,这正是他想对桑雅说的:
我没有被吓倒,我不怕任何事,承受得越多,我就越爱你,危险只会增加我的爱,它会让爱变得尖锐,变得趣味盎然,我会是你需要的唯一天使,你丢下生命时会比你拥有生命时更美,天堂会把你带走,看着你,对你说,只有一件事可以让灵魂完整,那就是爱。
16
圣诞节之夜,麦戈文在维也纳西郊的一栋公寓楼上,看着窗外纯洁如玉的雪地,以及孩子们洒在雪里的欢笑,他似乎听到阿尔卑斯山冰雪坠地的鸣响。斯蒂凡大教堂的钟声隐隐飘来,麦戈文突然感到一种久违了的生命的责任与美好。
视线里突然走出一对夫妇——准确地说,是丈夫推着残疾的妻子,从楼下的庭院里走出来,车轮碾过,一条沉甸甸的痕迹印在洒满星光的雪地上,像一串节奏鲜明的音符。前不久麦戈文搬到這栋公寓楼时,房东老太太跟他说,楼下庭院里的女人,曾是一位歌剧演员,有一年夏季,她在维也纳郊外的古堡上演《魔笛》时,唱到纵情处,一脚踏空,从城堡的石阶上摔了下来。麦戈文听后,记忆的屏幕上突然现出那场歌剧的视觉映像,当时,他正在台下观看演出。世事难料,想不到他会搬到这里和女演员做了邻居。月朗星稀,麦戈文进而猜想,夫妇俩这个时候出门,一定是去附近的小教堂参加平安夜的祈祷。一个念头,麦戈文披衣下楼,情不自禁地尾随过去。
教堂里人头攒动,往日肃穆清冷的教堂,此刻显得温情而舒适。认识不认识的人都相互问候,真诚祝福,今夜,不分彼此。管风琴骤然响起,每个人都手捧《圣经》,响亮地唱着圣歌——一首出色的生命赞歌。
令人心动的旋律中,麦戈文想起晨间读到的一个平安夜的故事。那是1943年的平安夜,德国东部的森林里,两位美国大兵抬着一位受伤的战友,十分艰难地寻找自己的部队。饥寒交迫中他们叩响了一户德国老妇的木屋,老妇款待了他们。在老妇眼里,他们是“上帝的孩子”。美国士兵刚刚落座,十几个饥寒交迫的德国士兵也经过这里,他们也请求进屋取暖吃饭。老妇说:“感谢上帝,让我家在平安夜来了这么多尊贵的客人。但是,我有个要求:你们都是上帝的孩子,在上帝面前,今天没有敌人。”于是,德国士兵按照老妇的要求,将身上的枪支解下来放在墙角,与三位美国兵一起默默围坐在火炉边取暖、喝肉汤。德国士兵中的一位军医,还给那位伤残的美国兵的大腿上,做了消毒和包扎。次日清晨,美国兵和德国兵一起告别了老妇,各自寻找部队去了。
复活节前夕,麦戈文来到多瑙河边,两只绕颈缱绻的天鹅宁静地浮在水面,它们的背后,是一只凌空欲飞的大雁。眼下麦戈文已然明白,是谁在那个晚上把桑雅从医院接走的,他也知道桑雅目前住在什么地方。他已做好了迎接桑雅的准备,他会用漫长的耐心和行动,来融化她内心的坚冰。也许,人的伟大就在于扛起命运,麦戈文望着呼啸而过的一架飞机,仿佛紧紧握住了桑雅的手。他还是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如此的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