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裙子

2019-09-10 07:22梅子涵
儿童文学选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裙子生病小狗

我的大妹妹总跟着我。其实她已经死了很久,可是她还一直跟在我的后面。我问她:“妹妹,你不是死了吗,可是你怎么还在呢?”

她说:“我没有死,哥哥,你不喜欢我跟着你呀?”我问她不是问一次,她这样说也不止一次。

她明明是一岁的时候死的,但是她却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

她一岁,我四岁,外婆和妈妈带我们乘轮船到乡下去玩,她在船上发高烧,就死了。

不过这不是我清清楚楚记得的,而是听外婆和妈妈说的。对于船上的事,对于妹妹发高烧,我都不记得,我那时一定只知道在船上的舱里舱外拼命地玩,连妹妹发高烧也不知道。我也不记得外婆和妈妈在船上有没有放声大哭,不记得我们是怎么下船的,妹妹是外婆抱着,还是妈妈抱着,我都不记得。如果当时我已经懂事,那么我也会抱一抱妹妹。

但是,我记得,在镇上外婆家的大门口,看见过两个人抬着一个很小的棺材,外婆和妈妈跟在很小的棺材后面,她们不知去了哪里,后来,又回来了。那真是一个很小的棺材,像一个玩具。我记得外婆回来的时候,右面的脸,靠嘴巴的地方,肿起来,圆圆地突出来,好像是因为很伤心的原因肿起来的。我没有注意它是不是本来已经肿了,可是现在它肿得很高。

我靠在外婆的怀里,不再玩了。好像就是在那一刻才知道,我没有妹妹了。我如果那时已经是个大孩子,那么我就会哭了,会哭得很大声、很久,可是那时我还很小,很愚蠢,几乎不懂什么事情,所以没有哭。我只是在外婆的怀里,想要躲起来,觉得一切都变得很没趣。外祖母的脚边有一只小黄狗,趴在地上,无精打采,好像也觉得一切都很没趣,还不如趴着打瞌睡。

“妹妹,你被抬走的时候,我没有跟着,没有看见你去了哪里。”

“哥哥,我没有去哪里,就在这儿。”

我不知该怎么对妹妹说才好。

我没有问过外婆和妈妈这是为什么,因为如果我问的话,她们会说我生病了。我曾经告诉她们,妹妹总跟着我,我看见妹妹了,她们就很肯定地说,我生病了,带我去医院治疗、配药、打针。外婆还抓起一把筷子往碗里一插,结果筷子站住了没有倒下。这都意味着情况不妙,我被什么笼罩了。外婆插筷子是她对妈妈说的。被我听见了,后来我也偷偷插了一下,结果根本站不住,一把站不住,一根也站不住,倒得稀里哗啦。其实我倒是很想住医院,可是医生认为我没有必要住医院,我就回到了家里。回到家里,刚躺下,妹妹就来了:“哥哥,你为什么睡觉啊?现在天还没有黑呢。”我告诉她,我对外婆和妈妈说,她一直跟着我,我看见了她,结果她们就认为我生病了,带我去医院看病,我现在刚从医院回来。

“为什么你看见我,就是生病呢?”

“因为你死了。”

“我没有死,什么叫死啊?”

“死就是人没有了,看不见了。”

“那么我没有死,因为你还看得见我,我也看得见你。”

我只好说:“是的,妹妹,你没有死。”

我的确没有亲眼看见她死了,我连她发烧也不记得。我没有看见她躺在那个很小的玩具一样的棺材里。我不知道她被抬到哪里去了。既然妺妹说她没有死,我为什么非要说她死了?我的床头放着苹果和香蕉,我很喜欢生病,因为生病床头就会有苹果和香蕉,还有梨子和饼干。我说:“妹妹,你想吃苹果吗?你吃苹果和香蕉吧!”可是妹妹摇摇头:“哥哥,我不会吃,我已经很久不会吃了。”

“妹妹,那么你吃饭吗?”

“我不会吃,我很久不会吃了。”

很久不吃了,不会吃了,那不就是死了吗?可是妹妹却说她没有死。这也许是一个跟她不可能说清楚的问题,我以后不再和她说。

妺妹趴在我的床头。妹妹活着的时候,是睡在摇篮里的,那是我睡过的摇篮。妹妹死了以后,摇篮放到阁楼上去了。妹妹没有和我睡在一起过,如果妹妹没有死,那么我们是会睡在一张床上的,渐渐长大,我有些懂事了,夜里醒了,看见妹妹把被子踢了,我还会为她盖被子,不让她着凉,不让她发烧,因为妹妹正是发烧才死的。可是没有等到渐渐长大,妹妹已经死了。这到底是怎么搞的?我们为什么要到乡下去玩?如果不到乡下去玩,那么妹妹不就一直活著吗?妹妹在船上发烧,有没有吃药,打针了吗,难道吃药、打针都没有用吗?那么那是什么药,什么针,那又是什么船呢,让一个小孩在短短的一天里就死了?还有,我们乘的船,途中停好几个码头,外婆、妈妈,为什么不下船,把妹妹送进医院?镇江有医院,南京有医院,马鞍山也有医院,可是她们都没有下,一直乘到底,真没有比她们更笨的,让我没有了妹妹。

我让妹妹爬到床上来,和我睡在一起,我的被窝里很暖和,可是妹妹说,她不爬上来,就这样趴着。

人死了以后,是不是就不睡觉了,不再爬到床上,不好意思和别人睡在一起,连和哥哥睡在一起也不好意思?我不问外婆,也不问妈妈,我看她们也不会知道。我也从不和爸爸说这些,我们从乡下回来,爸爸下班到家,没有看见妹妹他号啕大哭。我一直记得他的号啕大哭,所以我从不说起妹妹。后来,他每次带我岀去玩,总要说,如果妹妹在,我就带你们俩玩了。他这样说的时候,会把我抓紧,好像怕我也死掉。

我说妹妹总跟着我,意思不是她一刻不停总在我身后,其实她只是有的时候会出现。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如果有的时候会出现,会到你面前,那么说总跟着,也就根本不算夸张。如果她出现过十次,甚至连十次也不止,那么还不算总跟着吗?就算只出现过一次,那也是天下最不可思议的事了!

上小学那一天,我刚背着新书包走出家门,就看见她跟在我后面。“哥哥,你背着书包,是到学校去上学玩吗?”

我非常不喜欢她这样说,觉得很正儿八经的心情被她破坏了:“你怎么连这个也不懂,到学校去是上学,怎么是玩呢?从今天开始,我是一个小学生了!”

“我也要做小学生,可是我没有书包。”

我有点儿难过:“妹妹,我的书包让你背一下吧!”可是她说:“我要背自己的。”

她怎么才能有自己的呢?她明明已经死了。

“让妈妈为你买一个。”

“妈妈不会买。”

她说得对,妈妈的确不会买,因为妈妈知道她已经死了。而且妹妹好像也明明知道妈妈认为她死了。我走进校门的时候,回头看看妹妹,她已经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妹妹的身体很小。她一岁死的时候,应该是不太会走路的,可是现在已经会走了。但是妹妹的身体仍旧像一岁的孩子那么小,而且走路的时候有点儿歪歪扭扭,腿好像没力气,她一定是不吃钙片,妈妈说不吃钙片走路会歪,我吃钙片和鱼肝油。我忘记告诉你,妹妹一直都穿着一条蓝裙子。这是她一岁的时候穿的吗?我一点儿也不记得在船上她穿的是什么。她肯定只有这一条裙子,所以她只好永远穿着。天冷的时候也穿着,有一次我哭着抱住她:“妹妹,你不冷吗?”我脱下棉袄包住她,她把手贴在我的脸上:“我冷,可是我不冷。”她的手冰冷,可是她说不冷。冷,可是不冷,后来我才有些明白,她冷,但是她已经不怕冷。妹妹真应该有一条红裙子,还有一条黄裙子,小姑娘只有一条裙子太少了。

二年级的冬天,我真的生病了,头晕,呕吐,住进了医院。我就是在那个医院出生的,妹妹也是在那个医院出生,我们在这儿来到了世界上。

病房很大,可是只住着我一个人。妹妹晚上来了,“妹妹,你怎么晚上来?”

“晚上来陪你,你就不害怕了。”

“你晚上走路不害怕吗?”

“晚上不害怕,白天害怕。”

“为什么白天害怕?白天有太阳,是亮的,为什么害怕?”

妹妹的话像奇谈怪论。

“我也不知道,哥哥。”

“那你以后白天别走路。”

我告诉妹妹,我们以前就是出生在这个医院的。我出生了,过了三年,她也出生了。

“为什么你出生了,我也要出生呢?”

这算是一个什么问题?这个问题好像有点儿傻里傻气的。不过这个问题好像也不真的那么傻里傻气,因为很可能是我出生了,爸爸妈妈还想再生一个小孩,结果妹妹就岀生了。爸爸妈妈很想再生一个小姑娘,结果正好生下来的就是一个小姑娘。这个问题不傻里傻气,因为她出生和我出生的确有关系。我当了哥哥,所以她就当了妹妹。只不过是她只当了一年,这让人很难过!如果能一直当到现在,而且还要继续当下去那多么好。

“我出生了,你不出生,那么我就不是哥哥了,我出生了,你也出生了,所以你就是妹妹。”

“我要出生!”

我也发烧,还头晕、呕吐,但是我都没有死,可是妹妹一发烧就死了。那真是一艘最糟糕的船,也是一次最倒霉的乘船,如果那一次我也发烧了,是不是就和妹妹一起死了?那么外婆的脸两边都会肿起来。他们就会抬着两个小棺材,一个大一些,一个小一些,一个躺着我,一个躺着妹妹。那么还不错,我还可以保护妹妹,我们就像住在隔壁房间,敲敲墙壁就能听见。如果我死的时候也是穿着蓝衣服,那么我就只有一件蓝衣服,冬天没有棉衣,很冷。很冷,我是不是也不怕冷呢?我想我还是不要死,妹妹也不要死,要死也要到很老了再死。后来我乘过很多次船,都是从上海上船,到妹妹一岁时的那个码头下。我其实真应该不再乘船,痛恨船,可是我还是乘了很多次。很奇怪,我乘船的时候,妹妹一次也没有岀现,妹妺没有在船上跟着我,她是在船上死的,她大概不会愿意在船上岀现。我非常盼望在船上遇见她,带着她在船上兜来兜去,转来转去,从早玩到晚,带她到餐厅吃饭,她坐在桌边等,我排队买饭。船上我都熟悉,我甚至跑进过最下面的地方,那儿发动机轰鸣,热气腾腾,船员打着赤膊在那儿加煤,轮船就是这么前进的,轰隆轰隆。

我成为少先队员的那天,戴红领巾仪式在操场上举行。妹妹竟然站在家门口的水泥围墙上看。她还大声喊:“哥哥,红领巾!”学校就在家的旁边,站在家里的围墙上就可以清清楚楚看见学校的操场。这不是一个活着的小孩能够爬上去的围墙,可是妹妹站在上面,妹妹应当是飞上去的,如果愿意,那么她也能站在房顶上吗?哈,妹妹能够飞檐走壁。

我已经渐渐知道,妹妹这样喊我,别人是听不见的,妹妹出现在我面前時,别人也是看不见的,听见和看见的只有我。

有一次,叶老师叫我坐在小凳子上给他画画,就是当模特。叶老师是美术老师,而且是画家,文化宫剧场墙上的那幅大宣传画就是他画的。叶老师让我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假装钓鱼。妹妹也来了,她说要和我一起钓,还要抢我手里的竹竿,我说,你不要捣乱,可是她非要拿,我只好让她拿。她靠着我,脸贴着我,脸也是冷的,希望叶老师把她画出来,可是叶老师画出的画上根本就没有她,而且竹竿仍旧在我手里。妹妹看着画说:“没有画我。”我很想问叶老师,他看见我妹妹没有,如果看见了,为什么不画。但是我没有问,我不想说出这件事,这是一个不可以随便说出来的秘密。不管叶老师是不是看得见,我都不愿意说我身边的妹妹是死的,因为那样我会被认为简直是在胡言乱语,或者,叶老师相信了,那么他会害怕。我不愿意我的妹妹让任何人害怕,如果谁害怕她,那么我会不喜欢他。我相信,既然我看见她,她是可爱的,那么任何人看见她,看见她的蓝裙子,都会喜爱,都会说,怎么有这么可爱的小姑娘!

后来我有了小妹妹。小妹妹出生后大妹妹就没有再岀现。我不明白为什么小妹妹出生以后大妹妹就不再跟着我了,她是认为我不再想念她了,还是因为我的身边又有了妹妹,不孤单了?

可是妈妈说,她看见过。在医院,她喂小妹妹吃奶的时候,看见一个小姑娘趴在窗户上看,看了好半天,后来就不见了。妈妈说,这是大妹妹。这是妈妈偷偷告诉外婆的时候我听见的。我总是听见她们偷偷说话。

外婆没有说妈妈生病,而且没有插筷子。大人看见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可是小孩子看见什么是不可以相信的。

我早已成为一个大人。长大以后要想的事情太多,顾不上想大妹妹了。小妹妹也早已是一个大人,她没有见过姐姐,所以她不会想念。我们从不在她面前说起。爸爸妈妈和外婆也早就不再说起。时间久了,非要让自己不忘记很难。我也幾乎忘记了大妹妹。

有一次,我住在一个很大的岛上的车站旅馆,晚上,我想到镇上去喝一杯咖啡。我走出旅馆大门的时候,有一条小狗兴奋地朝我奔过来,闻闻我的裤腿,然后就一直跟着我。它跟得一步不离,有时在左面,有时在右面,有时奔到前面。它在前面走的时候老回头看我,好像很担心我不在它的身后。后来出现了一个咖啡馆,它就停下了。我看看咖啡馆,觉得很不错。它好像知道我喜欢这个咖啡馆,会在这里喝咖啡,所以就趴下不走了。我在咖啡馆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出来时已经快十点了。小狗仍旧在,趴在地上睡着了。它一看见我出来,立即就站起来,跟着我,像来的时候一样,一会儿在我左面,一会儿在我右面,然后又跑到我的前面,为我领路。

夜晚的路上很冷清,风有些大。它把我领到旅馆,还跟着我走到房间门口。我觉得神奇,不明白这是一条怎样的流浪小狗。我很想让它走进我的房间,可是它转身走了。第二天早上,我打开房门,准备离开,看见它躺在门口的圆柱边。它很萎靡地站起来,走到我跟前。我蹲下身,它也坐下,抬起头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昨天晚上我看不清它的眼睛,可是这会儿看见了。我觉得好熟悉。可是我不可能看见过它。我第一次到这个岛上,怎么可能看见过它。可是我又的确觉得熟悉。我的心里被什么猛地抓了一把,于是不住就喊出来:“妹妹!”

结果小狗哭了。它真的哭了。和小孩子一模一样的眼泪。我把她抱了起来,她的头靠着我的肩膀。我说:“妹妹,真的是你吗?你怎么会变成了一只小狗?你怎么也会跑到这儿来了呢?”

她不会说话,没有穿蓝裙子。

我不知怎么办才好。我要去机场。去机场的大巴马上就要到旅馆门口。我说:“怎么办呢,妹妹?”我顾不上大巴和去机场的事了,我想,是不是要带她回家?但是怎么带呢?是不是需要申请,能随身带吗,还是必须托运?带到家里,又怎么说?说她就是妹妹?谁信?不说,那么以后的日子又会是怎样的,妹妹又会受多少委屈,我又怎么开心得起来?

我六神无主。

我给航空公司打电话,改签了机票,明天再走。等明天再说。我陪陪妹妹,也好好想想,这件事没法慌慌张张、匆匆忙忙。

可是这时你知道我听见了什么?我听见:“哥哥不要走!”是我妹妹的声音。完完全全是妹妹的声音!一点儿也不错的,就是小狗说的!

我哇地哭得一步也迈不动。我四岁的时候没有哭,可这时我哭得哇啦哇啦。这眼泪应当是我从四岁开始相加到现在的。

一整天我都抱着她,喂她吃饭。她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她闻我的手,我的衣袖。她好轻啊。那一晚,我坐在沙发上,她睡在我的怀里。我已经决定了,带她回家,绝不把她留在这里。我迷迷糊糊闭上眼,可是总惊醒。我已经决定了,可是还是害怕天亮,因为带她回家究竟会遇上什么问题,我完全不知道。妹妹,我不会把你留在这里,哥哥带你回去。

天还是亮了。

我睁开眼,怀里是空的,她不见了。我四处找啊!房间里没有,门外没有,四处都没有,我甚至把垃圾箱的盖子也掀起来看看。“妹妹!”“妹妹!”我大声地喊。

“妹妺!”“妹妺!”我大声地喊。我喊得筋疲力尽。

后来,我只能走了,上了机场大巴。我看着窗外,希望她出现,但是她没有出现。

我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萎靡不振了很多日子。我没有办法告诉别人是怎么了,我如何告诉呢?这本身就是一个没有人会相信的故事

“为什么没有人相信呢?”妹妹一定会问。

“我也不知道。”

“哥哥,你相信吗?”

“傻!我当然相信!”

“我也相信!”

“这是我和你的真实的事,我怎么会不相信?”

“我也相信这是我和你的真实的事!”

“我们就别管别人相信不相信了,再过很多年我们又会见到的,妹妹。”

“哥哥再见!”

选自《十月》(少年文学)2018年第11期

梅子涵,儿童文学作家,上海师范大学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为儿童文学作家,他为儿童写了几十部书集,如《女儿的故事》《戴小桥和他的哥们儿》等;作为儿童文学的研究者,他写作、主编了多部理论著作,如《儿童小说叙事式论》等。

猜你喜欢
裙子生病小狗
“生病”的一天
花裙子
千变万化的裙子
春转夏,你的肌肤生病了吗
裙子
小狗的憧憬
小狗
别怨天气热,身上爱出汗,可能是你生病啦!
夏天,我有花裙子就够了
小狗走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