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华英子
催人泪下的从来不是轰轰烈烈,而是最最平凡的力量,就像父母的爱,也许会被掩藏在岁月中,总有一天随风流逝。
我习惯称呼父亲“老吴”,这样,心中感觉又温又润,仿佛所有的浓情厚意都可以转换得风轻云淡。很多年来,我们都不擅长以言语彼此示好,却知晓,这一世恩泽再怎么隐藏,也是盛放着的。
从小的家庭模式,父严母慈,这应该和大多数人相似。我妈“老华”宽厚仁慈,与人掏心掏肺,对我更是百般宠溺,唯恐爱我不够。
老吴不同,他一生从教,后又做校长,比周围家长威严许多。记忆里,他与我似未有过过分亲昵,言语也多半清冷生硬。我对他向来敬而远之,一旦见面总会想方设法躲开。
我的叛逆,永远是静默的。我奶奶说,这老鼠只有见了猫呀,才会老实服帖。其实哪是服帖,只是不吃眼前亏,知道不是被揪去练《勤礼碑》《多宝塔碑》,就是被拉去背“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老吴口头禅很多,比如,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再比如,温室开不出娇艳的花朵,湖爱的家庭出不了像样的人才。我虽不肯完全苟同,但也万万不敢辩驳。他从小自学书法,刻苦努力,如今写得一手遒劲飘逸的好字早早加入了省书法协会。乡亲们并不知“书法家”是什么头衔,又管什么用,但他们对他一向尊重,觉得他有学问。在农村,有学问是件了不起的事。
有学问的老吴对女儿的要求自会严苛一些,目光也长远。他说,一个女孩即便做不到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也得寻找到一种内心的安定存在,能悉心感知万物生长,并且可以为之怦然心动。我不知老吴的理论出自何处,但就在12 岁那年,因美术老师的一句“丫头对画画颇有天赋”,老吴当即决定送我去学画画。上世纪 80 年代中期的农村,家长有这种想法简直不可思議。没有专职美术老师,老吴先是送我去县城,后又托人在两百公里之外的宜兴陶校找得美术培训名额。我有幸成为这所农村学校里第一个正儿八经学习绘画的孩子。
临行,我妈泪眼朦胧,说路途遥远,女儿到那衣服没人洗怎么办?一个人想家了又怎么办?老吴黑着脸怼她:“幼儿园都可以自己上学放学,现在 12 岁,还不能照顾自己?”或许,他是对的,在外的那段时日,我不但学会了自己洗衣、缝被、织毛衣,还学会了一个人拖着硕大的行李箱两百公里来回往返。每次放假,路上倒完三次车,又步行几公里回到家,我妈总会抱着我哭,如同抱着她失而复得的珍宝,老吴则永远在一旁事不关己的模样。那一刻,我觉得他是凉薄的,是狠心的,是缺少爱的父亲。
可我妈告诉我,我不在家时,家里伙食极少开荤,地里长什么吃什么。老吴说,家里能省则省,女儿在外开销大,无论生活还是学习,省不得。学习美术所需费用极其昂贵,老吴月工资 40 元,我在外一年需要 4000 元,两者完全不成正比。他开始放下身段,四处求人找点写字的零活儿。感谢没有电脑刻字的年代,老吴用他一手好字替我换回无数颜料画纸,以及足够的学费。他所有的不动声色,其实是惊天动地的;他所有的平静淡漠,不过都是在掩藏自己从不肯坦露示人、甚至带点小小的羞涩的父爱。
老吴的放手,造就了特别坚强独立的女儿。他让我相信,这一生,无论锦衣玉食,还是穷困孤苦,自己的努力才最重要。也是他让我懂得,对万物感知的敏感度才是幸福的根源,珍惜光阴、觉醒与爱,从而获得内心的富足。我开始用文字记录生活,将世间所有的来往都放入除了绘画之外的另一种审美。当我的散文集《半棵树》面世时,老吴泪目纵横,我知道,他是高兴。
如今,老吴退休了好几年,一心在家种花写字。而我,不再惧怕面对鬓角斑白、一天一天老去的老吴,也可以和他在某一个花团锦簇的午后,一起探讨植物的种类,以及生活中的林林总总。我们现在更像一对老友,有共同的话题,可相谈甚欢,亦轻松自如。我们一起回忆从前,我假装控诉他曾揍过我两次,他听了也不恼,只说,有些爱,无需招招摇摇,那会失去本意。
催人泪下的从来不是轰轰烈烈,而是最最平凡的力量,就像父母的爱,也许会被掩藏在岁月中,总有一天随风流逝。可是,这种爱早已根植于心,且教会我们如何去真正地爱我们的下一代。要知道,所有父母与子女的相遇,都是生命中独一无二的欢喜。
(责编 刘国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