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兴
每次回到榆树市新立镇马酒村的望山屯,看到屯中的一幢故居土宅,我都感慨万千。常常会想到父亲和母亲4次建房的如烟往事。
1964年,在望山屯生产队务农的父亲刚23岁,从江苏东海随家人来到东北的母亲刚刚18岁。经人介绍他们成了家。成家后没有自己的房子,就暂与公婆一起生活,所住的房子是公婆在解放后分得的4间草房。3年多后,经亲属联系,父母带着2岁的哥哥和1岁多的我,坐着亲戚赶来的马车,带着半袋小米、两双碗筷和半车柴禾,搬迁到黑龙江省五常县长山乡的一个山区小屯,租了当地村民的一间半房安顿下来。由于父亲会画画又识字,很受大队书记的赏识,很快成为大队的宣传员,经常给大队出板报,还曾贪黑起早画了一幅近2米高的《毛主席去安源》的彩色画像,村里专门派车并敲锣打鼓到家里把画像迎到大队,从此父亲的画画手艺很快出了名。那时农村谁家结婚娶媳妇,首先都要准备大木柜,并请画匠画一些花鸟鱼等作为装饰。逐渐地,有很多人请父亲画柜,他白天在生产队或村里干活,晚上點着油灯画柜,柜子画完后人家就会留几块钱颜料费和辛苦费。
1966年我出生后,父母的负担更重了。靠着几年画柜和在村里队里干活,省吃俭用地积攒了些钱。那时父母最紧迫也是最大的梦想就是攒钱买些房木,盖上两间属于自己的泥草房。钱攒够了,松木也买了,可我的奶奶坚持让我父母回到老屯盖房。1970年,父母带着我们,拉着一大马车的房木,回到了老屯。第二年,在亲属和乡邻们的帮助下,盖起了两间泥草房。房子盖完后,我印象很深的是父母用高粱秸秆吊棚和糊棚。父亲和母亲用一根根秸秆和麻绳及铝丝,编织出了一个纵横交错比较平整的网格,然后用报纸逐个格子进行粘贴,包括四周的土墙,都用报纸糊上。母亲在饭桌上用笤帚往报纸上刷糨糊,我们轮流小心地把报纸举着传递给父亲,配合得非常默契。父亲糊得特别用心,每张报纸字的方向必须一致,边缘必须对齐,面上必须用笤帚反复扫平整。棚和墙壁糊完后,整个屋子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而且墙上的报纸,成为母亲教我们认字的大课本,我们在上小学前,都已经认识了很多字。以后每到春节前,我们就全家总动员糊棚糊墙。最馋人的是母亲在锅里打的糨糊,在那个吃白面大米比较困难的年代,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的糨糊散发的香味,一下子勾出了我们的馋虫,于是围着锅边,等着母亲每人盛上一勺,我们甜嘴巴舌地很快吃完了,开始各就各位干活。后来,为了增加屋里的亮度,父亲每年春节买回几袋白色的广告粉,在糊完棚和墙壁后,用广告粉粉刷一遍,整个屋里更加白净亮堂,再张贴上毛主席的画像和几张年画,那真是年味十足。记得父亲经常在火炕上一边拉着二胡,一边哼唱:“新苫的房,雪白的墙,屋里挂着毛主席的像,贫下中农瞧着您,心里觉得暖洋洋”。那种快乐和满足,我记忆犹新。
父亲非常注重屋内设计。比如盖房后因为没有电灯,点煤油灯有油烟,时间长了会熏黑屋子,而且在灯下看书时间长了,鼻孔和咳出的痰都是黑色的。父亲就在屋里与厨房的间壁墙上挖了一个凹进去的扇面,扇面顶上挖了一个逐渐向厨房斜出的洞,灯光留在屋内,油烟由洞口排出。1974年父亲作为小屯第一个电工,亲自动手并指导参与人员挨家挨户登高架线。夏天的一个傍晚,他举起长长的绝缘杆,合上了高压线与变压器之间的总开关,小屯一下子沸腾了,我和一群孩子欢呼雀跃,从西头跑到东头,“来电了,来电了!”喊声响彻整个小屯。那时通入各家的电线基本都是明线,父亲后来对我家的线路进行了改造,在土墙中挖出凹槽,将电线埋到里面,或穿到棚上边,屋子里只看到灯泡上一根垂线,显得非常利落。晚上我们起夜找电灯开关的拉绳不便,他就在对着开关的墙角炕沿上安了一个小滑轮,将拉绳接长,顺着炕沿拉到炕梢,我们可以闭着眼睛一伸手就摸到拉绳开灯关灯。屋里的一对木柜,也是父亲亲手打制的,并刷上了黄色,画上了漂亮的花鸟。父亲又从公社的供销社背回两面大镜子,并排放在柜子上,还制作了几个相镜,将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规整地装进里面,很多我们没有见过的亲朋,可以在镜框里天天见面。
父母先后养育了我们5个子女。随着3个妹妹的先后出生,两间房子逐渐显得拥挤了,于是父亲决定接出一间耳房做厨房。父亲和母亲带着我们在南面的黄土岗上和泥,将麦秸秆掺入泥中搅拌均匀,用排叉叉到木制的坯模子里,在中间泥层放入一两根木棍,以增加其结实度。经过十多天的忙碌,基本没用别人帮工,耳房就盖完了。父亲又把原来的间壁土墙扒掉,叮叮当当打制了一个炕柜装被褥,炕下的部分换成了带有三个开门的近两米长、半米宽的木柜,木柜上面装上了三块竖着的长条玻璃。最让我感动的是父亲把中间的开门做成了从上向下拉的开门,并在开门底下安了一个可以转进转出的轴板,转出后可以在底下托住拉下的开门,变成一个可以写字的桌面,用完后可以将拉门向上关合,将轴板推进柜底,恢复木柜原样。两边的开门里面,可以用来装一些书本。父亲的良苦用心、奇思妙想,让我非常敬佩,结束了我总是在炕上饭桌上蜷腿写作业的历史。
1981年夏季,我初中毕业考入了榆树师范学校。4年毕业后留在县城的一所初中任教。1986年,父亲在县城东郊买了与另一户连脊的一间半砖瓦房,两个正在初中上学的妹妹被我接到县城读书。为了照顾我们,父母卖掉老宅来到县城。一间半房住不开了,父亲又买了些红砖、沙子和石棉瓦,完全靠自力更生,贪黑起早地垒砖抹泥,接了一间耳房,还有后面的偏厦子。
1996年末,农村开始第二轮土地承包。一向对土地、对老屯有着深厚感情的父母,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搬回去,在最早盖的老宅南面约300米处,又盖了一幢两间半的小砖瓦起脊房。盖房时父亲已近60岁,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可要强的父亲能自己干的活,就坚持自己干,尽量不麻烦别人。一些乡邻看他们太辛苦,便主动来帮忙。为了让房子暖和,父亲把夹壁墙垒成了火墙。为了吃水方便,在小井中下了一个水泵,通上电就来水,和城里吃自来水差不多。为了搭建仓房,父亲自己爬到上面砍不规整的原木,结果由于手脚不灵便,从上面摔了下来,后来检查出脑里曾有瘀血,好在没有大碍。园子里依旧是满园果树和一方方的蔬菜,一片生机勃勃。房前100多米处有一条小河,春夏夜晚,每次到父母家躺在土炕上,仰望皎洁的月亮,听着悦耳的蛙鸣,不知不觉地入睡,做梦都是甜的。
2009年我到长春工作后,和爱人决定把原来在县城住的楼房让父母居住,为的是让他们的生活起居更方便些。从农村的平房搬到城里的楼房,做饭起居包括如厕方便了,冬天更不用烟熏火燎烧炉子了,可没有了房前屋后的园子,没有了经常来串门唠嗑的乡邻,父母还是觉得很失落。我们平时忙于工作,只是节假日回去团聚几次。2012年5月,父亲由于长期脑血栓加上腿部栓塞溃烂,在医院住院一个多月后与世长辞。他最后的遗愿就是回老屯去,和自己的父母在一起。
魂归渺渺,唯余桑梓。按照父亲叶落归根的意愿,我们把父亲安葬在老屯爷爷奶奶的墓边,长眠于他曾经长期生活、深情瞩目、辛勤劳作过的那片黑土地。那幢老宅,虽然历经40多年风风雨雨却仍然挺立。它不仅见证了父母的辛劳、小屯的沧桑,也见证了40多年间中国社会发生的巨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