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响平
我的父亲退伍转业回到家乡工作。离休后,他没有选择舒适安逸的城里生活,而是选择归乡,耕田种地,无怨无悔,直至将自己的生命献给了家乡的那片土地。
其實,我一直想写写父亲,然短暂光阴如白驹过隙,留在脑海里的,也只是一些片段的堆积。穿过岁月的年轮,我记忆依稀,以致手中的笔似有千斤重,落笔之时老是词不达意。
一
父亲出身于一个贫穷的家庭,出生时正值中国战乱纷纷。1948年,父亲15岁,收拾起一个小包袱,装上两件单衣,对我奶奶说:“我去参军了。”奶奶没有任何思想准备。还没有听清是怎么回事,父亲的身影就淡出了她的眼帘。父亲到家乡附近的一个叫上巴河的镇子,那里有解放军,他就报名参军了,后一直随着部队转战在大别山区。
由于年龄比较小,父亲就留在连队当了一名通讯员。那时的通讯员经常要冒着生命危险送信,传达军令。部队都是在山里驻扎,送信往往是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大部分是在夜里进行,那时没有手电,父亲在黑夜里只是凭感觉摸索着走路。走在山间小道,出没于深山间野兽的眼睛,就像是绿色的小灯笼,阴森而恐怖。但父亲并不觉得害怕,他心里想的只是如何尽快把信送到。
父亲一生经历坎坷,可以说是“九死一生”。从稍稍懂事时起,父亲就开始起早贪黑与大人们一道到离家约50公里的山上打柴谋生,十一二岁时跟别人一道学徒,15岁参军打仗。有一次送信途中,父亲走在一个山沟里,突然发现两边的山头上出现了大约两个排的敌人。还没容他多想,敌人就发现了他。在这紧要关头,父亲没有犹豫,他迅速拉开枪栓,向敌开火,边打边跑,不一会儿就隐没在山林之中。类似这样的惊心动魄的事,父亲遇到不下十次,但次次都转危为安。
1954年长江发洪水时,已是地方一个小干部的父亲参与了长江干堤的抢险工作。父亲在长江水中一泡就是半个月,长时间的冷水浸泡,加上饥饿,使父亲的胃病发作,疼得他在地上直打滚,后来失去了知觉。父亲当时是当成死去的人抬回到医院。但是到了医院后,他又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医生说这是痛晕过去了,人还有救的。动手术时,由于麻药打得少,手术还没有结束,麻醉效果就过了。那种疼痛是一般人所无法忍受得了的,父亲硬是咬着牙挺了过来。从此以后,父亲就落下了胃疼、风湿等诸多病根,这些病一直伴随着父亲终身。父亲的一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述的;但他总是矢志不改,笑对人生。
也许是因为战火生死的原因,也许是他饱经沧桑的经历,亦或许是过多的病痛使父亲对生命有一种大彻大悟,父亲后来对人对事的心态变得特别平静,很少表露自己的心迹,这其中包括对我们这些做子女的爱。记得我当兵第三年回家探亲时,母亲对我说:“你参军走后,你父亲在屋后的竹林边一人哭了三天。”我听后,心里好一阵难受。可我当兵走之前,父亲并没有像别人的父亲那样流露出依依不舍之情。
经历过战争的父亲喜欢看战斗故事片。《大决战》,《渡江战役》等,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看这些片子的时候,他总是神情专注,嘴里还嘟囔着“那时打仗比这激烈,比这残酷”。而每逢看到战士冲锋中弹的时候,他的眼里满含着泪水说道:“我的战友就是这样牺牲的。”那悲戚的表情和深深的怀念之情,让我们为之动容。每次看完后,他总是对我们讲:“只有共产党才能打天下。”他给我们的教育永远是“无论你们将来干什么,都要跟着共产党,当百姓做良民,当官要给老百姓做事,不能当庸官更不能当贪官”。
二
1984年,父亲离休了,按政策规定,他可以到县城休养,但他却毅然回到了老家乡下,位于大别山麓的一个小村庄。他说:“我本来就是农家的孩子,离不开这片土地。”于是,离休后的父亲又开始了他那耕田种地的农人生活,直至逝世。
山村老家的条件很简陋,那房子是1970年代建的土砖房,里面只有几件简单的旧家俱,没有自来水,没有取暖设备,更不用说有卫生间了。吃水要到300米外的山坡下面肩挑手提。到了冬天,常常因为天干,水井里没有水,要到一公里开外的水塘里去挑。上厕所要到院子外的公用厕所,父亲老了,尿频,每天来来回回很不方便。为此,我曾多次劝他到城里来住,生活及就医都比较方便些,但父亲总是不在意地摆摆手:“我比那些牺牲的战友强多了。”
我们家有一亩五分的山坡地和一亩二分的水稻田。已经30多年没有犁过田地的父亲,买来铁铣、镐头、耙铲,收拾、整理、扩展那块山坡土地。他用铁铣将整个地翻转一遍,将碎石碎片一一挑剔出来,以松开那片久结的土壤。在他的精心修整下,这一亩五分的山坡地随坡就势,形成了平展的地块。随后,父亲扛起扁担,一担一担地将家里猪圈的农家肥挑到地里改善土质。为此,他的肩膀被压得由红变肿,脱皮结痂,没有叫一声苦和累,每天坚持劳作。就这一亩多地,父亲用他的那种传统方式,花了快一个月的时间硬是整出一块上等的土地。
第二年开春,父亲在坡地上种植了白菜、茄子、豆角、南瓜等蔬菜。过了一段时间,小苗就探出鹅黄色的嫩芽,逐渐由淡黄变成了绿色。这个时候,杂草也伴着长了出来。当时,很多人开始使用除草剂。可父亲不用除草剂,他说,对于土地的养护,人不能偷懒,要顺应自然规律。父亲坚持采用传统的除草方法,用手一颗一颗地拔,很是精细,如同呵护宝贝一样,呵护着他所种植的蔬菜。有一次,我回家探亲,路上碰到乡亲们对我说:“你回去看看你细爷(我们对父亲的称呼)种的田几灵醒啊,无论是田里还是地里没有一颗杂草,田埂岸边,光光几几的。就是那田里插的秧、地里种的菜、修砌的堤岸,横竖成线,整整齐齐,就像部队叠的被子一样。”
秋天到了,经过父亲劳作的土地自然丰收。看着那真切的果实,父亲喜笑颜开。尽管为了这果实,他的身体已经消瘦了很多很多,但他是开心的。秋收后的田地,又呈现出干干净净的黑赭色,那小片土地、那小块稻田,在村畈中间显得格外瞩目。来往行人赞不绝口,湾里老人说:“把土地当作父母敬重的人,才是一个真正的庄稼人!”
父亲70岁那年检查出肺癌,此时挑担、翻地等重体力劳动显得很是力不从心,只能请亲戚帮助打理。但父亲不是太放心,只要身体稍有好转,就会拄着拐杖,拿起锄头,三天两头往田地里跑,或站在田间地头扯扯杂草,或是用锄头松松土壤。有时稍一用力就上气不接下气,他就望着那片庄稼地发愣。有时蹲在地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眼睛仍然看着那田地、那绿油油的庄稼,像是欣赏着一件艺术作品一样。
父亲的身体终究是抵挡不住癌细胞的侵袭。2004年8月,父亲带着对这片土地的无限眷恋与不舍离开了这个世界,躺在一张单薄的门板上,阖目而眠。
如今,坚强的父亲离开我们15年了。祈祝我的父亲在九泉之下安然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