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珠

2019-09-10 07:22林遥
作品 2019年7期
关键词:公孙宝珠女郎

林遥

1

苏无名第一次来到公孙五娘的家,很难想到这个蹴鞠技艺高超的少年女郎会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房子位于长安城南。在长安城里有一句话,叫作“东贵西富,南虚北实”,因为当今大唐天子常住东边的兴庆宫,官宦贵族爱和皇帝亲近,也都住在周围,是为“东贵”,西边却聚集着西域诸国质子和商人,传了好几代,皆是殷实富豪,因此叫“西富”,至于“南虚北实”,是说京城人都爱靠着北边住,南部诸坊住人较少,因此这里的屋舍简陋得多。

“不过即使简陋,像这样贫寒的住处,也不多见啊。”苏无名心中这样嘀咕,“还真是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

公孙五娘家的房子,严格来说,几乎算不上房舍,不过是一道石桥下的窝棚而已,唯有门窗俱全,告诉行人,此处尚有人居。

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尚还齐整,粗略分成了三间,用纸制格扇做了隔断。入门的一间,迎面是一铺土榻,上面摆了张矮几和一个小柜,剩下的便只有角落还有个衣架,看上去显得颇为寒酸。

苏无名一年间,来往公孙五娘家已经多次,如今,他在这颇为简陋的屋子里,像在自己家中一样施施然跪坐了下来,眼见外头帘子一动,正是主人公孙五娘端了浆水进来,口中喊着:“舅舅且坐,五娘慢待了。”

屋舍采光不好,随着帘子掀起,一缕正午阳光也被携带了进来。借着亮光,公孙五娘一张英气的俏脸,出现在苏无名面前。

苏无名抬头时,可以看见逆光之下,公孙五娘脸上的细细茸毛和一双粗粗的刀眉,衬着笑容,宜喜宜嗔。

苏无名觉得心中一动,口中却说:“五娘,你的双眉如刀,太直太正,这样不好,会压得你的眼界不开,容易伤神,如果可以改,就改一改。”

公孙五娘长大手脚,并不赢弱,俯身将浆水放在土榻间的案几上,笑着说:“这眉毛生就如此,理它作甚。倒是这一年多来,若不是舅舅多方照拂,只凭我和阿娘做针线活计,这日子恐更加难过了。”

苏无名沉吟了一下,问:“五娘,阿姐去哪儿了?”

“阿娘今日往西市送缝补后的衣衫,尚未归来。”

“哦,我适才从西市而来,给你们带了些米。又想阿姐和五娘还未用饭,就从胡肆之中买来了饆饠。阿姐未在,五娘就快些吃吧!”说着话,苏无名将身畔食盒打开,正是一份樱桃饆饠。

饆饠是胡人之食,在长安城甚是流行。公孙五娘接过食盒,低头看时,却是好大一盘用羊油胡萝卜炒的米饭,其上散落几颗茜色樱桃,虽是炒熟的,颜色味道都与新鲜的无异,饭里混杂着樱桃的甜香,味道独特。

公孫五娘敛衽为礼:“多谢舅舅,前几日家中的米,就是舅舅送来,不然家中就断炊了。今日又带来了米和饆饠,五娘不知如何感激才好。”

苏无名说:“我既然称呼你阿娘为阿姐,你就是我的甥女,些许小事,又何必多言。”

公孙五娘双眉一展,眼珠滴溜一转,回过身,从土榻边的小柜中,拿出一样事物,握在掌中,递到苏无名面前,嘻嘻一笑,说:“五娘送舅舅一物,他处所无。”

苏无名定睛看时,公孙五娘摊开修长的手掌,上面有一个个头不大、圆滚滚的金色果子。苏无名接过,拿在手中端详了一下,讶异说:“五娘,这是苏州进贡新产的洞庭橘啊?我在岐王宅中见过,听说除了朝中大臣得皇帝恩赐几只之外,京城他处根本见不到。你从何处而得?”

公孙五娘嘿嘿一乐:“一位朋友从皇宫中带出来,舅舅收着便是。”

苏无名按下心中的惊讶,放下洞庭橘,说:“五娘先用饭吧。”

公孙五娘摇了摇头,说:“我还是等阿娘回来一起吃。”

苏无名又劝了几句,公孙五娘只是摇首,也就罢了。苏无名又问:“五娘近日可曾蹴鞠?”

公孙五娘点头:“前日曾去。”又说:“如不是蹴鞠,我还识不得舅舅呢!”

2

苏无名,儒州士人,家住清夷水畔,为人谨慎,自幼苦读,诗文俱佳,亦通剑术,前年作别妻儿,西来长安,本也想干谒京师大佬,仿效当年的陈子昂、今日的王维,能够出人头地,结果发现“京师居,大不易”。本朝自太宗时已开始科考,可录取考生,主要依靠其平日声名、家世、地位等,甚至完全不看考卷,未曾开考,名次已定。苏无名出身并非世家子弟,他主动上门向高官投递诗文,进行“谒卷”,反被人嘲讽,次数一多,也就渐渐绝了仕进之心。

无奈之下,苏无名投在岐王家中当了一名门客,又在长安结识了些任侠少年。这些少年,个个会挽几朵剑花,人人能作几首歪诗,白日赌博,夜晚幽会,颇有李太白的风流。苏无名瞅着有趣,就在长安城住过了年,一晃到了暮春时节。

这一日,长安城迎来场春雨,紧一阵,缓一阵,直下到半夜才渐渐停了。太阳升起,透亮的槐树叶子衬着炉饼铺子开炉的阵阵白气,烧出的柴香,好不清新。一朵蒲公英娇怯怯开在草地上,嫩黄的花瓣,晶莹的雨珠,惹人怜爱。

见此雨后春光,苏无名忍耐不住,起身出门,从长安西市一直逛到了东市。那长安东市被划分成九块,他从西南角进去,喝了一碗凉茶,又去饆饠肆吃了一盘饆饠,晃荡着去东南角的杂耍行。这一块儿算是东市最热闹好玩的地方了,有卖乐器的,有贩古董的,更有许多百戏表演。

苏无名一个场子接一个场子地转着,那傀儡戏、玩角力的已属寻常,还有的场子训练了青蛙唱歌,叫苍蝇演练阵法,甚至有道士从胳膊上种出了甜瓜的……不知不觉间,他已在东市盘桓了大半天,眼见天色渐渐暗了,在西天中升起许多彩霞,红彤彤的,围观百戏的人们渐渐散去,只剩下苏无名孤零零站在东市里。

苏无名凝望着眼前微微流动的烟火,想着刚才的热闹,不禁叹了口气。他颇觉得无趣,这一刻,他想起了远在儒州的父母双亲,心中感叹:“我当年拼命读书学剑,只为了将来,来长安才知道,自己没了将来,只剩下胡混!”

当他满怀雄心来到长安时,这个地方却每天都在磨炼他。苏无名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挨打的狗一样,不断地接受着教训。

想得多了,一个人有点悲从中来,凝望虚空处,不禁怔在了晚风当中。

正在此时,苏无名忽然听得背后有一声大喊“小心!”他茫然抬头,却见天上一个黑影,朝着他直砸下来,他“啊”一声喊,虽想躲避,奈何站得久了,腿脚酸麻。眼见黑影就要砸在他头上,忽然之间,从他身边蹿出一条人影,那人左脚一踢,已将那物事踢飞,接着凌空一个翻身,已将那东西兜在脚上。

苏无名此时才看清,黑影是一个鞠球。那人脚上勾着了球,却不忙往回送,而是像兴致起了一般,一番拐蹑搭蹬,将那球在脚上玩得有生命似的,直把苏无名看得瞠目结舌。

苏无名这才发现,原来救了他的是一个少年女郎。

这个女郎身材苗条刚健,衣衫却奇怪,像是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件褴褛的男式衫袍,袖子上还有破洞。她的长发在耳边绾成两个椎髻,浓眉疏朗,大眼精神,嘴角挂着一丝懒洋洋的微笑。

女孩子爱美,女郎虽然看起来困窘,脸上也还是抹了点颜色,那颜色却非时世妆样,而是乌膏涂唇,浓墨画就两道刀眉,眉宇间一股勃勃的英气。

苏无名一见这女郎,涌起一股似曾相识之感,顿时玩心大起。他猛抢几步,径直过来抢球。乌唇女郎顽皮,将左足一抬,便把球顶在了头上,苏无名喝一声:“好个佛顶珠!”凌空跃起,一个“拐子流星”,将球抢回自己足下。二人来来往往,虽是蹴鞠,也如舞蹈一般,煞是好看。

玩了半晌,乌唇女郎忽然一记“转乾坤”,将球送回苏无名身边,笑言:“不玩了,你拿去!”

苏无名接过了球,也不多话,右足轻送,一个“燕归巢”,鞠球高高飞起,直落回了旁边的宅子里,听到宅子中一阵大哗。

苏无名回首看时,见那女郎一双木屐,踢踢踏踏渐渐去远了。苏无名忽然想起了什么,哎哟一声,跳了起来,朝着她直追过去。

女郎在前面走,苏无名在后面跟,转过一道街角,又转过一道街角,出了东市,进了胜业坊,女郎下了一道小石桥,却忽然失了踪迹。

石桥下是黄渠的潏水,水边有一棵老柳树,千丝万缕,将一轮月亮搅得如冰纹壶一般。苏无名桥前桥后找了好久,却寻不到女郎,只得怅然站着,过了好久,才怏怏往回走,可是一转身,却发现女郎正站在柳树下瞪着他,问:“喂,你跟着我做什么?”

苏无名一愣,忍不住红了脸,说:“你……住在哪里?怎地突然不见了?”

女郎不以为意,微微一笑,说:“你想知道我住哪儿吗?我和阿娘就住在桥底下。”说着往桥下一指,苏无名才发现桥下芦苇旁有一个窝棚,他“啊”了一声,忍不住说:“住在这儿可不好,容易风寒入骨!”

女郎眼光一凝:“你是谁啊?”

“儒州士人苏无名,游学京师,并非坏人。敢问小娘子如何称呼?”

女郎伸手拂了拂脸上披散下来的发丝:“你便是坏人,难道我还怕你吗?我叫公孙五娘。”她看了看苏无名,见苏无名年过三旬,须髯齐整,只是鬓边竟然有了星霜之色。

公孙五娘说:“倒是巧了,我家阿娘便是姓苏。”

苏无名急忙深施一礼:“令堂便是阿姐了。”

公孙五娘哈哈一笑:“那我岂不是要叫你舅舅?头次见面你就来攀认亲戚吗?”

3

苏无名心中清楚,这个晚上不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公孙五娘。

苏无名寓居京城已有一年,与长安城里的游侠少年混久了,也结交下不少富商巨贾,其中与他最投契之人,号称京城第一豪富,住在光德坊,不知他本名是什么,外号叫作“潘鹘硉”,旁人尊称一声“潘将军”。

长安方言,鹘硉就是糊涂。苏无名初次听闻,很是奇怪,哪里有人被称作“糊涂”的呢?

潘鹘硉是布贩子出身,整个长安西市、东市泰半的丝缎布匹,都是来自他家。传说他家的缫匹,能把整个南山裹起来,再绕着长安城城墙围一圈还有余。

这样的说法,苏无名是不信的,不过潘鹘硉的生意的确很大,但也的确是个看起来极为平常的人,相貌甚至有些憨蠢,不似豪商,倒像街口卖胡饼的小贩。

苏无名初次见潘鹘硉,发现这个人虽然豪富,却不奢靡,敬酒便喝,布菜便吃,酒至酣处,还击箸高唱起来:“白莲如美人,半日舞一曲。乐不乐,足不足,怎教我不爱山青爱水绿!”一条破锣嗓子,直飞入云,倒是痛快淋漓,毫无自矜之意,令苏无名大为心折,感到这个人很是纯真。

一次在“白鼻”酒肆言谈,眼花耳热后,在座众人皆问:“潘将军,里坊间都说你得了一颗宝珠,是珠子给你招财进宝呢,是也不是?”

潘鹘硉忸怩一笑:“原来你们也听说了?”话停在这里,回身去找酒壶。酒肆里的一名粗眉毛的歌伎看到,急忙给潘鹘硉斟了一杯酒,看着他慢慢喝了下去。

众人等了半晌,见他不言不语,便催促说:“潘将军,你倒是说啊!”

潘鹘硉有了点酒意,又被人催得急了,便将酒杯顿在桌上,说:“诸位,确实有一个胡僧給过我一颗宝珠。”

众人慢慢张开了嘴,凝神细听,只见潘鹘硉用手转着酒杯,缓缓说:“那还是我在扬州的时候——你们也晓得,胡人进京,都要经过扬州,所以扬州的胡人不比长安少。”

只是胡人中也有贵有贱,潘鹘硉在扬州所遇的胡僧,不巧正是一个又臭又脏、病得半死的乞丐。

潘鹘硉家本贫贱,不过江上的船家而已,平日打鱼为生。一日,潘鹘硉下水摸鱼,不知不觉已经游了好远,忽然在岸边看到一个小窝棚,里面躺着一个波斯人。

潘鹘硉游到他身边,见波斯人颧骨高耸,皮肤蜡黄,看起来可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他见胡僧可怜,便将他挪到了船上,给他灌了点米粥,又去买了点药。只可惜,胡僧病入膏肓,过了几天,眼见没救了。

胡僧颇为感激潘鹘硉,说:“我是个僧人,天地之中,无牵无挂。只是没料想在临死前,遇到了你这个唐家儿郎,却有好心肠……”说到这里,胡僧不停喘气,一只手拉着潘鹘硉,另一只手却指了指自己胸前。

潘鹘硉伸手在胡僧胸前一摸,却摸到了绳子挂的一颗珠子。胡僧双目不闭,只管瞅着潘鹘硉。潘鹘硉心想,这人怎么到死还放不下这颗珠子呢?便说:“你放心,你要是活了便回家去,你要是死了,我就连珠子带你一起葬了,好不好?”

岂料胡僧摇了摇头,说:“不好,不好,这乃是一颗宝珠,我要送你,可以保佑你诸愿顺遂。”

潘鹘硉不肯,说:“我救你不是为了什么宝珠,这是你的,我不要。”

胡僧却非要潘鹘硉戴上宝珠,两人挣扎了好一番,潘鹘硉为了让胡僧安心,便收下了。见潘鹘硉收了,胡僧才安静了下来,拉着他的手,含笑看着他,瞑目而逝。

潘鹘硉的故事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身旁粗眉歌伎好奇地望了他一眼,又给他斟了一杯酒。

潘鹘硉仰头一饮而尽,又说:“坊间传闻,原不可信,不过说来也怪,有了这颗宝珠后,我卖鱼便得大钱,送水便得赏银,一来二去,渐渐积攒了点小本,开始买卖布匹,也不知怎么就发财了。”

众人更是惊异,都吵着要看潘鹘硉的宝珠,潘鹘硉却始终推辞不肯。一场喧闹过后,众人笑骂一阵,在白鼻一哄而散。

此事过后三日,潘鹘硉惶然找到苏无名,说颈下戴的宝珠不见了。潘鹘硉极为惊异,屋门未破,其他物件也一件不失,独独少了这颗珠子。

苏无名性格谨慎,每发一言,无不中的,潘鹘硉平时很是敬佩苏无名,此事一出,他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苏无名。

苏无名也很奇怪,说:“这决不是寻常的盗贼所偷。我想法子替你找找看,是不是能找到就难说了。”

春雨初晴之日,苏无名在胜业坊北街,偶遇公孙五娘。公孙五娘出色的蹴鞠本领,蕴含着精妙的武功底子,尤其是五娘那一双英气的刀眉,颇为引人注目。

苏无名恍然。

当日,在白鼻酒肆里,众人都在惦念潘鹘硉和他脖子上挂着的宝珠,独有苏无名注意到,为潘鹘硉斟酒的歌伎,正有着一双粗粗的刀眉。

苏无名想,这个亲戚还是真要攀上一攀。

4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格外的早。

七月半的时候,天地间仍如流火一般。过得几天,忽然刮起了北风。八月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但已当得起“寒月”二字。那年京城附近旱了几个月,小儿女们纷纷在门口摆上一个瓦罐,插上杨柳,再在罐里放一只蜥蜴,喊着:“蜥蜴蜥蜴,兴云吐雾。降雨滂沱,放汝归去。”哪晓得雨未下,北风却带来了厚重的乌云。到得九月初,终南山上已经下了第一场雪了。

苏无名脚下的落叶发出了“咯吱”的响声,他沿着黄渠一路向北,走不多久,便来到了晋昌坊大慈恩寺。

苏无名与公孙五娘今日有约,践约之处,便是这大慈恩寺。

昨日,苏无名又携了酒食,前往公孙五娘住处,酒酣之际,苏无名故意问:“舅舅有件心事想和甥女说说,不知可以吗?”

公孙五娘的刀眉轻剔:“深感平日里舅舅的照顾,五娘无以为报,只要力量能及得上的,怎会不应呢?”

苏无名见公孙五娘并未拒绝,便说:“光德坊的潘鹘硉丢失了一颗宝珠,五娘久在闾巷,不知有否听到什么信息?”

公孙五娘微微一笑:“我怎会知晓?”

苏无名听她语气有些松动,便说:“潘鹘硉与我私交甚好,若五娘你能想法子觅到这颗宝珠,我当让潘鹘硉以财帛重重酬谢。”

公孙五娘犹疑一下,说:“此事舅舅不可跟别人说起。五娘曾和朋友们打赌闹着玩,将潘鹘硉的宝珠取来,谁让他在酒肆说那个故事,那么奇异,却又珍如拱璧,不肯示人。我忍不住,便想拿来看看。”说着话,公孙五娘掩嘴吃吃地笑了。

“你果真就是当日白鼻酒肆里的歌伎?”苏无名觉得当初的怀疑得到了证实,忍不住扶案坐了起来。

“是啊,当日酒肆的朋友唤我去充数,扮作歌伎,也是一时好玩,不料却听到了潘鹘硉的一段故事。”

苏无名点了点头,却听公孙五娘说:“这宝珠我看也无奇异之处,只不过在阳光下色彩斑斓些罢了。我又不是真的要了,终会去归还的,只不过一直没空儿罢了。既然如此,明日傍晚,舅舅到大慈恩寺的塔院去等我,我知道有人会把宝珠寄放在那里。”说罢,又是顽皮一笑。

大慈恩寺是长安城著名大寺,本是前朝修建,到本朝高宗皇帝年间,为纪念母亲文德皇后,加修了许多僧院,是以称为慈恩,此时已占据半坊之地。

从寺外看去,殿堂庙宇,重复深邃,高台飞阁,蔓延连亘,寺西更有一座极大的砖塔,高耸入云,巍峨壮观。

苏无名甫入山门,抬眼便见一座极雄伟的佛殿,佛殿前有一块宽敞平地。本朝风俗,寺中多有此类广场,作俗讲及乐舞小戏之用,不仅娱乐世俗人等,亦可供养西方极乐世界之菩萨佛陀。广场正中,植着好大一棵桫椤树,枝叶繁茂,足足遮蔽了半个戏场。

大慈恩寺占地甚广,饶是苏无名没有耽搁,也走了足有两炷香的工夫,才来到慈恩塔脚下。慈恩塔是永徽三年高僧玄奘所建,原是玄奘存放佛经用的,足有七层高,像要连接着苍穹一般。苏无名拾阶而上,渐渐便如走在了白云里,待走到最上一层时,里面只供着一尊菩萨,却不见公孫五娘。

苏无名心中惊疑,几步走到窗边,探头远望,看下面密密麻麻,如蜂窝一般搭着几百座僧寮,与前院庄严肃穆的佛殿相比,显得十分凌乱。

正在此时,庙内忽然钟鼓齐鸣,声音浑厚,似乎惊醒了一阵东风,吹得塔顶的铁马丁零当啷响了起来。秋风一阵一阵地猛了,卷着地上的落叶直往塔顶飞来,有一片叶子堪堪打在苏无名的脸上。苏无名拂去脸上落叶,无意抬头,却见慈恩塔塔顶之上挂着一颗珠子,在夕阳照耀下,流光溢彩。

苏无名心中一喜:“莫非这就是潘鹘硉的宝珠?”

正在苏无名想去塔顶取珠之时,猛然听到塔外一声轻笑:“舅舅到了吗?”

苏无名凝神一望,却见塔外相轮之上,掠过一个身影,捷如猿猴,快如飞鸟,已跃上塔顶,转瞬之间,落于屋内。

这一刻,苏无名看得分明,身影正是公孙五娘!

公孙五娘手握宝珠,在手中抛了几抛,递给苏无名,笑着说:“请舅舅拿去还他,财帛什么的,不必提了。”

苏无名正要答话,公孙五娘腾身而起,从塔窗跃出,仿佛一只大鸟,在塔身间几个起落,行云流水般落在地面上,转回身向苏无名招了招手,然后向寺外走去。待苏无名追出慈恩塔,公孙五娘已经踪影杳然了。

5

苏无名来到潘鹘硉在光德坊的宅邸时,暮色四合,寒气氤氲,潘鹘硉正在一个人自斟自饮,食案上只有四色新鲜菜蔬,手中的玛瑙牛角杯注满了琥珀色的酒液,周围并无小厮伺候,一副施施然的样子,自得其乐。见苏无名进来,潘鹘硉也不说话,在案上的另一只牛角杯中倒满了酒,示意苏无名坐下。

苏无名也不客气,跪坐榻上,端起牛角杯,仰首饮下,说:“葡萄酿?”

潘鹘硉点点头:“正是。”

“可有冰鱼?”

潘鹘硉打开案上的食盒,盘中堆放的正是层层冰块,雕刻作小鱼形状,晶莹剔透。苏无名倒满了酒,又取过冰鱼,投入酒中,不一会儿,酒杯中生出了丝丝凉意,沁人心脾。

苏无名又饮了一杯酒,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也不多话,将怀中宝珠取出,轻轻放在案上,说:“可是此物?”

潘鹘硉瞥了一眼,照常饮酒,只是应了声:“不错。”

“坊间传言,说你有了这颗宝珠,诸愿顺遂,所以生意才越做越大,积累起偌大资产。你上次在白鼻酒肆中,大讲这颗宝珠的来历,言说你有了这颗珠子后,运气大涨,现在宝珠失而复得,为何毫无惊喜之意?” 苏无名皱眉问。

潘鹘硉叹息一声:“你信一颗珠子就可以给人带来幸运吗?”

苏无名沉思半晌,摇了摇头:“我不信。我在长安这几年,明白了一个道理,凡是没有真正确认的东西,绝不能把它当成真的予以接受。”

“是呀,我也不信,可世间人信。”潘鹘硉神色落寞地说,“我出身不过是江上一个穷打鱼的,若要取富贵,谈何容易。要做生意,何来本钱?要做大生意,又有何人肯轻信于你?乞丐不会嫉妒百万富翁,却肯定会嫉妒比它乞讨多的乞丐。所以,世间人都钦羡那些世家子弟,而摒弃他的同类。我攀不上高官显宦,也只能假作经历,取信于人。”

“你所说故事,尽是假的吗?”苏无名紧盯住潘鹘硉。

潘鹘硉又倒了杯酒,却没有喝,只是拿着酒杯,出神地望着酒面,良久才说:“我所救胡僧不假,宝珠之事却是胡编的。有了宝珠的故事,大家才相信我有神灵保佑,赊账欠货也无人与我计较。我进的货物渐渐都卖出去了,大家都说是那胡僧的宝珠保佑,我自己想,要真有什么珠子管用,我也不卖布,就去捡珠子了。”

苏无名有些着恼:“那你为何还让我去为你寻珠?”

潘鹘硉:“一旦涉及回忆,我们都会逃避。我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愚弄自己,故事说多了,连我自己都信了,所以珠子丢了,我是真的很怕。放眼长安城,我能信任的人不多,所以也只能拜托你了。”

苏无名怫然不悦:“好了,珠子已经寻回,你快收起来吧。”

潘鹘硉放下手中的牛角酒杯,伸手从颈下取出一颗珠子:“你看,此珠如何?”

苏无名定睛一看,又瞅了瞅案上的珠子,竟然一模一样!

潘鹘硉叹息了一声:“晚了,这颗珠子已经无用。昨日我已经放出消息,说所失去的宝珠,乃是赝品,真正的宝珠一直被我珍藏在暗处,并未丢失。”

苏无名嘿然冷笑:“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

潘鹘硉眨眨眼睛:“真的还是假的,重要吗?世人认为它是真的,就是真的,认为它是假的,也就是假的。人生不过是一场规模庞大的博戏,我们赢得到手的,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拿起案上的宝珠,抛给了苏无名:“这颗珠子送你了,不论真假,还值不少钱。”

苏无名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拿着宝珠,起身便走,没走几步,回身瞪着潘鹘硉:“你把真相告诉了我,就不怕我说出去?”

潘鹘硉笑了:“你不会说出去的,其实我们本质上是一类人。你苏无名才具过人,文武双全,只不过因为出身寒门,无人举荐,就要投身于岐王宅内当门客,你所差者,也就是这一颗宝珠而已。”

苏无名听罢,一言未发,转身扬长而去。

6

“我的人生,差的仅仅是一颗宝珠吗?”

站在公孙五娘家的门前,苏无名始终提不起勇气去拍门。他望着手里的宝珠,心里想:“从前我在儒州时,心里总有那么股子劲儿,来长安城才两年却没了。我多想变回当初的自己,哪怕只有一瞬,能够成为站在儒州街头,那个拥有单纯希望、充满朝气的读书人,可惜时光,带着明显的恶意从我身上流过,让我觉得每一刻都是如此漫长。”

自怨自艾一阵,望着眼前公孙五娘的家,徘徊良久,苏无名遽然一省:“我还不如五娘啊!五娘这样的好本领,困于陋巷,平日以针线缝补度日,偶尔连买米的钱都没有,困顿风尘,既无怨怼之心,更无为盗之念,偶有所为,不过是几只橘子而已,纯粹是孩子气的游戏之心。”

蘇无名想起公孙五娘一派天真烂漫、活泼可喜的样子,胸中涌起无限的歉疚之情,想想自己处心积虑接近公孙五娘,却得到五娘真诚相待,顿觉有愧于心。

他猛然间提掌拍门,声音清脆,不料屋中却悄无声息。

苏无名大为讶异,平日此时,就算公孙五娘母亲不在,五娘却是要在家做女红的。苏无名口中喊着:“阿姐,五娘。”推开门,迈步走入屋中,只见四壁依旧,纸制格扇仍在,当初公孙五娘给他拿洞庭橘的小柜子却没有了。

苏无名在桥下房舍接连等候了数日,始终不见公孙五娘母女俩回来。苏无名知道,人去室空,公孙五娘和母亲早已不在了。

苏无名呆望着桥下流动的河水,想起公孙五娘褴褛的衣衫、精彩的蹴鞠、从慈恩塔掠下的身影,还有那双英气的刀眉,他忽然体会到,当内心让很多事填满时,你已经很难再忘记一个人了。

摊开手掌,望着手上的宝珠,苏无名自嘲地想:“我要是这块石头就好了,坚硬而安宁,冰冷又现实。”

他扬起手,远远地将宝珠扔了出去。就见宝珠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落入水中,只激起了一片涟漪,就此消失不见了。

责编:周朝军

猜你喜欢
公孙宝珠女郎
公义与私交
公孙仪嗜鱼
丞相的爱好
公孙枝: 五张羊皮的大买卖
你爱吃回锅肉,却要我做牛排
买椟还珠
涩女郎
涩女郎
我爸就是你爸
沙滩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