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郡伟
自记事起,家中便有盆兰草,名唤“宋锦旋梅”(简称“宋梅”,后来才知是春兰传统名品,是梅瓣花的代表),由祖母培植,好是葱茏。据说这还是祖母出嫁时一并陪嫁至此,虽然那时已是家道中落,唯独莳兰、爱兰的这份文士风雅并没有随着家族的没落而消散。传至父亲这一代,家族实业逐渐转型,思想观念也完全跳出了世家的一板一眼,那些文化人的基因,用祖母的话说就是:乱了、断了。而我恰恰在潜移默化中,在祖母的熏陶下,沾得一缕兰魂,往后与兰结伴、随兰而居的情怀更成了生活中最美的徘徊。这一段经历,也不由得入了诗、进了词,恰似一场“误入”真性情,道是“争渡”也芬芳,且看“常记”作花想。
“误入”:一场美丽的莳兰邂逅
从小,我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的,吃住皆由祖母照料。堂兄姊妹众多的家族中,就数我最得祖母的心,自然在耳濡目染之下,尽得祖母的真传——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尤其是莳兰的手艺更是成了唯一的嫡传。当然,不幸的是手艺还未成火候祖母便离世了,儿时的我对于兰花也没有什么“刻意和执念”,加上同辈和长辈中没有喜花弄草的嗜好,那盆好是葱茏的兰草也随着祖母的去世而凋谢枯萎,至此兰草在家族中也算是绝迹了。
直到15岁那年,由母亲带着逛花市,在路口遇一兰农,扁担架上担着大捧大捧的兰草。兰农吆喝着:“卖兰花喽,卖兰花喽,春兰老八种,蕙兰、建兰……”我连忙拽着母亲前往,无奈母亲一句:草有什么好看,这么大的孩子了,心思多放在学习上,别瞎折腾。也就这样,硬生生给母亲又拽了回去。但就此却一发不可收拾,祖母的那盆葱郁的兰草似乎突然间又在我的潜意识中活了过来。自那以后,自己经常独自一人混迹花市,寻找兰农的足迹,久而久之,便和他们称兄道弟“自然熟”了。
但兰农毕竟以莳兰、卖兰为生,作为商人自然免不了重利轻情义的一面。记忆中,有三四年的时间都是“浑浑噩噩”的,在兰农的“怂恿”下,一味地追逐名品,一味地追逐奇花(兰花中变异的“孤品”),总在他们勾勒的美好中幻想靠选育出名兰而一夜暴富、名动兰界,并期待着有一株兰能以自己的姓氏命名,永久传承下去。迷于幻想与不切实际的执念之中,莳兰的手艺没有长进,反而日渐其下。或许是被“套”住了,但凡来了什么不知名的“新草”,兰农总是第一时间联系我,一番天花乱坠之后,对于兰花没有抵抗能力的我,克服种种困难一定要买下,以至于家中一时有上百盆之多。当然,后来才知,上百盆之中哪有什么精品,不过是一些“普草”罢了,只是卖草的人的修饰赋予了它们神秘色彩,但凡“复花”便藏不住了。
“争渡”:不曾遗失的芬芳情结
上大学期间,开始痛定思痛,隔三岔五泡在“兰花群”“兰花论坛”之中,自然是见多识广,交了一群学长,拜了一些师傅。或许是听得多、看得多的缘故,从他们的“经验”“挫败”中吸取教训,那份不切实际的幻想也慢慢消散了,不再追逐所谓的“名品”“奇花”,而是从“下山草”开始练手,用其中一位王师傅的话说,“你先得把花养活,其次能够复花”。也确实如此,虽然家中已经养了上百盆,但也日渐消瘦,不见其长势。都说养兰“三年浇水功”,这话是一点不假的。什么时候浇水、浇多少水、怎么浇透,这都是深刻的学问。何况这一般都是“秘传”——因为即便告诉你具体的“量”和“时”,周围通风效果、光照效果以及泥土配方等不同,效果也会存在差异。
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并不聪明的孩子,但好在肯学肯问。这三年中,不断地“练手”,不断地从各地各处搜罗“配土秘方”,也开始做对照实验,家中楼顶架起了凉棚,搞起了“试验田”。在众多的“秘方”中,不断地试错改进,结合自己的实际情况,开始琢磨适合自己的新的配方——值金石、草炭、峨眉仙土、山土、黄沙子、煤球渣、陶土粒、松皮……将近20种材料,按照不同的比例进行调试,一方面考虑吸水性,另一方面关注透气性,在一番实验下,果然成了,兰花的长势越来越好,发根发芽也较往常来得多、来得快,加上后天的悉心照料,几乎是年年复花,月月闻香。
到大学毕业之时,自己的莳兰手艺也算是“毕业”了,在圈子里小有名气,毕竟我这个年龄玩兰的还在少数,所以大家多少对我都是有照顾的。渐渐地,花不仅能够养好,而且越发壮实,自然而然“普草”已经满足不了自己的审美,于是开始进军传统名品,从春兰和蕙兰的老品种下手,开始玩点有品位的花。当然,仍旧不免一路坎坷。随着“科技草”的面世,一些传统名品市场受到严重冲击,没有一点阅历和经验,很难判别真假之草。或许是有春兰情结,或许是祖母的缘故,或许是因为记忆中的那盆很是旺盛的“宋锦旋梅”,开始进军“老品种”时,我第一选育的便是“宋梅”。
需要澄清的是,真正上品的兰花选育都是按苗头结算的,从来没有所谓的一盆一盆的概念。一般都在主株上分苗,然后慢慢自己培植。记得工作后大部分的闲钱都投在了这上面,那份痴迷以至于被母亲认为是“败家”,进而对我采取了“经济制裁”,控制了额外的开销,尤其是买兰花的开销。当然,在这个过程中确实也挫败过,比如所选育的“宋梅”一直未得珍品,始终与记忆中祖母的那一盆有很大的区别,一是花型,其次是花色,再者是花香。那一缕记忆深处的芬芳有别于城市的味道,带有空谷的清幽与隐士的高洁。恰恰事后也证明了,确实自己选育了一批科技改良草,虽然科技的产物永远和时代、创新、先进关联,但传统的价值往往愈古弥香,那种基因中的高洁往往是科技复制不了的,更不是科技能够改变的。
“常记”:真空妙有的花开愿力
在嗜兰如痴的驱动下,几经曲折,于兰友的帮助下在江南兰苑处得到三苗带花老草,倍加珍惜。初见,那淡淡的芬芳既不显山露水,也在低调、守拙中带着些许正气、王者气。据说这一脉就是当年“下山”的珍品,几经战火,在兰家视若生命的呵护下,传承至今,它的价值不再是兰草本身,而是几代人爱兰、护兰的见证,更是历久不散的高雅與铮铮气节的守望。再后来,春兰中的龙字、万字、汪字、贺神梅等老八种纷纷从兰友处选育,蕙兰中的大一品、潘绿、荡字、程梅、翠萼、老极品、关顶、元字、老染字、崔梅、荣梅等也陆续拥有一二。都说居不可无竹,而兰花于我更胜于其他,以至于经历四次搬家,光是搬兰花,每次就要花上个把天数。
然而遗憾的是,家中的兰草草势旺盛,但迟迟不来花,怀想当年祖母的那一盆,几乎是年年来花,而且好是热闹,那淡淡清醇的花香似乎至今还萦绕在嗅觉深处。一年、两年……虽说对于每一株兰草而言都是“一时赏花,四时赏叶”,但对于花开的期待,总是根植于内心最深处——期待“弄花香满身”的浪漫,“如入芝兰之室”的心旷神怡,“久而不闻其香”的旷古豁然……
一次朋友来访,闲聊中谈到这个话题,朋友玩笑说:你的心思都在花上,而花的心思却在草上。当时,愣是没反应过来。事后回想起来,竟情不自禁地拍案叫绝。回望自己的养兰经历,从一开始的追逐名品,反复被骗;再到后来摒弃名品,专心从下山草开始练手,直到摸清每一株兰草的习性,掌握培植的要诀;在小有成就之后便又投身各种老品种的“搜罗”,追求“血统”,追逐“花开”——似乎这一路的经历都是那么的“功利”。我开始思考:我究竟爱的是兰花,还是兰花背后的“价值”。
不禁又想起了祖母,她一生似乎都在照料那一盆兰花,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在她的照料下,枯枝卸去,新芽又生,总是那么不增不减、不多不少、蓬蓬勃勃。花开季节便是芬芳萦绕,每一朵都是拔杆骄挺、花格正统,那份清幽淡雅更一年胜过一年。按照祖母的莳兰手艺,她完全有能力选育更多名品,而她却选择将所有的闲暇精神都投注在这一盆兰草之上,倾注她所有的爱与执着。或许她并没有什么花开的执念,而恰恰是那每一次无意间的花开给予她自在的欢喜。因为她喜欢得纯粹,所以欢喜得也纯粹。她是把兰花真正种在了心上,花开即喜,花落自在;把每一个日子都蓄势在花开的过程之中,眼中有枯荣,心中无差别。她是真正做到了心随境转而又不离本心,她看似养花,实则养心,正所谓:花心照本心,本心寂寂然。正因为这份“纯粹”,所以花儿也识人心,化作灿烂做以回馈。
此后,再也未曾纳新,仅是偶尔在兰友之间互换一二,更多的是静静地守候,悉心照料每一株。也不记得是哪一天,出差一个星期回来,书房中案台上的汪字竟然来了一朵,进入书房的那一刻兴奋极了,花香似乎盖过了书香和墨香,沉浸其中、陶醉其间,是那么的美好、纯粹,盯着它,呆了许久,淡淡的,而后若隐若无。
(作者系江苏省常州市武进清英外国语学校语文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