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娜卡(中篇小说)

2019-09-10 07:22陈末
作品 2019年6期
关键词:皮夹克凤凰

陈末

上半夜→

娜卡一无所有,光光的一个人回到了朱家庄。

我回来了。娜卡抱住我说。

入冬了。雪从天上盖过来,披在每个人的身上,扫也扫不完。远在凤凰城的娜卡,在这天的上半夜,不打一声招呼地又回到了朱家庄,回到了我的家。她怎么像一个黑色的面罩似的,一直试图遮挡我的脸。

我回来了。娜卡松开我,不看我的眼睛,宣判似的重复了一遍。这片滚滚如雷的雪,每次抱住我的时候,都有出人意料的冷。我扫了一眼燃烧的火炉,火炉里的炭火腾起一蔟蔟蓝色的火苗,像极了娜卡的眼睛,那红中带橘的燃点,橘中带蓝的闪烁,蓝中带黑的幽暗,都和以前一样猖獗。

我推开娜卡,一阵沉默。

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过了很久,我问。

又是一阵沉默。

……暂时,是一个人。在我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娜卡狡黠地说。

母亲拎着一个铝制大茶壶,把盛满井水的铝制大茶壶往炉盖上一放,对娜卡说,给你烧壶水,别一进门就贼溜溜地乱转,像个野人一样,你先洗洗再说,看你那脸,脏得像个孩子。

娜卡冲我笑了笑,嘴角一扬,几步跑过去,从火炉旁边的餐桌上端起一碗新鲜的奶茶,边喝边向我妈走过去,到了我妈身边,一只胳膊亲密地搂住我妈清瘦的肩膀,另一只手依然举着那碗奶茶,冲着我又笑了笑,然后又像个孩子一样抬起脸庞,用舌头将嘴唇上沾着的两圈白色奶汁轻轻一抿,咽了下去。

什么时候走?我问。

娜卡放下茶碗,奔过来,搂住我的身子说,嗯,没抱够,快,再抱抱我,认真点,再搂紧点儿。哎呀,你还是和从前一样,身上老是有一股浓浓的女人味兒,像母狼一样,怪好闻的。

娜卡的身子尺寸真好,刚好卡在我的乳房两侧,卡在我的两座山峰之间,关于她从我手里和心中挪用的一切,都在这两座山峰间游荡。

开始松了,肉味当然就浓了。我说。

松了好,松了别人才能抓得更紧。娜卡说。

你懂啥?我笑了笑,说娜卡。

我把娜卡搂在怀里,把我的温度升上去,除此之外,我其实也已别无可献。别看我胸前饱有两枚上好的乳房,圆润,不好意思太瘪,又羞于丰满,此刻,它们依然被娜卡占用着,微垂着眼光,出神,但它们早就已经被我重新命名了,一座叫男人峰,另一座叫女人峰,中间堆放着心跳,世道轮回,一般之人,早已无法触碰,似乎也不明所以。

你什么时候走?我再问。

一会儿就走。娜卡在我怀里说。

去哪里?我问。

凤凰城。

这天都黑成这样了,你行吗?

没事,有你在。

我?

当然。娜卡说。然后,用力地从鼻孔里喷出一团热浪,吹在我的脖子上,那蕴含着香气和恨意的热浪像是一团刀刃上滴下来的奶油,往我脖颈处重重一抹,不见了。

那你跑回来干吗?大半夜的胡闹腾。我说。

我回来收拾一下我的东西,他说,这个鸟房子他要卖掉了,我的那些东西,总不能让他扔了吧?娜卡说。娜卡嘴里说的他是我的未婚夫,我们正行走在分手的半途中。

卖?卖给谁去啊?卖给神仙吗?我没有忍住,调侃了一下。

冷笑啥,总是有人想买的,别看朱家庄的有钱人都走光了,迟早他们还是要回来的,反正,大家死了不都得抬回来埋在这里嘛,叶落归根,魂归故里,人活着,不都是这一套嘛。娜卡说着,轻声地笑了,好像这句话里含着只有他俩才知晓的某个生死话题。

有那么一秒,娜卡的笑至少是自信的。就是这一秒钟的笑,果断地从我未婚夫的脊柱骨上闪过来,经过娜卡好色的冲动和激情,直接抽在我的脸上。这笑终于让我明白,从现在开始,他终究成了我的陌生人。

我跟着娜卡先去了他的旧房子。他的旧房子立在朱家庄的上庄子上,最顶头的一户。推开他家的后窗,大海子水库的冰面虽然定定地立在天际线,但是,冰下之水却显得如此主动,那些被冰宠幸过的水,随着上半夜的暗淡,从容地越出冰面,透着白光,一寸一寸直推过来,瘫在他家的窗前。那窗前的一棵老苹果树,挂着满树的雪茸,正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利用枝蔓的假象纠缠着我。

窗前有一张桌子,灰把桌皮都蹭烂了。灯影里,一些深浅不一的影子落在桌面上,虚无的黑和带着灰的白,如同我和他的往事打量着我。我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擦,仿中国红的桌皮猛然从灰里跳出来,弹进我的眼神,仿佛他的眼神猛然间从那些刺目的红色里打探过来,试探着我的决定。一瞬间,我想起他曾经在这棵苹果树下轻声呼唤过我的乳名,每叫一声,这红便浅下去一寸。

我正恍惚着,娜卡的声音就荡漾了起来。二丫,你站着别动好了,我来弄,我的东西只有我自己最清楚该怎么收拾。你看看,这些破玩意,扔又不能扔,送又没法送,我只能先收拾收拾带回凤凰城,等他把贸易公司的新宿舍装修好了,我再整理出来一块搬进去。唉,这些有的没的,也就是那么回事了。娜卡说。

你把我也搬进去呗。我意味深长地说。

别调戏我。娜卡说。

谁调戏你?

谁调戏我?朱家庄调戏我啊。娜卡的声音高了许多,似乎这样的急中生智是她的特长,而这份特长多少给了她另一种自信,这种自信就是娜卡一直自以为是的东西,这种东西叫——看,我对你是讲情分的。俗气点说,就是给了我面子。

要说朱家庄调戏了娜卡,这话也说得过去。至少,朱家庄没有接纳过娜卡。与娜卡相比,我要多出几样,比如母亲,比如乡亲,比如族规。

在朱家庄,我有母亲,娜卡没有。生下娜卡后,娜卡的母亲一看娜卡是个女孩,就跑了,据说是跑回河南老家了。一个离过婚,在河南有着半个家,投奔着亲戚来朱家庄讨日月的小女人,生活没什么盼头后又折回了原来的半个家。余下娜卡,跟着不会说话的哑巴爹,几乎是半寄养在我们家里,与我一起跌跌撞撞地长大了。

娜卡那爹,是我们朱家庄的一个哑巴。虽哑,却倔强,热爱笑,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遇见什么,总是笑。那笑,样子宽展,嘴唇往腮帮顶上一提,整张脸就扁平起来,无限制起来,牙齿上开出一朵一朵的小白花来,迸溅在熟人与生人的脸上,由不得旁人不跟着笑场的。

这娜卡,是哑巴爹的心头肉,只要旁人一提到娜卡的名字,娜卡的哑巴爹就笑得格外过分,牙齿上的花瓣瞬间放大好几倍,令人眩晕的笑暴涨开来,似乎娜卡是从他嘴巴里绽放出来的,那一刹那,哪怕让他立马死,他也是愿意的。但就是这样的哑巴爹,娜卡也失去了……哑巴爹经常听不到打雷声,那雷便寻上了他,让他在刚刚立夏的时候妥妥地死在了雷声里。人们发现娜卡的哑巴爹时,他的身体紧紧地包裹在一棵老榆树干上,两只变焦的大手紧紧地环绕在树干的左右两侧。这一幕,把朱家庄的人们彻底给吓唬住了,人们总觉得哑巴爹的离奇死亡可能与娜卡过分的美有着直接关系,像哑巴这种身份的人,一旦有了娜卡这样过分美丽的女儿,老天注定是要让他折寿的。雷击事件发生后,人们纷纷绕着娜卡走,总觉得,这个长相娇娆,身段苗条,皮肤白净,眼神诡异的女孩子,简直就是一个正在直立行走的雷神,稍不留意,她可能会把庄子上直接与她擦肩而过的熟人一个接一个地给活活劈死过去。这娜卡,终是成了朱家庄的半个生人和半个熟人。

在朱家庄,我是没法活了,二丫。娜卡说。

那你有什么打算?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我还是想去凤凰城,你再帮我一次行不?

我想了想,说,也行。

从小,娜卡就经常以各种借口寄住在我家,娜卡被我妈当成另一个女儿时不时地养上一阵,我们家,成了她活下去的一个鸟窝,她随时可以收回翅膀回来小憩一阵,还可以随时装死窝在窝里混吃混喝。哑巴爹过世后,娜卡就盯上了我。

我真的活不下去了,我成了瘟神,你发现没有?娜卡直直地看着我说。

没有吧。我反驳道。

也对,至少你和你妈对我还好。可是,我总不能一直靠你们养活吧。我得活啊,二丫,我在朱家庄是没有活头了,你看不见吗?

那要怎样?

怎样?简单啊,我想离开朱家庄。

离开这里,你想去哪里?

凤凰城啊。

我想了想,对娜卡说,我就知道你盯的不是我,原来你盯的是他。

不是他,不是他,是你,我怎么可能盯上他啊?他算什么,要不是你,他是老几我还都不知道呢,主要是因为有你,有了你的推荐,他肯定会帮我的。你说呢?

话说到这里,我已经没有多少退路了。那时候,我的他已经在凤凰城里混开了,朱家庄的人有事没事都愿意通过我去联系他,他像是朱家庄的一个象征,凡事只要去找他,基本上都有一个满意的答案,因为,他在凤凰城里开了一家连锁超市,超市运营良好,越做越大,在凤凰城里已经很有名气了,所谓的经商天才这类人物吧。因为业务繁忙,我们每周大概只能见上一次面。基本上都是他开车回来找我。我则极少去凤凰城找他,除非我的卵胀得厉害。

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上同一所小学和中学,高中毕业后,又勉强在凤凰城里混了个中专,就混迹在各自的生活中,平常地朝着前方漫无边际地走着。后来,在庄子里当了两年出纳的他进城了,他说,在朱家庄与数学打交道,太简单了,那些人与那些数字几乎都不动弹,没什么好拨弄的。然后,他就先进城了,让我在家候着,等他的好消息。

我不喜欢大力气的工作,也不喜欢数学,我喜欢闲着,不动,反正闲着,朱家庄也可以受得起。我是老户人家出身,在庄子上干些不疼不痒的行政活,在庄子的办公楼里写材料,顺便分些地种,日子也算是过得富裕。去年,我把家里的三十亩小麦和五十亩棉花发包给了种棉大户,人就更加闲置起来了。像我这种人,一年可以坐收五万元的净收入,一个没爹的女孩子,谈着放心大胆的恋爱,不缺吃,不缺喝,不进城,只不过心里寂寞一点罢了。寂寞里,还有他撑着,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是我害怕了进城,说不定,进了城,忙起来了,我那与生俱来的寂寞病会加深,会在挣钱的恐惧里更加寂寞。说到底,寂寞其实是可以克制的,但,没钱,或者被钱左右,活得再克制也是无用的。

在朱家庄,和老人们抱着团过,午睡的时候,好像蝴蝶的肉须都可以直接落在寂寞的中央,那寂寞空、大、深,似乎生来便可以装下无数层寂寞,一切的人、蝴蝶、事、物象落进来,这寂寞也是宁静的。所以,当他提出要带我进城的时候,我无言以对。我要说,去,这是违背我寂寞的良心;我要说,不去,这又违背了我感情的良心。两难。

我在凤凰城已经混开了,你看着办。他说。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是温情的,虽有些霸气的神色,可骨子里基本上干净的,听上去,那语调就有几分真情的流露。说实话,我当时是心动的,想要立刻跟着他进城。

凤凰城其实就是一个小镇,不大,几十条编成大麻花的马路把人流和车流一把盖住,人与人制造出来的那些城里生活,简直就成了盖在鳖壳底下的一堆厚肉,趴在地上,苍斑一窗,有些不敞亮。他是不同的,一进城,就自由自在起来了,先是把朱家庄的棉花倒出去卖给加工厂的二道贩子,然后,又把棉纱厂的技术维修保养承揽了下来,带着几个机床维修技术员,给每个棉纱厂搞保养。等摸清了鳳凰城的高级人脉后,很快,他就成立了一个贸易公司,主营连锁超市。

他先是在新开盘的最大的一个小区里,将果绿色的招牌横在凤凰城最繁华的高楼顶上,打广告,然后,就按照连锁超市的规划,一家一家,将他的超市复制进了各大小区。那超市的名字,则出奇地好,叫“马上来”超市,汉语是卡通字体,英文倒立着,像一个正在翻筋斗的胖娃,喜庆而幽默地植入了每个过客的心。

现在,只要到过凤凰城的人,都能看见或者听说“马上来”超市,这“马上来”超市被民间称之为超市中的“马老大”,火了。

你就不想天天和我在一起?他说。

想。我说。

想你还不进城?他摸摸我的脸,有些不以为然。

再等一段时间就过去。

等多久?他问。

马上。我说。

听了我的回应,他很自虐地笑了一下,好像我是他的什么代言人似的,这个代言,不但包括他的生意,还包括他的某种特许一样。

哼,马上,马上,你别装了,就今年吧。他冷了下来,表情有点商业。这时候,我恰好在他的怀里,他回来之前,我和我妈打理了一天的菜地,修水渠,清杂草,整田埂,培土,勾行,撒种,再覆膜浇水,一天下来,五六级的西北风在我脸上吹起了一层干裂的死皮,他用手,轻轻地扯着,问我,马上是多久?

一丝干皮从我的脸上扯了下来,他捏在手心里仔细地看了看,说,真搞不懂,你怕什么?

我扭了扭脖子,把脸从他的怀里移开来,想了许久,说,夏天吧,夏天最热的时候就过去。

他转过头,说,也好,夏天热,进了凤凰城,有空调,风小,你也可以少受些洋罪。

这是去年开春的事,燕子绕着榆木老梁飞出飞进,叽叽喳喳地叫着,朱家庄的炊烟扶摇直上,像是惊叹号。春天过得快,一眨眼,夏天就到了。夏天到的时候,他回来得便少了,说是超市促销的高峰期到了,整个凤凰城涌进了不少人,许多大学生回城了,回来过暑假,凤凰城又引进了不少新移民,熟人加生人,到处是人,熟人与生人轮番进城,搞得凤凰城热闹非凡。有头脑的人都快要忙死了,比如他这样的忙人,几乎是天天要出门,天天有要事去办,讨吃讨喝的人们把他開的连锁超市挤爆了,那“马上来”超市,火得都快要瘫痪了。

现在是超市挣钱的大好时机。他兴奋地说。

再后来,我们之间,那种笑成一团的机会就开始骤减。他似乎真的是忙不过来了,电话也越发地少了,信息也一样。只是,秋天一过,他又开始按时回来,一个星期一次,开着他的丰田霸道,车屁股后面扬起一阵灰或者一阵雨或者一片落叶,冲进朱家庄,然后,进入我家,或者进入他家,做爱。那爱也是颤动的,不过,节奏不好,像是接触不良的一盏灯,一明一暗,惹得人烦乱。

我知道,那烦乱,来自娜卡,来自去年春天和他一起进了凤凰城的娜卡。快一年了,他不说,我也不好深究。

去年开春的时候,娜卡屁股一扭,往他的副驾驶座上一落,向我挥一挥手,满怀憧憬地跟着他进了凤凰城时,我就感觉到后背生起了一股凌厉的冷烟。当时的娜卡,双唇上仰,鼻子中央耸在一起,一个深深的对折将娜卡鼻翼两侧的光亮无限放大。那一刻,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有一种无从把握的担忧在我们之间起了化学反应。娜卡的这种表情我是非常熟悉的,每当娜卡下定决心想要从我命运里抽走什么东西的时候,她的嘴唇和鼻子总是这副德性。

果然,先是他的电话忽然多起来了,信息更多,像是刚谈恋爱的时候,每天的动态都要向我汇报,滴水不漏,行踪透明。夏天一到,他回来的次数便渐渐少了下来,即使回来了,我们也像是隔着一层淡淡的水,总有些什么温度被别人偷走了,彼此热烈欢迎对方的姿态远不如从前。我们也会不冷不热地拥抱、接吻、抚摸、做爱。偶尔,他还从身后抱着我,双手交叉环绕着我的肩膀,下巴顶在我的头顶上,命令我与他一起看看大海子水库水面上泛起的金波与银月。那种时候,经常是上半夜的光景,从他家的后窗远眺而去,无垠的大海子水库托着天空的脸,直直地坐在天际线上,那水面上的水,风一动,就直推过来,像是一场湿透了的月光痴痴地趴在他家的后窗台上。我们与水对视,那水,也隔着一层细密的灰尘看着我们拥抱的姿势,那样的夜晚,虽有些浪漫,可是,就是有一层多余的水平面骤然隔在了我们中间,真的像是有什么异样的东西渗进来了,如同冰冻水。

那样的上半夜,他静静地怀抱着我,轻声在我耳畔冒出一句话,一回来,你就把我洗干净了,你就像庄子上的老井水一样,真干净。

这时候,我是恐慌的,我的恐慌是如此隐蔽,令我自己也感到吃惊。当他睡去,我从床上起身,持久地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黑黝黝的底色,恐慌像夜色一样穿透天色和坚实的墙壁,从他的脸上扯着嗓子包围过来,抓着我,只是,我困在那恐慌里,像哑巴一样说不出话来。在他隆重地命令我跟他进城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一起去?想来,是在我们之间缺少一种隆重的仪式。对于我跟他进城这件事,他没有任何过多的附加,只是简单地叫着我的名字,仿佛进城是一件一抬脚一落脚便很容易搞掂的事情,只要我的脚尖落在他的脚后跟后面,我的生活大概就成了新的。他从来没有隆重地征求过我母亲的意见或者恳请我母亲至少以家长的名义允许我跟着他进城生活,也没有隆重地聆听过我的想法,进城后,我的生活如何安排?或者我对城里生活有什么好的规划?这无疑是对我身份的淹没。而且就在我恐慌着进城后要如何过活的犹豫里,他的犹豫反而更胜于我。在他果断的请求里,隔着他的声音,我能听到来自他手机里娴熟的歌声,那是一首模仿度极高的《痒》,那歌声,在转音里藏着恨意,在换气的间隙中藏着高昂的惊艳。除了娜卡,只有鬼才能发出这样的歌声。

我假装无视这歌声的存在。这假装本身,使包围着我的恐慌有了质感,像熟睡在床上的他的脸,深情之中泄露着狂躁。

再后来,一入冬,就有确切的消息从凤凰城里传来了——娜卡把你的未婚夫睡了。朱家庄的人说。

这些人,特指那些从朱家庄搬进凤凰城里的人,他们打小就认识我,疼我,希望我早些进城与他们为伍。他们也听说我不愿意进城,喜欢呆在朱家庄里写材料,包地,闲置,昏睡,或者做梦,可他们还是想要拉我入伍,想让我早点归队,好早点进了凤凰城,当上“马上来”超市的女主人,这样的凤凰城住着,多少有点朱家庄当道的味道。风言风语多了,人们自然会直接或者间接地去求证,他们是民间特警,鼻子一嗅,就知道谁家的猫在偷腥。

再不进城,黄花菜都凉了。朱家庄的人们说。

风言风语像氧气,我人在朱家庄,那氧气瓶子的管子还是要直接插入我的腹腔、我的身体,肿胀开了。我的身体一肿胀,他就变成一个月回一次了。这时候,我已经不能再接受他的睡。一月一睡,这种节奏严重影响我对他的幻想,一切都还没有焐热,他在我怀里又变冷了。

我紧闭着双唇,不愿或者羞于他或者娜卡先来询问或者试探我们三人之间这种微妙的变化。我有一些不屑,有一些隐忍,有一些动摇,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我如此熟悉的这两个人,他们并排落座于我的内心深处,使我对凤凰城里所谓的“男欢女爱”起了一丝怀疑和好奇,我怀疑城里人的所谓的爱,也好奇城里人的所谓的欲。在静如死灰的朱家庄里固守如初,我的身体里竟然长出一面铜镜,棱角同样充满着爱和欲,可是面部却还是光明可鉴的,我想试试,在我熟悉的气味和身体里面,城里人的爱和欲是如何像破铜烂铁般侵蚀到我的?哪怕,这种缄默和试探,最终换来的是一场比灰还要死寂的失去。

积雪融化的时候,他和娜卡一起回来过一次,他们的肩膀始终保持着半丈的距离,在外人看来,他们是那么清白,那么不可融合,就连我妈伸手递筷子的时候,也在严厉地告诫他说,快吃,我给你们包了大肉白菜馅儿的饺子,看你把娜卡饿的,瘦成这样,也不知道带娜卡吃点好吃的。

我妈口中的他,就是那个越来越像凤凰城“马老大”的我的未婚夫,他正在可劲地吃饺子,表情显得儒雅极了。而娜卡则忽然变得调皮起来,把手中的筷子咬进嘴唇里,不吃水饺,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娇气十足地表扬着我妈的手艺,末了,竟然像我们小时候一般,强烈要求我妈亲手给她喂几个热乎的饺子。

行,喂。我妈也跟着娇气起来,顺手往娜卡的嘴里喂了一个热乎的饺子。

娜卡从小就这样,自从我妈将她当作我家的半个养女后,她适度的撒娇和调皮已经成了我妈记忆中最美好的瞬间。我妈常常说,二丫,说句软话能把你嘴巴烫死吗?你看你沉默寡言的,不热乎。每当我妈这样说我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是没来由地一凉,实际上,我刚准备向我妈撒娇或者想要耍点小脾气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娜卡总是可以神叨叨地抢先一步,仿佛她是从我心脏里游魂出来的一样,我的语言和情绪先于我的肉体被她提前征用了,她总是可以用我设定好的一种本性的娇柔赢得我妈的爱,我真是服了这个人。

快,吃,都吃光啊。娜卡,这么久不回来,想我了吧。我妈说着,又从盘子底下翻出五六个热乎的饺子,一个一个全夹到了娜卡的婉里。娜卡的小嘴总算是张开了,精致的口红圆圈里套进一个又一个热乎乎的水饺。看她那副人模狂吠的样子,她哪里是在吃饺子啊,她分明就是在吃我,就是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吃掉一个即将失去爱情身份的同类。

我笑了一下,从盘子最顶上夹了一个冷却的饺子,说,冷的都留给我吧,我天生血热,喜欢吃点冷的东西,压压惊。

我正准备往嘴里放的时候,他的筷子伸过来挡住了,别吃了,我给你重新煮。

好。我配合着他的温情回应了一句。

他立刻从餐桌上站起来,顺手摸着我的头发,非常不愿意放手地顺嘴说了一句,头发长长了,话倒是更少了。

是成熟了。我低着头,补了一句。听了我的话,他的手在我的头上又揉了几个来回。有那么几秒,我感觉我们还在一起,和从前一样。但很快,他的指尖弯曲起来的力度,从那力度里带出来的迟疑和内疚便传染给了我,我感觉我的头皮上立刻起了一层厚如铜墙的防备和介怀,我知道,该是提出来的时候了。在娜卡的鼻翼还没有开始再次对折的时候,我的决定还有那么几分重量,不然,轻如鸿毛的时刻降临时,最不堪的人,不是越过我这个农民去城里大胆追求爱情的这两个“熟人”,而是我这颗插入了两把利刃的心。

晚上,在他的屋门口,我的手从他的大手里抽出来的时候,我淡淡地对他说,我们分手好了,反正我也不怎么稀罕你。

是吗?我怎么不觉得?他反问道,又像是在问自己。

不累吗?这么周旋!我看着他,想马上离开。

你说什么呢?他一把拉着我,声音震得我半边脸都皱成了一团,你是不是在朱家庄呆傻了还是怎么的?

不,不傻,是成熟。我笑了。

你什么都不要说了,什么都别说,下决心跟我走就是了。你一个女人家想那么多干什么,凡事不是有我在嗎?他松开了我的胳膊,莫名其妙地腾起一股愤怒,重重地踢了一脚门,又几步走过来,吻着我的脸说,什么也别说,我知道你的想法,现在不要说,将来我给机会让你说,好吧?你就想着跟我走就行了,其他的,我来解决。他说。

说完,他就离开了我。

他转身推开屋门的时候,我听见那屋门在黑夜里发出一声巨大的回响,好像他的心脏重新被某种轴承运转似的,那么亢奋,那么激荡。事隔很久,我倒是把他的愤怒忘记了,只是脑海里还有那声巨大的回响不断地在重复。重复的时候,从他屋门上抖落下来的那一丛丛雪花还会像那天夜里一样洁白地飘浮下来,轻,白,萌,而且一片一片,片片都显得那么无辜和惆怅。那些雪花,使整个漫长的冬季一直安静地穴居在他的屋顶。每当我想起他离开的背影,就有一种浓烈的怀疑升腾起来,他是有多么无辜和惆怅呢,无辜惆怅到都不敢面对一个农民的眼睛。

自从我提出分手后,他没说彻底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时间翻过一个年头,短暂的春天过去后,整个夏天和秋天他还是按时回朱家庄,只是,回来的时候,他住在他家,我住在我家,我们已经不再正面接触了。有时候,他会远远地看着我在朱家庄的干道上来来回回地干活或者无所事事地闲逛,然后,很平静地从他身边经过。当我们的身体交叉而过时,我感觉我们之间还可以重新认识、重新恋爱似的,我知道,他在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想让我再次对他心动。不过有一点我们俩都是清楚的,那就是我们的身体都非常真诚地向对方承认了一个事实:娜卡进来了。

提出分手之后,我便进入了一场漫长的疼痛。在庄子里,我每醒来一次,每穿一次衣服,每吃一口饭,那疼痛就长大了一点点,从我的心尖渗透到周身,带着鲜红的血,落进时间的第一个合页里,时间之门一打开, 这合页就渗血。

疼痛到失眠时,我便仔细地回忆我和他之间的点点滴滴。那种时候,有关我们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会无情地在这种疼痛里裂成一个个变形的图钉,这些图钉,一个一个,尖锐地刺入我的穴位和经脉,使我走起路来像一个傻子般东摇西晃。我想用一个准确无误的词语来抵御这图钉的一次次入侵,无奈,疼痛的脑海里搜索不出一个对应的词语来,只有娜卡那娴熟的歌声,一首名叫《痒》的歌,与图钉一起,钉入我的咽喉。

有一次,他从凤凰城回来,把车子开进我的院门口,两个巨大的前轮胎压在我的正对面,车牌顶着我的肚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我。透过那片透明的前挡风玻璃,我的一对瞳仁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坦白地讲,我们隔着挡风玻璃做了一场爱,这场爱,是纯精神的,没什么杂质,这对一场故去的爱情来讲,也算是一次够义气的交代。

那一次,他把头从车窗口伸出来,慢慢打着方向盘,路过我的时候,伸出一只手,顺路摸着我的发头说,头发太亮了,照得我头晕。

表面看来,朱家庄和凤凰城完全是两种生存方式。朱家庄落后,原始,荒凉,大而空洞,人们主要靠种地和传闲话为生;凤凰城则热闹,喧嚣,洋气,满城洋溢着一股周末喜相逢的气味,人们依靠“经营”来生存,这经营无非就两种,一种是经营别人,一种是经营自己。

娜卡还在他的贸易公司干着,管理超市的进入库。他呢,依然还在朱家庄与凤凰城里两头跑,回来后,总是站在某个视野宽阔的地方远远地看上我一阵,感觉看我就是他回来的唯一任务,不过,我们已经不说话了,一句话也没有。这样的回归,他是没有理由来我家了,只能默默地回到他的那栋旧平房里住一夜。

分手后,我依然无事可干,写些破材料,看些闲人,听些闲话。尤其是入冬后,一入冬,整个朱家庄都失去了时间,时间变得无意义起来,除了吃,就是睡,剩下的,就是活灵活现的各种闲话与大话。

那娜卡,把二丫的位子给占了,二丫要想进城,不易啦。凤凰城的人们说。

这朱家庄冷球子的,温度不能再低了,雪厚上了天,把二丫都快要困死在庄子上了。庄子上的人们说。

二丫稳重,像个老板娘,娜卡不行,太显眼,张扬得不行,狂得很,不像个当老板娘的料。凤凰城的人们说。

娜卡这娃也可怜,占着别人的位置,扶不了正,一时半会上上不去,下下不来,难熬球子的。庄子上的人们说。

而他,始终沉默不语,等着我开口或者回头,给他一个最终的交代,走,还是不走?

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时,娜卡就回来收拾东西了。怎么上一个冬天和这一个冬天离得如此近?

我默默地看着娜卡。黄色的灯光里,娜卡的脸温柔了不少,酒红色的短发在耳朵后面调皮地打了一道弯,像她对我耍过的那些小聪明。

难道在他的这个房间里,娜卡就嗅不到我和他的情分吗?我的心里翻起一阵温热。

你就站着,别动。娜卡说。

朱家庄有什么好?什么都是破的,除了空气。娜卡说。

有人就好这一口空气。我说。

这个爱好还蛮好笑的呢。娜卡笑了。诡辩地笑。

娜卡从背包里掏出一叠编织袋,打开,把她寄存在他这里的衣物、床罩、杂物一样一样往里装,都是大半年前娜卡从我家轉移过来的那些旧东西,有的,甚至还带着我的痕迹。

朱家庄的灰真是大啊。经过一个秋天的吹拂,雪也挡不住啊,西北风从所有的缝隙里扑过来,抱住他留下的一切,吻着,不松嘴,那嘴里,也像是含着疯狂的灰,像是泡着一腔灰的种子,两样灰合起来,把朱家庄的灰和我的灰也一起种进了这个破旧的房子里。好在,外面有雪,雪光透过窗户、墙壁、门,透过我们这些从小就被朱家庄收留的孩子,照耀着这些已经破了的日子,慷慨地照着。

你陪着我就行,什么也别干,我快好了啊,别急啊。娜卡说。

其实,娜卡的低声下气严重地影响了我的忍让,我的舌头马上就要造反了。

灰这个东西不好惹,真是丧尽天良,无孔不入,他妈的,像我一样,一个德性。娜卡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免有些得意,她一边装着衣物,一边拍打着衣物上的那些灰,见我如此安静,竟然又开始起了点小疑心,讨好地回转过身子,走过来,往我脸上亲了一口,说,你站着就行,灰大,别把你也弄脏了。

我就站着,一动不动。

灰尘果然是懂道理的。拍打它的人,它离得反倒远,不拍打它的人,它便围攻过来,匀速地圈住你,呛你,哄你,试探你。我站着,没地方可去。正是上半夜的天气,朱家庄已经冷到零下三十五度了,冷静的雪光早就反射进了纯黑的天际,星星还没有出来,被冷堵在宇宙的半道上,只有远处的灯光稀里糊涂地亮着,天知道是谁家的。只是那微弱的散光告诉你,你至少是站进了有人的地方,虽然他们隔得还十分遥远。

看,和人的心情一模一样,不打理还真是不知道,一打理还真是吓死个大活人,你看你看二丫,十大包,他妈的,十大包,还怪巧的嘛,嘿嘿——十全十美球子的。娜卡看着一地的打包袋,孩子气地笑开了,感觉到自己总结出来的家常话多少还含着几分哲理,很得意地嘟着嘴。

我盯住那两片粉红的肉。它们已经在凤凰城举行过成人礼了。这两片肉还没有挨着他的嘴唇时,我们曾经一起为两片纯洁的肉举行过成人礼,我和他曾经共同举杯,献贺词,送花,送胸针,送蛋糕,曾经一起为这两片粉红的肉送上来自朱家庄的疼与痛。如今,这疼与痛压进了我的唇形里,挤着我的冷,在我的牙齿外游荡。我要做何交代?正是这两片肉,从朱家庄离开,从我的床上离开,被我送进凤凰城里,然后,这两片肉学会了城里人的吮吸,背着我,与他的那两片深紫色的唇肉挨着,吸完凤凰城,还突击进了乌鲁木齐,那四片肉,已经在半年之内疯狂地绕着乌鲁木齐的半径自由自在地在各大宾馆转了几个来回了……现在,我这两片肉,在我眼前转动,希望我把一切都吐干净,就只剩下告别。

出来的时候,娜卡的车子忽然熄了火,打不着了。这是一道吉兆吗?我在想。

娜卡十分着急,车钥匙被娜卡拔出了无数遍。娜卡脚一踩,四个车轮在雪地里碾出四条雪线,车轮在雪地里转了无数个圆圈后,没有任何启动的意思,那车子,像是死过去了,没有回应。

邪门了。娜卡说。

娜卡无所谓地打开手机,嚓嚓嚓地输了六个1进去,从手机屏幕上,熟练地调出了他的号码。那号码,以爱开头,果然是排在第一位的。娜卡把手机放在耳朵旁边,看上去,那边是有人接听了,并且已经开始与她通话了。我坐得如此近,却什么也听不到。娜卡在手机里设置了什么保护?几乎每个人的手机在类似的距离中,都可以让邻座之人零星地听到几句电话那一头的人声,但是娜卡的手机却什么也听不出来。进了凤凰城,住过乌鲁木齐后,娜卡的智力果然要比我老到。说这些也无用,车已熄灭,问题是如何重新启动。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听娜卡一个人的声音在说话,气氛古怪而庄重。

我在朱家庄收拾东西,车子熄火了……是的,熄火了。娜卡说。

冷呢,太冷了,把我们俩都冻住了。娜卡说。

火?哦,有火,二丫她妈定期过来烧一炉,你的平房不冷的,还是有温度的。娜卡说。

我要回去,回去就是回去,就这么简单。娜卡说。

说着,娜卡把右脚踩在油门上,轰的一下,那油奇迹般地荡上来,像是他的甜言蜜语溜进来了,亲自抚摸着那些紧密的铁,划开那些铁里的钢,被娜卡一扭,钥匙一转,轰轰轰,那铁啊钢啊油啊就被他的甜言蜜语重新哄骗好了,车子冲动地一激灵,动了。

我们走。娜卡说。

现在?

对,就现在。

好。我说。

你还是那样,二丫,怎么说呢?特别像个庄子上的人,一点都看不出你的心思来,他说你变成熟了,我却觉得你变可怕了。娜卡说。

你想看出什么心思?

对我好的心思。

对谁好?我盯住娜卡。

对我好啊,娜卡的鼻子立刻对折了起来。我走到娜卡面前,用拇指和食指在那个对折的肉缝里上下一推说,门都没有。

听到我的回答,娜卡的鼻翼从我的指尖上一滑,假装没听懂地说,唉,算了算了算了,跑题了。你跟我回一趟凤凰城就可以了,我有东西要给你,非常重要的。只要你跟我进城拿了这个东西,咱们就两清。

娜卡洒脱地打着方向盘,车子压在厚实的积雪上,车轮将雪推向旁边的雪里面,雪压着雪,人就离开了他的旧房子。

直到车子开到庄子出口处,我才想起来我妈,我赶紧对娜卡说,停一下,我给我妈说一声。

这时,娜卡已经把车开出去几百米了,听见我的要求,娜卡有一点急躁,你怎么回事啊?刚才你不说?现在又折腾我。用了“折腾”这个词语后,娜卡猛然闭上了嘴,也不再多说什么,快速地把右手搭在我的靠椅上,转过头,不看方向盘,忽悠一荡,车子重又倒进了庄子。只是一刹,那车屁股便不偏不斜刚好对着我家的院门。娜卡说,我就奇了怪了,你怎么啥事都离不开你妈啊?快点吧,天黑成这样,路上还要个把小时呢。我说,好,我马上来。

我从座位上跳出来,车门都快关不上了,刚才放在脚底下的一袋衣物弹起来,挡在车门上,用一种很不放心的样子瞧着我。我把这袋衣物往里推了推,将车门一关,进了院子。

妈。我喊了一声。

在这里。我妈應着,从卧室里走出来,手里举着一只筷子,筷子上沾着新鲜的糨糊。天知道,她又是在给庄子上的哪户人家做布鞋?也许,那户人家早就进了凤凰城,那鞋,做了,也只是装装样子罢了,不穿,看着便罢。

眼睛又不花了?我说。

不花,白天花,夜里不花,夜里就聚光了。我妈说。

哎哟,啥时候把物理又弄懂了?我说。

就你懂。我妈把手中的鞋底子靠过来,往我胳膊上拼命一甩,抽了两下说,大半夜的,又想死到哪里去?

凤凰城嘛,你紧张什么?我说。

紧张你妈个X,你一个丫头家,黑天半夜往哪跑呢?我妈杵在灶火旁,筷子上的糨糊团成一个小面糊,从筷子上滴下来,掉在地板砖上,摔成了一个拱起的面团儿。

娜卡让我陪她去趟凤凰城,说有东西要送给我,很重要的。我说。

送她妈个买X去吧,满嘴跑火车,一个丫头家,一天到晚跟上个大男人到处胡跑的呢,你看一下,魂都跑掉了,收不回来了,你跟上学啥去呢?我妈把筷子上剩下的糨糊往鞋底子上一抹,接着说,你别跟去了,名声不好。

我站在原地,答不上话来。也许是我妈还没有彻底变老,很快地,我妈想起来,我名声其实已经不好了,她又避嫌似的赶紧往炉子里添了几铲子煤,火钩子在炉火中央纵身一跃,最后,狠狠地提起炉盖子往升腾的蓝色火焰上一盖,说,随你去吧,那个凤凰城就是再建大些,一下子把北京城也比过去,反正也把你们这些买X家的心盖不住。

我抬脚进了我的房间,从柜子里抽出那件新买的大衣,暗灰色,加长版,里子上挂着一层薄羊毛,纯羊毛绒的雪白夹领和马蹄袖的设计,刚好掩饰着我对凤凰城的绝望。我围上厚厚的白羊绒围巾,从衣柜的小皮包里取出来五千元现金,往挎包里一塞,离开了家。

直到坐在车上,我一直都在回忆镜子里的自己,出门前那临时一照,灼热的一对眼球,在两坑绝望的水里翻腾着,每一个外部的事物撞进去,都从那绝望的汪洋里迅速地起身,都想要恢复之前的一往情深。

我这是要干吗,是卵又胀得疼吗?

下半夜→

大冬天,从朱家庄到凤凰城,相隔八十多公里的路程需要开一个多小时的车,遇上这种下雪天,时间就不好控制了。

要想进入凤凰城,必须,也只能通过这一条路走进去。我相信,这条路它也是认人的,那些来回次数多的人,这条路,它肯定早就知道了你每次进城的那些小心思,它无非是为这种泛滥成灾的小心思提供顺利与不顺利这两种结果。顺利与不顺利便成了测试好命与烂命的某种暗示。比如,今天的下半夜,它必然会提供不顺利,这好命与烂命的间距,成了我和娜卡默默较量的轴。我早就有这种预感了。车子要是顺利地进了凤凰城,才叫遇上鬼了呢。果然,车子刚刚从大海子水库下游的堤坝上开过去,大概走了二十五公里,就再次熄火了。

这一次,娜卡没有再踩油门,也没有转动车钥匙,娜卡盯住前方不动了。被冰花糊住的一整块玻璃刚刚才在中间部位融化出一块明亮的前方,现在,车熄火之后,那明亮之处开始重新起雾。娜卡的两只手重重地握着方向盘,左右两只手的食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方向盘上的一层咖啡色纯毛护套。

我不会开车,这时候,说什么都等于是在放闲屁。

二丫,你是不是一路上都在念咒?娜卡忽然闷声闷气地问我。

嗯,我不知所云,故作惊讶地嗯了一声算是了事。

这也太奇怪了,这条路我走了多少回走了多少年了,他妈的,还怪球死了,偏偏今天它要来拦我,这车,说熄火就熄火,这是怎么回事啊……?我真怀疑二丫你是不是一路上都在念咒,你肯定是施咒了,不然,我不会这么倒霉的,他的车这么好,从来没有熄过火啊。娜卡自嘲起来,瞄了我一眼,半年来,早已经形成的陌生的气囊终于升腾在我们身体中间,阻挡着我们自发小就开始建立起来的超常友谊。

我又不是阴阳先生,会卜卦。我自言自语了一句。

其实,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装神秘,这一点,特别不招人喜欢,不是,是很可怕。娜卡说。

你现在过得可以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跟谁学的?我说。

跟他学的。娜卡说。

说话间,我们猛然四目相对,一个男人,就这样在空中的等距离中完成了两个女人间的交换仪式。我明白,凤凰城的好处,就是无论你做什么上苍都会早早为你寻找好最佳理由与答案,你当不了真正的恩人,也当不了真正的罪人。

娜卡看了一下手机,用雪白的牙齿把她那两片粉红的肉翻来覆去地咬了几道,然后,娜卡说,都快两点了,他肯定睡了,要不,报警?现在报保险公司,万一来得慢,我们就惨了,找个汽车修理站吧,来得更慢,他们还要配个拖车来拖。我看,也只有找警察来得快,你知道吗?他有一个特别好的警察朋友,铁得很,每次我一打电话,警察兄弟马上就能来现场,你说怎样?娜卡扭头看着我,等着我的回应。

这个好,我说,来得快。

娜卡立刻翻开手机,又快速地输入了六个1,这次,娜卡通过手机调出了另一个男人,一个为人民服务的警察被她叫醒了,哈哈,还是他的朋友,真亲近。在这个浓雾笼罩的下半夜,从睡梦中惊醒的警察快速地反应过来了,一听是他朱家庄的女朋友被困住了,不用多说,就答应来拖车接人。

我的下半身被娜卡收拾好的编织袋埋起来了,两只脚被那些旧衣物包围着,温度下降得没有那么快,但后背就不一样了,一直立着,像是与他提出的分手,保持着某种尊严似的直立着,经过娜卡的一番折腾,那尊严,有了回靠的借口。我把座位往后调整到极限,把身子靠上去,平视着前挡风玻璃上新起的一层雾气,想要休息一下,我感觉,我的后背空空如也,令我心虚。

座椅放倒后,车一动,我的眼睛平视过去,忽然就发现了一个特别熟悉的东西,那东西,在车体里荡漾着,在前挡风玻璃结成的一团白色雾气里,真是鲜艳得有些不可思议。

那是一个香囊,一个橘红色的随着我身体的扭动微微地在挡风玻璃处晃动的香囊,多么像是其中一个他啊,好像他此时正急切地从凤凰城里赶过来了,正静静地立在那雪雾里,正在辨别,这并排坐在他车里的被香囊染红的两个女人,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心想要拥有他的人?

这个流氓——他为什么不把我送给他的这个东西扔了?

橘红色的丝绸还残存着新,绣在丝绸上的几片叶瓣儿散开来,坐在枝头上的三朵小牡丹分别把正红、粉红、粉白的颜色荡漾起来,从丝绸上飘浮起来,绣线上都飘出风霜来了。这一针一线缝制的香囊,依然挂在车的后视镜上,像被他扒光了衣服的我。

这香囊,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后,我亲手为他缝制的,香囊外的丝绸是我们一起进凤凰城里挑选的,花色是求了我妈描了底子构了图的,绣线是从网上采购的,来自苏州百年老街的一家手工艺店,软软的,亮亮的。被一圈小小的牛皮纸捆着的那些绣线,都快把我的心融化了。香囊里,包了朱家庄每年立夏便四处绽放的野芍药花儿,那个香啊,还真是不好形容呢。现在,这香囊,就在我眼前晃悠着,什么意思?

你在看什么?娜卡说。

什么也没看,我能看见什么,天这么黑。我说。

也是。娜卡说。

我们眯会儿,他刚才对我说,他的警察朋友马上就到。娜卡说。

是谎言吗?一路上,他并没有主动给娜卡打电话啊。我想。哦,也对,可以发信息啊。我冷笑了一下,着实不敢翻看自己的手机。手机长时间没有用,已经处于黑屏状态了,就让它这么黑着吧。

车子里的温度彻底变凉之前,他的警察朋友来了。速度真快啊,大冬天,这六十多公里的距离,从出发,到接上我们,这速度,才用了四十多分钟,也就只有警察能干得出来。

警察来的时候,不是一个人,是三个,穿着非常得体的便衣,主角连招呼都没和我打,直接打开车门,一把将娜卡拉出去,扯进一辆白色越野车后,呼哧哧地就开走了。

剩下两个警察。一个穿着蓝色的滑雪服,戴着眼镜,深咖色的镜框,镜片上起着雾,脸都快对到我脸上了,这才开口问了一句,你,朱家庄的二丫?

我说,是。

下车。蓝滑雪服说。

另一个,穿着黑色的棉皮夹克,纯黑色的高领毛衣把他的整个脖子都装了进去,他的下巴,竟然离那衣领还有两寸的间距。这个人,不简单,脖子长,肯定话少,应该是个干侦查的家伙。我猜,这个人才是他的警察朋友吧。

什么意思?我問他。

他的意思。黑皮夹克说。

那他呢?我又问。

他一会就来了,过来接你。黑皮夹克说。

那娜卡呢?你们头头把她带到哪里去了?我直接开问了。

你问他吧。黑皮夹克说。

按照男人们办事的风格,此时就不易再开口了。

他们开了一辆进口沃尔沃,铁锈红的新款,车的大灯异常明亮,一打开,像是从德国直接射过来两轮太阳似的,搞得前方一片光明。他们坐在前面,我坐后面。娜卡开来的他的车,被他们拖在沃尔沃的屁股后面,一起从大海子水库的下游堤坝上滑下来,顺着积雪的厚自然地飘浮上一个非常大的斜坡,然后,嗖的一下拐进了前往凤凰城的柏油路,那雪雾中的凤凰城便在不远处张开了双翅。

让局长亲自把人接走,不简单,有意思。蓝滑雪服说。

嗯。黑皮夹克应了一声。

你早就知道了?蓝滑雪服说。

嗯。黑皮夹克应了一声。

真残忍。蓝滑雪服说。

嗯。黑皮夹克应了一声。

他应付女人的能力,凤凰城怕是无人可及,怪不得你这哥们生意做得大啊。蓝滑雪服说。

这一次,黑皮夹克没有回应。

车里开了暖风,甚至,屁股底下的垫子也热了起来,我有点打瞌睡的状态,脸绷着,计算着进城的时间还剩下多少。黑皮夹克把后视镜调整了一下,将视线重叠在我的脸上,对着我的眼睛说,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我伸了伸脖子,总感觉他的口吻像是无声手枪上了膛,我无心思地应付了一下,冷。

黑皮夹克从身上脱下了他的黑皮夹克,递过来,说,女孩子家的,出门应该穿厚点,交九的天气,可不是开玩笑的。他的话真多,出乎我的意料。

蓝滑雪服禁不住回头看了我一眼,座椅后背挡在我们彼此之间,他只看见了半只眼睛的我。不过,蓝滑雪服的表情非常温柔,大概,受了黑皮夹克的传染,这些来自后半夜的凤凰城里的男人,在这个属于他的进口新车里,无端地惊起一股慈父般的自恋情结,撒在我的身上。

朱家庄里的女孩子,都还挺好看的。蓝滑雪服说。

嗯。黑皮夹克说。

比凤凰城里的强多了,这凤凰城里的,他妈的,遭了殃了,这电视里、网络里、电影里、游戏里、直播间里,铺天盖地,一样一样往坏里教,都学成啥样了。幸亏我们结婚早,媳妇还算好。蓝滑雪服说。

嗯。黑皮夹克说。

怪不得你哥们是个讲究人,死活都不愿意碰这凤凰城里的女人们,活得还挺讲究的。蓝滑雪服又说。

来的时候,就和你说了,不用你跟着,你去破别的案子,你非要跟,跟着,又多嘴,这毛病,要改,警察要都像你这样,早被黑社会给灭了。黑皮夹克说。

扯远了啊,我这是寂寞,你懂不懂。蓝滑雪服说。

全世界都寂寞,全世界都多嘴,全世界都嘴对嘴,你就不寂寞了。黑皮夹克说。说罢,又感觉有少许不妥,这才掉过头,往我眼睛里看了一眼,说,你累了,就先睡一会儿,他马上就来接你。

抽根蓝雪莲?蓝滑雪服说。

黑皮夹克从后视镜里对着我的脸,问,介意我们抽烟吗?

不介意。我说。

车子开到凤凰城的入口处,前面迎过来一辆车,汇灯的时候,双方按照统一的节奏打着招呼。我知道,这种来自前方的暗示,除了他,应该没有别人。果然,两辆车在错开身子的同时,各自往前滑行了五六米后就心照不宣地屁股对着屁股稳稳地停了下来。

黑皮夹克和蓝滑雪服都下了车,我在车里等着。大概过了十多分钟,两扇车门被同时打开了。黑皮夹克依然坐进了驾驶员的位置。而他,则坐在了我的左侧。我的身边升腾起一团寒冷的气团,气团中,一股蓝雪莲特有的烟叶味道迅速地弥漫开来。是的,他来了。

我给值班的说过了,给她弄了点吃的。黑皮夹克说。我很清楚,他在说娜卡。

嗯。他应了一声。

又加了床棉被,熬个一两天,不在话下。黑皮夹克说。

嗯。他再次应了一声。

洗漱用品正在买,马上派人送过去,黑人的牌子。黑皮夹克说着,这次,他还热烈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感觉他们之间在互抛媚眼似的。

他从我身上取下黑皮夹克,往副驾驶座上一扔,默不作声,然后,毫不犹豫地握住了我的左手。

我总觉得,一个人的右手承担的东西要略重于左手。右手写字打字发信息化妆翻找丢失的东西长年辅助我们自由进入一个异性,所有的日子都是从我们的右手里流过的河流,剩下左手,静静地宣泄着回忆,寂寞地立在我们的身体左侧,不断地清点到底有哪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没有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或者在日后非常隆重的回忆里还要再反复追问到底是什么东西哪些细节与环节早早地就已经把我们自己弄丢了?比如说,现在正在发生的这一出。

他把右手指插进我的左手指,每一根都紧贴着我的手指,用手指仔细地问候着我左手的每一根指头。最后,在骨关节那里,他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湿润的半圆,停顿下来,细致地抚摸着隐藏在那里的一块冻疮。这塊冻疮,是有一年,我们一起去大海子水库滑雪的时候落下的旧疾,每年寒冬时,都要重犯。积攒在骨关节的陈年的寒气从这一小块顽劣的冻疮里爬起来,一阵奇异的酥软的麻与痛占据着我的心。但是,从他手心里渗出的几乎是不易察觉的汗却令我清醒起来。那些汗,暴露了他的某种爱好,那是他过时了的爱意和正在被新的爱意追逐过来的一种克制,谈不上兴奋,也谈不上寂寞。

不用多说,他这是要送我回朱家庄了。

沿原路返回时,天气不再黑得透顶,凤凰城里的黑显得零星而遥远,朱家庄的灯光虽然早已经集体灭光,不过,东方即将投入白昼的某种灰,正以同样的车速向我们递近。我忽然想起来,只有小时候,我才在下半夜使劲做梦。那时候,母亲和父亲在性事里忙累了,睡得正沉。白天被我玩累了的汗,在后半夜里彻底投降,我在梦中战斗,随着一些调皮的诡异的却又带着某种祖先托梦式的乌托邦之意在梦里上蹿下跳的。在梦里,我会遇见他和娜卡,我们一起在朱家庄的庄稼地里撒野追鸟采野花,会一起学着鸟儿的姿态练习在空中如何飞行……我会在梦里被梦惹笑,在父母身边快意地无节制地发出串串狂笑,往往,梦还没有完全醒来,父母的手就伸过来了,在我的屁股上狠抓一把,说——牲口养下的货,不好好睡觉你笑啥呢……实际上,那一刻,多半是我扭动着小身板急得都快要溢尿了。

我扭了扭身子,想把左手从他的右手里抽出来。

别动,先睡会儿,快到的时候,我再叫醒你。他把手里的蓝雪莲烟灭了,烟头往专用的垃圾盒里一放,盖子一合,腾出手来,用左手压着我的脑袋,往他的肩膀上顺了一下,说,听话。我终于是忍不住了,折腾了大半夜,眼睛一合,睡着了。

听到积雪压在车轮底下的吱吱声后,我才勉强醒过来。夜晚的白雪自带着亮光,雪平面上泛着无数微小而晶莹剔透的小亮点,放眼望去,那些一闪一闪的小亮点,简直就像是星星下了凡,晶莹又可爱。说心里话,如果没有娜卡,单独和他呆在一起,我的恨没有那么明显,我的疼也没有那么深刻。

你不跟他们回去吗?我问。

来的时候就没打算回去。他说。

不忙了?我问。

忙,忙也不回。他说。

我们都没有提起娜卡。这时候提起娜卡,等于是在“打日本”的半路上提前射出了一颗信号弹。

我们进屋的时候,炉火正旺,想来是我妈刚压了新煤,变薄的炉身子,被煤炭烧出一坨鲜亮的橘红色,像是一个多情的斑。桌子上放着我妈未糊完的鞋底子,布料叠在一起,形成一个男人的鞋样子。我爹已经去世很久了,我妈这是在给谁做鞋?我这样起疑心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搂住了我的肩膀,问我,你还住里间?

我说,嗯。

睡吧,天都快要亮了。

我说,嗯。

一起。

嗯。

朱家庄的水真是清澈,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井,到了冬天,把屋子里的水龙头一开,冬天就像是一场被冷冻起来的爱情忽然之间遇见了伯乐,冷不丁从那管子里喷出来,水流都快要升起青烟来了,你看那水质,清得倒像是做了手脚似的,令人胆寒。

我的一双手怎么也伸不到脸盒里。他看着神思恍惚的我,拎过来一瓶热水,往脸盆里加了少许。然后,又端着脸盆往火炉上一放,对我说,你不是笨,而是太聪明,女人太聪明不好,知道吗?太聪明的女人,从不惹祸,一惹,都是大事,真正的男人根本不可能长期喜欢一个惹事的女人。我把双手伸进脸盆,捧起一捧热水往脸上一搓,热乎乎的水从脸上铺开来,毛孔张开后,已经起了冻疮的回忆迅速地觉醒起来,我的心里、手指间竟有出奇的痒翻上来。这种痒,让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娜卡的那种歌声,一种准确无误的惊艳和无辜。

那真正的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克制地问道。

哼,他走过来,在我的头上摸了摸说 ,不一定,喜欢这个东西谁也说不清楚,你看,咱们不就这样吗?

咱们?我的心里重复着他的话,好像他的味道还没有多少改变,翻过娜卡这一页,似乎有些东西还可以考虑保留下来。我这是怎么了?是除了他以外,再没有任何可以进城生活的理由吗?还是我根本就不想离开朱家庄?想来朱家庄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地方,外面的东西涌进来,不管是好是坏,最终,都可以把最好的成分留下来。这个地方,真像一个巨大的过滤器,有时候,你以为这个过滤器坏了,不通电了,困在死寂的中央,是真死,彻底死了;有时候,它又会自动过滤一下死掉的东西,自行复活,似乎只有复活过来的东西才是活的,像是没有死去一样新鲜、光明。看来,我的卵不胀,是我的心胀,你说我们已经分手半年多了,面对他的回头、他的野蛮,我还在进与退当中回味这些。

怎么还不过来?他说。

就来。我说。

洗漱完毕的他,已经开始背对着我脱衣服了,黑色的滑雪服里面,是一件加厚的紫色棉衬衣,棉制的黑色休闲长裤里,是一条纯羊毛的手工毛裤,那毛裤是我织的,旧了,绛紫色的毛线里,弹起一层肝肠寸断的细绒。他把衣服胡乱地扔在旁边的椅子上,只把衬衣仔细地整理了一下,抖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挂在了椅背上。那衬衣的左肩上,有一个小洞,是我们最后一次面对面提出分手时,被我不小心扯烂的。

可笑,那么多衬衣,非要穿这件。我想。

我先把被子捂一捂,你妈这灶子烧得没有去年热了。他说。

都下半夜了,还能咋烧。我说。

下半夜就下半夜,我喜欢。

嗯。我说着,开始犹豫不定起来。嘴上应付着,表面上也开始脱衣服了,也顺势躺在了他的身边,心里却升起一股又一股的寒意。

这没什么不对,那床,毕竟是我的。这没有什么不对,这衣服毕竟是我自己的钱买的。还有那身边的人,和燃烧着炉火的冬天,这屋子里的气息,这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对。可是,当我想起没有娜卡的那些时光时,我的心里竟然有一种想哭的欲望。我知道,我和他之间一定是多了什么,而不是少了什么。那多出来的东西,我是不想要的,包括娜卡。

你在想什么?他问道。

没想什么。我快速地说。

于是,他把右手伸过来,环绕着我的脸,在我的脸上一遍一遍地抚摸着,他的右手手指像大海子水库里的水向我倒出来,那么厚,那么长,像是要把我的脸给淹了。我在心里,千恩万谢地感谢着他的抚摸,身体却无法动弹,此刻,我再次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娜卡。

我想知道,娜卡被他送走后,会怎样?今后,是要好好地活,还是继续装死?大概我想到娜卡的时候,我的身体里会忽然冒出一股死去的气息,那种恋恋不舍的浓烈的担惊受怕而又汹涌起伏的求生的欲望终于令他停止了抚摸,他的手,悍然地从我的脸上倒下去,发出可怕的一声——咚,他的手与我的脸,分开了,这就是两个恋人之间早已死去的精神所发出的必须的回响。

朱家庄的房子我是不会卖的。他说。

留着也是闲置着,没人住,都成灰了。我说。

那又怎样?我愿意!他说,别看现在朱家庄的人都要跑光了,都随大流地进了城,现在,我也是烦透了,你看现在的凤凰城,理个发洗个脚聚个餐喝个酒就是买盒烟打个台球瞎逛街,都能碰见熟人,真是干啥都能遇见熟人,尤其是朱家庄的人,凤凰城都快成朱家庄的后花园了——热闹得要死了,还是庄子上好,清静,到头来,城里再热闹,这里的人,迟早还不得兜回来,死了,还不都得埋在这儿。这儿,才是埋人的地方,你们女孩子家,懂啥。

他闷闷不乐地转移着话题,好像进城做了几年生意,当上了老板,有了一帮手下的兄弟,仓库里,屯着堆积如山的每家每户过日子时所需的必备品,这样,他就是人生真谛的某类化身,这样,无论他在我跟前还是在别人跟前说点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他代表的,都是一个美妙的符号:优质。

我再从凤凰城搞一车煤来,今年冬天再让你妈帮着烧一烧,明年,我要把它装修一下,度假用。他说。

你怎么不说话?他看着我,眼睛扑闪起来。原来,男人也有扑闪眼睛的时候,一扑闪,眼里原有的那些亮光都浅了,不幽深了。

别想了,都过去了,嗯。他说。

说着,他就支起身子,做出了想要吻我的准备,却发现,我的思路还停在上半夜里,看样子,那受了冷的思绪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到这张床上的,于是,他又温柔地拍拍我的头,顺便把我的一頭长发捋了捋。这些动作如此熟练,看样子,他是照着一波一波的流行剧学了不少城里人的玩意儿。

唉,在外面,几乎没话,一到你这里,变成了话痨。他说。

嗯,话痨,你也没说多少真话啊。我说。

还不多?我自己听得都烦了,你不烦啊?他说。

烦,早就烦了。我说。

你呀……他没说下去,光着上半身,迅速从我身边坐起来,下床,从滑雪服口袋里掏出两部手机,然后,一部一部启动了开机键。像是钢琴坏了键,那手机一遇见空气便自动地弹起了琴,比赛似的,所有从凤凰城涌过去的信息、留言、电话一刹那涌进我的耳朵,响个不停。他也不接,看着我。我把被子往头顶一捂,盖住了眼睛。

哗,他冲过来,一把将被子从我头顶扯下去,问,你是不是一路上都在想,我怎么不救她?

我从被子里伸出了头,看着他的脸,那娜卡的脸印上去,使我的嘴巴发不出声音,可我的眼神是给了他答案的。

你觉得我能救得了她是吧?他说。

这一次,我快失控了,觉得自己可以说话了。

你还是试试吧。我说。

他脸一紫,把手里握着的两部手机直接扔了出去,两部手机叮当乱响地砸在墙角处,又双双坠落在地面上,他冲过去,用脚将散落在地板上的手机壳一脚踢了出去。那手机壳,再次弹在墙壁上,弹了几弹,落了地。不过手机还是好的,没摔坏,依然有电话接二连三地打进来,追命似的在寻找他。

先关着,让他们关一关,看她还能怎么跳腾。他恶狠狠地说。

说完,他才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再次转身扑过来,掀开被子,整个人都翻身压在我的身上。胸膛上一枚圆润的和田白玉吊坠狠狠地嵌進我的乳房底部。我看见,那是一枚观世音头像,白,而且庄重。

我看上的,就是你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你拿自己和她比,她算什么?你知道吗?我给她说了无数遍无数遍……一个女孩子家,没多少本事,碰老子的闲东西可以,可千万不要碰老子认为最重要的东西,那些东西,是老子的命根子,碰不得。她不听,听不进去,非要动不动就想碰老子的那些标准线,生意就那么好碰吗?钱就那么好转移吗?偷走几个账本就想要了我的命?开什么国际玩笑啊?你知道生意和钱是什么吗?是一件女人永远都碰不得的好玩意,哪个女人要是碰了男人的生意和钱,那她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他如此清醒地解释着他和娜卡之间的关系,那话不是刀子,不是铁链,是包含在那些话里的道理,那道理竟比刀子还要锋利,那锋利没有割破我的肉,倒是割破了我的心,血从心上流出来,染红了他的脸。

我伸手抱住他,对他说,别说了,别说了,求求你,救救娜卡。

他的吻忽然像雨一样落下来,并且,快速地,在我来不及防备的时候,很快,便把这些清醒的带血的吻压进了我的脸。

我推开他,冷冷地说,你知道吗?今天你救她,你可能还可以成为曾经的你;今天你要是不救她,你就是小人中的小人,不,是恶人,你懂吗?

他放开了我,呆坐在我身边。

我等了好久,几乎起了几丝睡意,又不能沉睡过去,却也没有听到他的任何声音,便从被子里伸出脑袋,想要看看他的反应。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穿上了衣服,站在屋子里,手里拿着那两部手机。发现我正看着他,他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蓝雪莲来,抽出一根,点上火,吹了几口,不吸。我感觉天就要大亮了,透明的光线马上就要照亮我内心的绝望了,这才看见他打开了手机,慢腾腾地寻找着某个人的电话号码。我知道,他在找黑皮夹克。

人怎样?他说。

先放了吧,就说我要撤诉。他说。

对,放。

听口气,是他们早就商量好要关娜卡的,现在,只不过才关了半个晚上,我就让他放了娜卡。

放放放,先放人,有人要救她,就先放了吧。他说。

听了他的决定,我知道,从此以后,娜卡在我这里就算是画上了句号,有关娜卡的以前,或者是以后,对我来说,不是流言,就是闲话了。

我妈来叫我吃饭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了晌午。虽然他早就离开了,但屋子里,还余留着他身上的烟草味,那正是朱家庄里下半夜的味道,适合与熟人完成二次告别的味道。屋子外面,雪光和太阳光缠绕在一起,穿过窗户,刺得人难受。

我坐在餐厅时,由于变换了位置,太阳光是彻底偏左了,那自然投射过来的雪光倒是正了位置,从屋檐上掉下来,经过窗户的时候,折了身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屋,端端地坐在我们家的餐桌上,像一个雪人一样盯着我。

饭桌上,我妈把她的手机递给我说,找你的,找了一夜。

谁啊?我说。

还有谁,娜卡。我妈说。

我接过手机,对着电话里的娜卡“喂”了一声。

你个××,你一整夜都和他在一起吧。就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啪的一声,对方先于我挂了电话。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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