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锐
“我 就要从一线退下来,将来我们可以一起搞历史和学术研究。”
这是1980年,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解放军军事学院(国防大学前身之一)院长的萧克将军在张国琦刚担任秘书时的第一次谈话。
张国琦坦言,此前他有顾虑,也向首长直陈过,自己没有大机关的工作经验,更没有在这样资历的老首长身边工作的经验,怕干不好。没想到首长看出了他的心思,说出了这句推心置腹的话,“击中”了他。
此前,张国琦的经历很丰富——在空军基层部队当兵、作为工农兵学员进入复旦大学历史系深造、在空军理论组做“笔杆子”、进入军事学院……让他更没想到的是,秘书一干就是20多年,直到2008年10月萧克以102岁高龄辞世。
“首长威望很高,却没有架子。很多时候讨论问题都是商量的口吻。”那些年,萧克将军求实存真的品格、能书善诗的魅力,以及愈挫愈奋的精神,深深地感染了他。前年,他以一己之力开办了微信公众号“印象萧克”,发了不少点击量破万的热文。
今年7月14日,是萧克将军诞辰112周年。笔者在北京专访了张国琦大校,听他讲述亲历的萧克将军的故事。那些激荡的岁月,勤俭的作风,在今天仍富有启示意义。
在路上感受勤俭之风:
“国家不勤俭,要亡党亡国!”
担任萧克秘书后,张国琦多次陪同考察调研、出席各种活动。在路上,萧克总是严格要求自己和工作人员,许多细节让张国琦很难忘。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有一阵社会上吃喝风比较盛,萧克到一些地方去考察,对方很热情,一上上十几道菜。“萧老一点都没给对方面子,一下就发火了:‘太奢侈了,吃不完不就浪费了吗?一天到晚大吃大喝,能行吗?要勤俭持家、勤俭建国、勤俭办一切事业。国家不勤俭,要亡党亡国!’”
“对方还很诧异,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赶紧做双方的工作,最后萧老折中想出一个办法,说别浪费了,这两盘我包了,那两盘张秘书包了,那两盘谁谁谁包了,”大家拗不过他,只好照办,有人肚子都吃撑了。此后的行程中,大家都知道了萧克的规矩,没谁敢再摆宴席,大吃大喝造成舌尖上的浪费。每次外出,萧老还不忘叮嘱给当地交伙食费。
张国琦回忆,萧克生活一向俭朴,经常穿打补丁的衣服,每天粗茶淡饭,定量供应,无论在家还是在外,从不抽烟喝酒,也如此要求工作人员和亲属。“外出时遇上有人向我敬酒,他赶紧就说:‘张秘书不喝酒’,并做出了挡酒的动作。”
1981年12月,萧克回到了阔别50多年的家乡——湖南省嘉禾县。当天晚上,萧克同赶到县招待所的部分家属交谈,说得直截了当:“明天我回家(小街田村)去见见嫂子他们,吃一顿饭就走,不准搞别的。你们准备了别的没有?”准备了狗肉和茶油的亲属们没敢做声,将军又说,“你们没有准备?那好!我明天只在家吃一顿饭。吃瓜麻糊……”
张国琦看到,第二天的“瓜麻糊”完全是按照将军在招待所的嘱咐搞的,只有南瓜和糯米两道原料,煮得又烂又浓,将军一口气吃了两碗。1994年,萧氏宗族开始修谱。萧克特意写了一封信:“我本只是宗族一个学生……长期在革命军工作。这是一个革命青年应份的事……繁琐的经历,不上谱为好。”他还写了“勤劳勤俭”4个字寄回老家。
这种勤俭的作风,在出访时也有充分体现。上世纪八十年代,萧克曾率团出访加拿大。时任我驻加大使提出,要请将军和代表團成员吃顿便饭,“萧老谢绝了大使的好意,对我们说国家外汇困难,国内来客不应该接受宴请。”
当时,加方对访问非常重视,安排我代表团吃西餐,萧老和副团长陶汉章都不习惯。但当随行人员建议向加方反映,将大家安排到中餐馆就餐时,萧老又拒绝了,“他反复说应该客随主便,不能给主人添麻烦”。后来,一行人当天行程结束后,在房间吃上了方便面……
外出返回前,萧克还有个规定动作——挨个检查工作人员的行李,“他要看行李是不是跟来的时候一样。如果多了个口袋,多了件东西,必须解释清楚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拿了不该拿的。“红军时期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他一直记在心中并践行着。他曾说,士兵的本色,我都要努力坚持。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张国琦说。
每天读书到凌晨:
坚持独立思考,也善创新
“将军本色是书生。”上世纪80年代初,刚担任萧克同志秘书头几天,张国琦就深刻感受到萧克对读书的酷爱。
“首长爱读书,几乎每天都读到凌晨一点以后。刚当秘书的头几天,我想着首长没睡觉,我作为秘书,也不能睡啊。如果有什么急事要找我谈怎么办,于是也熬着。坚持了三四天,我受不了了,主动和他报告后,就去休息了。”
当时萧克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为了能让他早点休息,家人和工作人员还想出办法,固定一个时间,如晚上12点把电闸关了,骗萧老说这段时间凌晨都停电。没想到,当天他没办法,休息了,第二天又让人上街买来蜡烛,晚上电闸关后,点着蜡烛还在看书。家人无奈,也只好不拉闸了,由着他去。
事实上,萧克对读书的痴迷,早在战争年代就已显露无疑。躲敌机空袭,以及战友闲聊的时候,他常拿着一本本书阅读。尽管年轻时的萧克读完简易师范后就投笔从戎,但他愣是靠着不断自学和读书,成为能诗善书的文人将军,留下了许多诗歌,还在战争年代利用空闲时间写出了曾获茅盾文学奖的小说《浴血罗霄》。
在张国琦的记忆中,将军读书涉猎很广。“文革”时期在五七干校劳动时,他学马列著作,关注列宁等人谈经济建设。后来,他读得较多的是历史、文学著作。遭遇劫难仍艰苦著书的太史公,“秉笔直书”后被灭十族的方孝孺,都给了他前行的力量和养分。读完书,他还要写笔记,写读后感,进行系统梳理。
张国琦告诉记者,因为爱读书,萧克对历史、现实等常有自己的见解。他推崇东汉哲学家王充的两句话“誉人不增其美,毁人不益其恶”,将“求实存真”作为搞历史研究的原则,这在一些特定的时候,需要很大的勇气。
他回忆,“文革”时期,有人找已下放到干校的萧克调查,他告诉对方,井冈山时,红军指战员一人一条扁担挑谷子,朱德挑了,林彪说他身体不好没去。当时林彪如日中天,这些实话传到他耳中后果不堪设想,但萧克并不在乎,认为应还原事实。改革开放后,他又推动陈独秀、张闻天等人物研究以及百团大战等研究取得突破。
萧克爱读书,也善于理论结合实践。张国琦告诉记者,思想解放、有改革创新精神,是萧克的一大特点。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其任军事学院院长时,他向军委力陈把基层军官培养成大学水平等改革军队院校教育的具体建议。张国琦记得,当时院里引进了计算机,并给予技术员很高的“礼遇”。萧老还亲自学习操作。
“老将军萧克正在指挥一场新的‘大战’!”上世纪90年代初,《瞭望》等报道了萧克将军挂帅主编百卷巨著《中华文化通志》的消息,这是全国瞩目的百卷巨著。作为主编必须指挥千军,不断推进編撰工作。如何让有能力的人挑起大梁?
“萧克的办法是,引入当时经济领域刚刚兴起的招标,以及竞争机制,1992年9月首次在《人民日报》广撒英雄帖,公开招募撰稿人。”这一创举在当时被誉为“改革春风催放的一束鲜花”。经过重重筛选,答辩,最后的撰稿人都是这一行业的专家。1998年10月,历经多年努力,《中华文化通志》出版,后被作为国礼赠送给外国。
不变的初心:
“跟谁都有关系,跟谁又都没有‘关系’”
“萧老是一位资历很老的前辈,战争年代做过十大元帅的副手或直接下级,八路军一二零师副师长、华北军区副司令员、第四野战军参谋长等……他跟谁都有关系,但又跟谁都没有‘关系’。”
张国琦解释说,作为在红军一、二、四方面军都工作过的将领,他的上下级都很多,他跟党不跟人,不拉关系、不搞小团体,也不给人说情,家人也深知这一点,对来请托者总是拒绝,“不能坏了规矩,他老人家知道了更要反对。”
萧克一生中曾多次变换职务。他认为都是为党工作,总是愉快服从。1936年9月,朱德代表组织找时任红二方面军副总指挥的萧克谈话,调他到红三十一军担任军长,攻打胡宗南部。有人背后议论,“放着方面军副总指挥不当,去当军长”,萧克对此不理睬,很快赴任。1939年,中央又任命时任一二零师副师长萧克出任挺进军司令员,麾下兵马不多,且需要艰苦开拓,萧克照样欣然接受,干出了成绩。
“萧老称得上不忘初心。”张国琦认为,萧克走上革命道路,既有家仇,但更多是受危急时势的感召,通过不断学习,他认定了共产主义可以挽救和发展中国,在革命困难的1927年入了党。从此,无论遇到多少坎坷,他始终相信党,相信未来。
“1958年,萧老因‘反教条主义’被错误批判,后又因‘文革’被打倒,10多年时间都处于逆境。但他相信党会把问题搞清楚,会做出公正的结论。在江西‘改造’时,他曾给毛主席和周总理写信,说以前打仗抓了俘虏兵总是很高兴,又有了可以‘挽救’的新同志。现在哪怕让我当个俘虏兵,让我有机会回到党组织怀抱我也愿意……”
在逆境中,独立坚持、乐观积极的性格、对诗书的酷爱,也让他的心灵有个宁静角落。“文革”时,他被下放到条件艰苦的江西永修农林部五七干校,他一边读书写诗,一边参加劳动。冷得受不了,就靠跑步、劈柴来取暖。有空闲的时间,他就登上附近的云山远眺、给来让他写检讨的“小将”讲革命历史、给邻居家的小孩打打草鞋……
在张国琦看来,萧克如此性格的养成,离不开家族的传承,更有革命年代的洗礼。一方面,他的几位家人参加革命,二哥萧克允是革命烈士,红色基因深厚;另一方面,家中几代人都酷爱读书,推崇笔正、纸正、身正、心正。此外,他曾自度诗提到怀有“夸父之志”,也使自己心胸开阔、奋发向上。
一晃眼,萧老离去已经11年了,但张国琦对首长的思念未减。萧克曾给他题字“兵者,国之大事。”他就将自己的公众号定名为“兵者文化”(后又新建公众号“萧克印象”),专门发布有关萧克的研究文章及其生前珍贵视频。他希望能遇上个研究者,将萧克的事迹、思想、精神,更好、更广地传播出去。
“您眼中的萧老是怎么样的一个人?”采访结束时,笔者问。
“我觉得,他一辈子未改书生本色。”张国琦说,“诚如当年斯诺前夫人所说,像周恩来、徐向前和毛泽东一样,萧克是中国人所称的‘军人学者’的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