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
故事就是自然分泌
我靠3000常用字谋生。从发表第一篇文章到全职在家写作,用了18年。
我还记得,我发表第一篇作品是因为我参加了一次诗歌大赛,我的诗获了奖,被收录进一本诗集,诗的名字叫《我愿意》。
那是2000年的秋天,我还是一名大学生,我从收发室拿到包裹,拆掉重重障碍,翻开诗集,翻到印着诗和我名字的那一页,真是爱不释手。
捧着诗集,我就去了食堂。坐在食堂里,我一边用小勺掏成鸭蛋的蛋黄,一边默默欣赏。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同桌的就餐者换了一拨儿又一拨儿,鸭蛋的壳都快被我的勺子刮破了,我的视线还在那张纸上。终于,清洁工来喊我走,因为到了清场的时刻。
处女作的稿酬是多少我忘了,但其发表的喜悦终生难忘。
大学毕业后,我做了两年老师,再后来,我去北京读研究生。我的专业和文学无关,但我没有一天不和文字相伴。
今年年初,我写了一篇小说《立水桥北》,写的是10年前在北京买卖二手房时亲历的一桩官司。小说发表在杂志上,责编谢昕丹在编者手记中写道——“2004年的一个清晨,天边露出鱼肚白,一阵噼里啪啦的键盘声,伴着缕缕茶香,清晰细腻地飘入耳畔。特特又在写稿了!躺在上铺的我睡眼惺忪.脑子却很清醒地告诉自己:文学是个好东西,(重复)熬夜却是玩不起的。”
是的,编辑就是我的同学,她写的正是我们的学生时代。
那时,我一夜一夜不睡觉,不计回报,在某论坛写稿。似乎,能得到很多评论、很多赞,版主能给我戴朵小红花,就是我写作的目的。今天想来,其实我是在找认同。
我很感激那段经历,虽然我并不是网络作家,但我们这一代人,谁的成长能离开网络?最初在网上,遇到一点点有趣的事儿就会写下来;得到一点点鼓励,就会废寝忘食地持续更新,因此得到的第一批所谓的粉丝,让我有了从业的信心,也训练出我每天都要写点儿什么的习惯。
是啊'每天都要写。直到今天,除非出现重大变故,除非爬不起来,我每天一定要写。
这并不容易。
在成为一个全职作家前,我有一份需要坐班的工作,生活逼着我们不断向前,马不停蹄。在打一场很磨人的官司时,挂掉法院电话,回到书房继续写:频繁出差的时候,趴在火车上的小桌子上写:怀孕7个月,为了赶稿子,熬夜写:生完孩子后,没办法维持白天上班晚上写作的节奏,我每天中午在单位附近开两个小时的钟点房写作:后来,我自己做公司,我把所有要见的人约在同一个地方,每两拨儿人出现的间隙,我会打开电脑,抓紧时间写。
经常有朋友问我——既然那么忙,为什么还要写?
一开始,当然有虚荣的成分,觉得自己擅长这件事,这件事能让我和别人不同,我希望博得众人的交口称赞。收获名和利。但那不是持续的理由。持续的理由是,写作让我幸福。我在3000常用字的排列组合、调动摆弄中,获得了巨大的快感。我总是琢磨如何将故事表达得更准确、更动人、更美,在琢磨中令注意力集中,人始终处于专注的状态。
好几次,我在火车上写,一路风景飞驰,像不断变化的背景墙,低头时,太阳正大;抬头时,月已挂在天边。我心里不禁浮现起一句诗“不觉碧山暮,但闻万壑松,’'这真是一种美好的体验。
幸福不就是沉迷吗?写作,让我感受到沉迷。
一开始,拿起笔,打开电脑,会想:今天写点儿什么呢?一旦形成习惯,写作就像呼吸一样,到点,就要拿起筆:到点,经过的、见过的,有意思的、有意义的,就会自然倾泻于笔端,像用力奔跑后,体液的自然分泌。
是的.自然分泌。
我全职在家写作后,这体会更明显。
2017年7月,我必须在工作和写作之间做出选择,因为时间和精力实在无法两全。
我曾经渴望,有完整的时间去写作。在我身兼数职时,我想出很多办法进行自我管理,时间的、社交的、情绪的……我穷尽脑力做平衡.工作、爱好、家庭……可是,当生活真的只剩下写作,不用上班,不用见很多人,不用说很多话,不用忙叨叨,日子变得纯粹,却也显得苍白。
我陷入巨大的焦虑黑洞。最害怕的是,全部的积累都写完了,怎么办?像我这样写身边人、身边事,写现实、描摹生活花纹的作者,如果不忙,就没有什么可写;不跑,就没有自然分泌。
还好,我从事出版工作多年,经过职业的刻意练习,做预算、制订计划、盯进度成为做事的基本方法。我像管理一个个项目似的,管理每一个自己想写的作品。我先把它们都列出来,做表格,填上时间,分配工作量,想好平台和渠道。计算原有的积累还能支持几年:剩下的就要考虑,如何继续奔跑,继续忙,忙什么,才能维持自然分泌和好的创作状态。
事实上,全职写作后,我比过去更忙了。
我参加很多活动,做策划,做嘉宾,尝试新鲜的创作,甚至还给做音乐的朋友写过歌词。在知识付费时代,我还忙着去各地上课,在各个线上App做直播和录播。
朋友们问我的问题也变了——既然要写作,你为什么把自己搞得这么忙,做那么多和写作无关的事儿?
我只想说一个例子。
前几天,我出差,和一个当红的主播做对话节目。去之前,我对他的印象只是帅,只是口才好,只是“麻辣情感教主”的江湖称号。
去之后,我收获了一个故事。这位当红主播告诉我,他辛苦拉扯大的妹妹,在大学毕业后不到半年出车祸去世了,他因此得了抑郁症。病好后,他寄情于网络电台,现在,他有3000多万女粉丝,他把这些粉丝都当作自己的妹妹,出主意,教对策。他是“情感教主”,但也是女粉丝心中的“国民哥哥”。他很享受“哥哥”这个称呼。
我心情复杂地做完节目,按部就班地进行出差日程中的各种活动。
我又吃了几次饭,又过了几个夜晚,等我结束全部的行程,上了火车,风景在眼前飞驰而过,当红主播的身影挥之不去,他的故事,我无法忘记。我拿出电脑,记下他,像之前记下每一个笔下的人物。
一些人,一些故事,被我们撞上,不用刻意采访,不用着意地想“我要怎么写他”。让他和他的故事沉淀,如果你忘不了,那就是你的大脑在自动筛选,你忘不了的,在一个合适的时机会呼之欲出,细节跟着细节,细节不全的,会自动补全,前后细节连起来,会自成逻辑,它们抓着你的手写下来,就是自然分泌。
那天,我发了条微信朋友圈,它表达了我的写作观——你必须很忙碌,忙许多和写作完全无关的事,借那些忙碌,见很多人,见很多世面,见很多“奇葩”,见很多平淡无奇甚至无聊的生活状态,而后发现背后意想不到的波澜壮阔。忽然有一天,你不忙了,你想起他们,或者在书房,或者在火车上,你掏出笔,你打开电脑,总之你停不下来,不用思考,他们不请自来。这时,所谓的创作,不过只是记录。
这就是我想和你分享的,用生活输入,用写作输出。用力生活,如用力奔跑,故事就会像汗液一样自然分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