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学生远离功利的写作

吴非

二十多年前，我曾看过国外的一些高中生作文。那些作文，能译介到中国来，多多少少是有些可取之处的。我印象比较深的，是那些作文放言无惮，完全不似中国学生作文的循规蹈矩。二十多年过去，我们的高中生愈发老成持重，下笔作文，更加注意“情感健康”“观点正确”“积极向上”。看时下高三学生的作文，经常感到很累。写作者千方百计地苦心经营一千多字，就是想得一个高分，而不是为了愉悦身心。功利的写作不太可能培育美好的情感，也不太可能培养好的表达习惯，反而会败坏写作的趣味和自然。

美国中学生申请读大学，需要写一份申请，其中要写一篇有相关要求的实用文，介绍自己，陈述申请的原因，谈谈对社会人生的看法或说说影响自己的人和事。按我们的观念，这其实就是一篇“考试作文”，只不过不是我们定义的“高考作文”。至于不同地区、不同学校有什么具体要求，我尚无能力做具体了解。据说，美国一些学校也有相应的“怎样写申请”的实用文教学。同样，这个问题也有社会的关注。2018年和2019年，《纽约时报》均以“金钱、工作、社会阶级或相关话题的入学申请文”发起征文，从征集到的几百篇高中生的申请文中，选出5篇推荐给读者。我有机会读到这两年的10篇“作文”。对始终处在教学困境中的同行，也许会有一些启发。这有限的作文样本可能引发我们的思考：在这个世界上，另外一些中学生，他们经历了什么，在想些什么，在做些什么以及为什么会这样表达，等等。

选编者这样介绍：“六年前，我开始向高中毕业班学生征集关于金钱、工作、社会阶级或相关话题的入学申請文。我很快发现，我们显然能从他们的写作中学到很多，这期间他们和父母正准备做出或许是一生中最大的投资决定：多达30万美元的大学教育经费往哪花。”但是，根据这10篇作文的内容来看，好像没有一位作者是能付得起学费的富家子女。

没有统一命题和要求，话题比较宽泛，几乎是“各写各的”，他们经历什么样的生活，就如实地写。此前曾有传说，美国学生作文流行“励志”与“成功”，也曾有类似“阶层固化”的说法，但推荐给读者的这10篇申请文似乎看不到这些，其间，不仅没有豪言壮语，也找不到任何“政治正确”的表态。倒是那些不同遭遇中的真情实感以及对社会和人生的体认，让人感慨不已。

生活教会了他们什么？他们在清贫的生活中深切感受骨肉亲情。疲惫的父亲结束劳作回到家，慈爱地问孩子们过得是否愉快，而祖母哼着故乡的歌在炉火上做出一块饼。德州男生艾瑞克·穆松杜说“这是一幅由贫困和生为人母的一生所绘成的活生生的杰作”;女生维多利亚·奥斯瓦尔德的《我家的餐桌》中，家庭一贫如洗，破旧的餐桌边，椅子越来越少，“每晚7点，昏暗的厨房里，会有两把空椅子围在脏兮兮的暖棕色旧餐桌旁，和爸爸在一起，我感到心满意足”;女生琳·皮纳接过年迈祖母的针线，要缝完一床百衲被……他们学会以劳动养活自己：那个墨西哥裔男生在餐馆洗盘子到深夜，在回家的公交车上读书，到家后把挣到的小费轻轻地放进熟睡的母亲的钱包;波士顿男生安迪·帕特里坎从小喜欢垃圾车，“我对这些车了如指掌，只消看一眼，就能说出国内几乎所有垃圾车的牌子、型号和年份”，他在收垃圾的劳动中了解社会。

写作的过程，也是人格养成过程。困难没有浇灭他们对文明的向往。在最困窘的童年，明尼苏达的女生阿斯特丽德·利登曾和母亲栖身于图书馆，她在图书馆学到的不只是书上的知识，现在，她要去哥伦比亚大学读书了，她说“我学会了回馈他人”。女生贝特刚满16岁，就已经通过了美国国税局高级资格考试，在曼哈顿晨边高地图书馆的地下室里，“我们会帮助年迈者和低收入者报税”。考取麦迪逊分校的凯莉·施利斯，是个管道工的女儿，从小就是父亲的助手，在假期总是一身工装，她的感悟是“生活是一个接受混乱并且学会清理的过程，管道工作也不例外”。琳·皮纳11岁时，父亲入狱，全家生活困窘，她没有被击垮，跟着爷爷奶奶一同去做清洁工，“奶奶也多次用‘一切好事都只会发生在那些耐心等待的人身上’这句话来教育我”。

他们没有谈“读书改变命运”。他们似乎不认为个人命途不顺，也不指望有安宁舒适的生活。对生活中遭遇的困难习以为常，自然作文中也就没有所谓的刻苦励志。不知为什么，他们的申请作文中几乎都没谈到学校学习以及成绩、考试，更没有竞争和名次，没有什么“起跑线”，甚至没有人提到课堂和作业。

他们在劳动中有自己的发现。我在这些作文中看到的是青年对世界、对人生的思考，看到他们对亲人的真情和对生命的情感，对种种生活细节的特殊感受。生活是作文的源泉，我从中也看到社会对教育的影响。学生是“接触社会”，还是本来就置身于社会中？学生是“适当参加劳动”，还是“在劳动中学会生存”？这些可能都是需要我们思考的问题。在一些欠发达地区，甚至是发达的欧美国家，中学生做工挣零花钱甚至攒学费都是很平常的现象。他们不可能像在中国学生这样长期封闭在学校以应付考试，不食人间烟火。在我们周围，城市学生很少承担家务劳动，假期中也忙于补课，养尊处优的现象很普遍;来自农村的学生大多也没有参加过农业劳动，全家辛劳供养一个孩子读书，因为这个孩子承担着“改变命运”的重任。学校教育不但没有培养学生的劳动习惯，反而教会了学生厌恶体力劳动，向往富贵。在这种教育观熏染下，高中学生万事不问，丧失思考，不知怎样正视困难、面对挫折，写作时，当然只能说大话、空话。

这些申请文不可能是按模板编的故事，所有作者都是真名实姓，也公开了录取学校。这是“大学申请书”的一部分，比“高考满分作文”可靠。在讲究诚信的教育环境中，学生任何伪造经历的文字，都有可能造成名誉损失，成为品格污点。我们的高考作文，是不是也应当有这样的品质？如果有生命源头的启示，有对人的尊重，有环境的改善，有遵守常识的评价标准，改变目前的作文教学状态不是没有可能。

有更多的比较，才能有借鉴和学习。今天随处可见的“新闻模板”“总结模板”和“事迹介绍模板”以及中考、高考“满分作文”等，对作文表达往往是一种桎梏。缺乏真实感，缺乏个性的表达，没有创造精神，除了“安全”“保险”“稳妥”“省劲”之类，很重要的原因，是丧失自我意志和独立思考。其次是多年的应试教育，导致中学生脱离社会、脱离劳动，学习理想单纯地变异为“改变命运”而非寻找生命意义、创造美丽人生。

读着这10篇作文，看着这些中学生的照片，想象着他们在写作时的目光，我也在想：他们的父母有什么样的生活态度？他们的老师又是些什么样的人？这些学生平时读些什么书？……总之，这些作文让我想起一些不一样的学生，我不太了解的学生，他们已经被不同的大学录取了。读他们的作文，我在想象他们进入大学后的学习态度，以及他们走出大学后可能成为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