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栖
从上世纪90年代至今,我国已拥有了物质遗产、非物质遗产和村落遗产三大保护体系,使中华民族的历史财富得到全面和完整的保护。在论及村落遗产保护话题时,人们由衷肯定和褒扬2012年“普利兹克奖”(被视为建筑行业的诺贝尔奖)得主王澍的功绩。
王澍投身于我国当下的“新乡村建设”,试图从中摸索出一条保护、抢救和延续乡村传统建筑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可行道路。他的“业余建筑工作室”也是把大部分精力投入村落改造项目。
前些年,王澍应邀替浙西洞桥镇文村包括“富春山馆”在内的一批院落做改造项目,他希望通过这一村落改造试点,以抢救中国江南乡村的传统建筑。在洽谈时,王澍明确提出:“要我改造可以,房子需要留一个天井,最小10平方米就够。屋主要签字保证,以后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在天井上方加盖屋顶,把天井搞成家里的杂物间。”在与村民们沟通设计方案时,王澍发现大家对保留天井有抵触情绪,他们更想用房子占满整个宅基地。浙西乡下宅基地近来见涨,保留10平方米的天井,意味着从上到下将减少3个小房间,无论是自住还是改建成客栈,都是不划算的,因此村民普遍提出:“我们不要天井,我们要住小楼房。”
为了说服固执的村民,王澍跟当地乡镇政府反复协商,希望天井的面积可以不计算在宅基地面积内,以取得屋主的支持。王澍幸运地获得了浙江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的政策:10平方米以内的天井可以不算在宅基地面积里。
王澍对乡村院落改造何以要执意保留天井?在王澍看来,天井是一个下接地气、上达天光云影的空间。天井多用小青砖密实地铺就,青砖的缝隙里,到了黄梅天会生出绒绒的青苔;天井中央可能有井,沿墙种植芭蕉或石榴树,雨打树叶发出沙沙之声;考究的天井还会设置假山,假山石上爬满藤蔓;平时,天井可以晾晒衣物,盛夏则可以纳凉;天井还是一个大家庭彼此紧密联络的聚处。目及天井所投下的诸如假山、树冠、竹梢、水缸的暗影,以及坐在天井仰望晴空月光,那种独有的美感都是城里人难以感觉和体悟的。倘若院落没有了天井,那么,无论是原住的乡民,还是投宿的旅人,几乎没人会从屋里出来,与其他人聊天喝酒,每个人都活得形单影只,宛如进入一座门窗封闭的老房子,“宅”得很。
王澍对村落的改造,不止是关注建筑,尤其考量人和环境的和谐相处及互动效应。洞桥镇文村改造项目一期完成后,他经常会带上同行的朋友前来参观。有个雨天,大家看到一處动人的场景:主妇们在门斗下剥毛豆,邻居也围着帮忙,边剥毛豆边闲聊。王澍即兴感慨:“其实,谈建筑的审美,不只是一个干巴巴的房子。人和建筑在一起的关系特别好看,你看他们坐在天井里剥毛豆就特别入画。”令王澍欣慰的是,一期改造后房屋交付村民入住,保留着天井的环境普遍受到赞誉,络绎不绝吸引旅人投宿和观赏,也使不少已在城里打工的青壮年回流。
多年来,王澍孜孜以求地在中国山水画、园林艺术和传统工匠的营造法式里寻觅、摸索中国本土建筑语言,文村改造项目保留天井乃是他一次成功的实践。恰如“普利兹克奖”评委、麻省理工学院教授张永和的评价:“王澍的作品扎根本土并展现出深厚的文化底蕴,他证明了中国的建筑不全是平庸的批量生产和张扬设计的复制。”
早在30年前,王澍在硕士论文《死屋手记:空间的诗语结构》就犀利地批判了刚刚萌发的带有魔幻色彩的现实:高歌猛进的城市化建设中,中国大地上矗立起千篇一律的现代建筑和“千人一面”的城市,特别要警惕乡村改造出现的片面追求城市化倾向,使得曾是中国文化根基的乡村丧失情结,远离乡愁。王澍正是按照这一思路对洞桥镇村落改造执意要保留天井,因为在他看来:村落遗产并不是属于过去,而是属于未来,属于我们的后人。当代人亟需用现代文明善待历史文明,把本色原味的包括村落遗产在内的中华文明完好地留给子孙。———王澍的这一理念无疑要成为当今现代文明的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