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明
【一】
“鐵婚”一词从手机屏幕里跳出来,苏米心里不服气,六年怎么就成“铁婚”了?意思是结婚六年就得像钢铁一样冰冷吗?她噘嘴,发现彭科长的目光正盯着她手里,又给她使了个眼色看向正在做总结讲话的老总。苏米忙不迭将手机收了起来。
究竟什么时候下的雨,苏米不知道。整整一个下午,三个短会连成串,开完最后一个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苏米从办公楼里走出来,地面湿漉漉的,世界如水洗过一般。苏米心里埋怨,改进会风文风,这都嚷嚷了几年,也没见改出个所以然来,会议和文件的长度确乎变短了,但数量却上来了,一下午的文件都还待在公文系统里没空处理,几个会倒让她头晕眼花,硬生生错过了这场美丽的雨。苏米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情舒缓了许多。
电梯门打开,中年油腻男彭科长走了出来,盯着苏米短裙下雪白的大腿,不冷吗小米?听说要降温了。要不要我送你?见苏米笑而不语,彭科长自找台阶,年轻就是好啊!说罢,扬长而去。这与刚才开会时口若悬河地在总经理面前表现他的能力和水平时的那副谄媚样儿和巴结劲儿形成鲜明对比,简直恶心死了!苏米25岁入行,如今35岁了,十年的秘书生涯,混迹在一群头发少、裤腰粗的男人堆里,苏米被称呼为“小苏”的时候自然不少,但叫她“小米”的也同样很多。勉强算作爱称,或者称其为暧昧也没什么。
苏米清楚,彭科长是单位里最不像领导的领导,这会儿倒假惺惺怜香惜玉起来。都说工作中给人穿小鞋,酒桌上挑头整人的事彭科长最有一套。之前只是听说,毕竟不是一个部门的。然而秘书跟各科长打交道的机会太多,有一回苏米就真正见识了彭科长的做派。那一回是请他们单位挂点帮扶的脱贫村领导吃饭,由于分管副总不在,彭科长成了单位代表,也就是宴请方的主力队员。心怀鬼胎的彭科长三番五次叫苏米上前冲锋陷阵,苏米开始稍做娇羞状,却实在挡不住彭科长的极力催促,只几个回合,苏米就败下阵来,桌上杯盘开始在她眼前晃动不止。本以为终于可以借口趴桌子上歇一会儿了,不曾想彭科长却端起满满的一杯白酒冲苏米走了过来。他这是发什么神经?不一致对外,反而内部起哄。明显,彭科长是好酒的,好酒的人发起神经来才不管你是哪方代表,一点级别观念也没有,简直乱了套。桌上的几位村干部也跟着起哄,一口一个“美女”地叫着,一声声臊着她,领导敬你酒你还敢不喝啊?喝酒最怕遇到乡村干部,那真是喝起来不要命,苏米无法,那次到头来真的喝高了,好几次趴在桌上眯着,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在她看来已经够失礼的了,没想到彭科长的酒风更令她大跌眼镜,竟然当场就扶着立式空调吐了一地,吐得满屋一股猪食味,也真是够给单位丢脸的了。
身在职场,想来心酸。职场中的女人有很大的时间比例是被用来当花瓶的,特别是见客户、上酒桌的时候,花瓶的形状、花纹拿来当谈资再正常不过,即便偶尔被摸上几把、试一试手感和质地也算不上稀罕事。工作多年以后,苏米也习惯性地认为事情就是如此。可自打认识了马小鹏,一切都变了,变得哪怕对方只是眼神和语言的下作都让她想入非非。拿刚才来讲,彭科长的眼神一瞟,就好像自己的裙底被掀了,话再一出口,仿佛对方的手冲她的屁股伸了过来,弄得她浑身不自在。跟周凡结婚这么多年,她都没这样,偏偏一个马小鹏,让她看清了男人的真面目。这群臭男人啊!她心里骂道。兀地想到刚刚看过的一个段子,说是男人到中年就是一部《西游记》,悟空的压力,八戒的身材,老沙的发型,唐僧一样的絮絮叨叨……关键是,离西天越来越近了。
这几天,一贯像个哑炮似的周凡,总是将自己捯饬得溜光水滑,动不动就往健身房跑,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想到这里,苏米有点生气。她心里清楚,倒不是因为她多么爱他,而是倘若再找不出周凡出轨的证据,那么她和马小鹏的关系将彻底成为束缚她的枷锁。她就是要证明,破坏婚姻的不是她,她受不了这种道德评判。起码说,她要跟他扯平才行。苏米变得心急如焚起来。她点开微信里马小鹏的头像,再次确认了一遍:你当真干过这事?
令苏米没想到的是,马小鹏随即发了张照片过来,照片大概拍的是某处卫生间墙上的粉红色广告纸,广告上面写着:
专业跟踪、窃听,联系电话:183××××××××,落款马先生。
苏米核对了一下,果然是马小鹏的手机号,心里不由一惊,惊过之后她又觉得这件事很好玩,不由得会心一笑。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
苏米说,现在投递员都这么“多才多艺”了吗?
马小鹏回,光靠送几个包裹和几份报纸,那我得饿死。
苏米说,听这意思,你干的勾当还不少?
马小鹏回,只有你想不到的。跟着发了一个连蹦带跳的宠物狗的表情包,后面紧跟一个鲜红的大嘴唇,姐姐,你还没下班吗?
下楼了。
对了,你到底要跟踪谁?
周凡。苏米说。
周凡是谁?
我老公。
你不是离婚了吗?
苏米吓一跳,她上次是这么跟他说的?她记不清了。
我前夫。苏米回。
对方却没了消息。
电梯门再次打开了,苏米不由得心跳加快,急忙将手机塞进包里。
原本开会时她还心不在焉地想,得晚点下班,免得同事碰见她往回家的反方向走,倘若人家问起,她该怎么说?同事间大都谙熟她的交际圈子小得可怜,她这人一旦撒谎又上脸,总不能明目张胆地说去见马小鹏吧?马小鹏是谁?一个路人甲。一个投递员。八竿子都打不着。她可是周凡的妻子,有夫之妇,还是周羽林他妈。她自己都想不通,这一天真的来了。日子竟然被她过成了这副样子。
【二】
这是苏米和周凡婚后的第六年。六年的婚姻生活磨出了一条真理,要想相互间相安无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彼此独立,各干各的,谁也别管谁。因为与公公婆婆同住,这么一大家子要想人人都做到彼此独立、各管各的,简直是天方夜谭。矛盾就像碰到火星儿的横七竖八的导火线,总是“滋滋”地不消停。这一点,夹在她和婆婆之间的周凡最有发言权。婆婆的嘴上没个把门的,看不惯就会说,苏米也不是省油的灯,虽说没正面冲突过,但心里早窝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柴米油盐和锅碗瓢盆的事叮叮当当加到一块,最终的症结都归到了儿子周羽林身上。简言之,次要矛盾捋也捋不清,但主要矛盾只一条:婆婆嫌苏米太不像个当妈的、太不顾家了,简直是个只会享福的甩手掌柜。苏米一肚子委屈,自己工作那么忙,再者说孩子从小跟着爷爷奶奶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固定作息,每天苏米起床洗漱时,周羽林已经准备着要和爷爷去幼儿园了,等她晚上下班吃完饭,至多一个小时,周羽林又要上床睡觉了。这一个小时,她要么累得瘫在沙发上躺一躺,要么就是洗洗她和周凡的衣服。最开始,她向周凡诉苦过,没承想周凡竟抓住了这一点说到,的确,你做的唯一的家务也就是洗洗我们俩的衣服了。这叫什么话?难不成你周凡干了多少家务吗?苏米气儿不打一处来。过了恋爱的甜蜜期,他们看对方,缺点如雨后春笋般,咔咔咔,一个劲地猛钻出来,把生活的沃土鼓得此起彼伏。苏米觉得周凡的观点很有问题,当然了,立场和站位更有问题。渐渐的,她就不再跟周凡诉任何苦了,诉了也没用,他才不会惯着她、宠着她,有周羽林在、有婆婆在,她算什么?因此,彼此独立的生活哲学没有运用到全家人身上,反而彻头彻尾用在了她和周凡身上。她和周凡每天仅有的共处时间———也就是孩子和老人上了床至他们俩还没睡的那段时间,周凡一般对着电脑打游戏。36岁的周凡不热衷于那些打打杀杀的游戏,而是捡起了据他说高中时总玩的QQ四国军棋,电脑里总是发出“啊噢”“啊噢”的声音。苏米则窝在被窝里,要么看书、要么玩手机。当然在进被窝之前,她通常会将她养的两盆花浇一遍,或者刺一会绣,也可能嗓门很大地跟她的小姐妹煲电话粥。这种情况下,周凡一般会叫她去阳台,就跟偶尔周凡会在电脑的“噢噢”声中点上一支烟时、而她也会对他吼出那句“要抽去厕所抽”一样,“打电话去阳台”也是他们仅有的几句固定交流语言。这些固定语,好像就只为了避免长久无话的尴尬气氛似的。
不知從哪天开始,苏米意识到生活不该是这样的,这样的生活一眼望不到尽头,想来都可怕。她开始回忆,回忆的结果更可怕,一开始他们不是这样的,这才六年工夫,要是再过些年头,那得变成什么样?她慢条斯理地捋:才结婚时,他们背负着房贷的压力,周羽林出生后他们又一门心思计划买车,再后来是合计着让周羽林上个不错的幼儿园,之后是为了周羽林能读个好点的小学又想方设法另买了一套至今尚未装修的学区房。学校是小学初中连读的,这一下周羽林未来的九年都不会有太头疼的事。这些,倘若放在更早之前,放在她苏米才毕业那会,她简直不敢想。就她那几个死工资,买房买车这样的事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可结了婚、有了家一切就不一样了,人多力量大,加之她又不是居住在北上广那样的大都市,不过是个县级小城市,这一切的一切都水到渠成,几年工夫陆陆续续都有了。她却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似的。“铁婚”一过,“七年之痒”的传说必将不期而至。那天,就是从她和周凡的共同结晶———周羽林身上,她看到了“痒”的苗头。
周羽林所报的武艺跆拳道班到了续费的时候,教练在微信群里发出一个通告,为了培养优秀人才,计划在现有所开设的几个班基础上组建一个十人的“黑带三年规划班”。苏米两眼放光,跟周凡商量给周羽林报这个试试。周凡一看通告上的收费,顿时傻了眼,三年收费108000元,现在报名优惠价59800元。在周凡看来,周羽林才五岁,太小了,那小子原本在班里学得就不算好,有点跟不上趟,他本打算让他学完这期就算了的,不曾想苏米的要求这么高。矛盾一触即发,吵来吵去不见效果,周凡改为苦口婆心。他苦口婆心了好一阵,苏米终究不肯让步,苏米说,我可不能让我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周凡说,有什么样的经济能力过什么样的生活,就咱俩这点死工资,一次性拿出这么一大笔来怎么可能?再者说这本身就是课外的事,是兴趣班,你首先要看看周羽林他有没有这个兴趣、是不是这块料吧。
什么叫兴趣?什么叫是不是这块料?他这么小懂什么?你不逼着他坚持,学什么能学下来?
为了一个兴趣投入这么大值得吗?
你们男人就是只会看结果。苏米说,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只要学了总会有收获。
那———你有这个钱吗?反正我是没有。
苏米犹豫过后说,这你别管,我来想办法。
周凡预感大事不妙。不偷不抢的,要弄到这么多钱,苏米只能去借。她能跟谁借?还不就是她娘家。那之后,这事就没人再提了。还没等周凡想明白,那天一个注册的链接就发到了他的手机上,正是苏米发来的。那一日,周凡刚下班进屋,算着时间苏米也就是刚出单位,什么事不能回家再说?这么心急火燎地就来了一条注册链接,是一个叫“达至家”的购物App。周凡想,苏米这都发展起第三产业了,八成给周羽林报班的事是板上钉钉了,这是开始还债的日子了。果不其然,此后,一个由“达至家”引出的疯狂的苏米诞生了。苏米将每天睡前的那段时间都用在了这款手机App上,每天晚上都是打各种电话,在朋友圈里发各种链接叫人在“达至家”上面购物。不仅如此,她还要求周凡、包括公公和婆婆都要转发她的朋友圈来增加购买量。接下来发生的事超乎了周凡的想象,原本并不擅长网络购物的苏米开始陆陆续续地接到各种各样的包裹。没多久,那个叫马小鹏的投递员走进了她的生活。
【三】
一个月前的一个周末下午,苏米洗完澡后正裹着浴巾打扫卫生间地面上的积水,门铃突然响了,她记得当时还嗔怪周凡总是一出门又忘带钥匙。一开门,站在她面前的却是穿着绿色邮政服的小投递员,手里正攥着个薄薄的包裹。两个人都呆住了。这是苏米头一遭以这般露骨的装扮出现在除她老公外的另一个男性面前,她下意识想关门,可在她开门的一瞬小投递员早跨近半步站在了门槛上,她又不能毫无礼貌地将他推出去。再看小投递员,不知有意或无意,正盯着她脖颈处没被浴巾包裹住的雪白皮肤,未干的水珠下汗已然紧张得冒了出来。小投递员赶紧将头微微低下,一副作业返工后面对老师的模样,双手将苏米的包裹呈上去,我———你———我打了你N个电话都没人接,我就自己上来了。
苏米忙不迭签字,然后匆忙又礼貌地关门。谁知就在门就要关上的刹那,小投递员的右手突然伸了过来,啊!他叫了一声,随即下意识用左手攥住右手,弓下腰去。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苏米慌乱中差点摸上小投递员的手,又觉不妥,眼睛就多盯了一会。小投递员说,你这次是到付,还没给钱呢!
苏米这才想起来,这包裹是她最近买的两本书,信用卡透支到了上限,她只得选了“货到付款”。没办法,苏米只好叫投递员进来等下,他将投递员安排在靠门的饭桌旁,去卧室拿钱,顺便匆忙换上了外衣外裤才出来。
你手没事吧?苏米分明看到他的手通红的一道印记。
投递员站起来,神色有些慌张,没事没事。他接过钱就走了。
晚饭要开始时,周凡盯着饭桌发了会呆,然后说,怎么少了一张照片呐?苏米端着菜一看,还真是。饭桌是白枫木的,结婚时买的,不经脏,婆婆本想搞一块和桌面一样大的玻璃压上去,又嫌玻璃太贵,就去他们当地的义乌小商品超市裁了块和桌面一样大小的透明水晶垫压上去,几年婚姻生活下来,桌垫下面的照片越来越多,七歪八倒地布满了整张桌面,有全家福,有孩子的满月照和周岁照,还有苏米个人的艺术照,以及她和周凡的结婚照,少的那张正是苏米和周凡的婚照中她最满意的一张合照。
苏米说,肯定又是周羽林拿的。
周羽林则一脸委屈表示没拿。苏米知道,才五岁的孩子不会撒谎。苏米就猛然想到了小投递员。这才回忆起下午的种种细节,她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没了就没了,一张照片而已。苏米说着,心不由得发慌,却并不生气,他拿我照片干什么?心里竟像在期待着什么一样。
几天后,苏米的微信提示有新朋友邀请,点开头像一看果然是他———他头像所用的照片就是穿着邮政制服的工作照。她想也没想就通过了验证。通过后,他们并没热聊,她也没问他照片的事。隔几天,他突然在微信上提出约她见面,她没拒绝。他虽然社会地位不高,个子也算不上高,也就一米七出头吧,比她老公还要矮一些,但人还算帅,即便身着并不整齐的投递服,也挡不住那张英俊的脸庞,那脸庞是白净的,透着一副不谙世事的纯真表情,第一眼就难以让人排斥,看多了甚至有点喜欢。
那天,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骑着小电驴的苏米内心既紧张又兴奋,好像迎来了初恋一样,让她有种劫后余生、人生重新来过的感觉,仿佛一切都不一样了。苏米不止一次想过,倘若她没和周凡成立家庭,她的生活会怎么样,凭她的姿色,那很可能她现在都还有挑肥拣瘦的权力。当然了,不论怎么挑可能都轮不到一个小投递员头上,但起码他有机会成为她的一段经历、一个前任。这么想时,苏米又在心里骂道,真是书看多了,看得心里长了草、总是不安生。在迷恋上“达至家”这款App之前,苏米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她偶尔的网购几乎都是买书,因此那天的事她并未生小投递员的气,毕竟也算小半个熟人了。她知道他们投递是分片的,巧在她工作的单位和她的家都是归他这个大概二十郎当岁、甚至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投递。只不过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却知道她,这是必然的。开始的几次,他会问一句,苏米是吧?签字。后来他就不问了,直接递过来叫她签。再后来,连签字都省去了,他就直接将包裹上的回执联撕回去。偶尔他也主动跟她聊两句,比如他说,这年头成天买书看书的人不多了。苏米笑而不语。他这么年轻就工作了,显然他不大像是爱看书的人,她跟他能有什么好说的呢!苏米毕竟是本科生,中文系毕业,在文学名著领域以及现在从事的经济领域也算是博览群书了,在他面前,有些东西是不必装就能显现出来的。只可惜,那天苏米竟然购的是一本叫作《人一生要去的100个地方》的通俗读物,想起来都有点害臊。在“达至家”走进她生活之前,她的确受够了眼下的生活,一直想出去走走、透透气,可孩子小,工作又忙,无论如何都出不去,就只得在书里撒撒野。她转念又想,也没什么可害臊的,她断定那小投递员连这类书也没看过。估计他分不清书的种类和差别。本来,那天她推开门发现投递员站在她眼前时,她以为是在“达至家”上买的家居用品,不曾想却是这本书。她几乎忘了这本书的事了,现在她想起来,当时买的时候显示暂时缺货,是预售产品,到她收到已过去半个多月了。
苏米赶到约定地点时,小投递员还没到,她就一个人站在路边的店铺前来回踱步。每隔几分钟她就用微信联系一下,问他到哪了。
这是苏米第一次将想法变为现实,干起跟另一个男性约会的勾当,她时而兴奋得忍不住发傻笑,像个怀揣春梦的少女,但当她清醒自己现实身份时,一开始难免紧张,巴掌大的小城市,她还真担心倘若地方没选好再碰到周凡或熟人。这一晚,周凡带孩子去试课学习绘画了。不过现在她略微放心了,这里是市区中山路,跟周凡带孩子试课的地方刚好反方向。而且小投递员选的竟是中山路她平时最不敢光顾的一段,这里的衣服动辄上千,她想都不敢想,她确信她的熟人或朋友里也没谁敢往这一段路逛,但同时也增加了她对他的好奇,他难道谙熟这片区域?他一个小投递员会这么有钱?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小投递员便出现了,他换下了工作服,身着一套运动装,一股青春的朝气扑面而来,那张脸干净多了,也更加英俊了,显然出门前他是专门整理过的,只是她有点想不通,既然整理过干吗不换身正式点的衣服呢?他却无所谓,压根没太将他们的见面当回事似的,刚打完球,他说。我们去哪里坐坐吧!苏米就绵羊似地跟着他走了。路上,苏米知道他叫马小鹏,苏米心想这名字够土的,不过也算符合他的身份。她问马小鹏怎么将见面地点选在了这一片,难道他经常光顾?他问她你觉得像吗?她不置可否。马小鹏则说因为这里碰不到我的熟人,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觉得也碰不到你的熟人。说得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完,马小鹏好奇地表示送了这么久包裹怎么从没见过她老公。苏米这才意识到,他竟然不知道她有老公!也难怪,她的包裹有一部分是在单位取的,寄到家的那部分都恰好周凡不在家,她也从没让周凡代拿过,都是她自己下楼取,他怎么可能见过呢!他不仅没见过周凡,也不会知道她跟公公婆婆同住,也不知道她有孩子。但是按年纪看,她也不可能是没成家的呀!显然,他这么问只是出于好奇而已,他應该知道凭借年龄推算她也不可能没有老公。苏米进而感慨,现在的年轻人胆子真够大,都敢勾搭她一个有夫之妇。又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她还是骗了他,我离婚了,说完自己吓了一跳,她自己也不知为何要这么说,为了减轻他的负担吗?怕他知道她有老公而退缩?或许有一点。
马小鹏领她来的是一间酒吧,马小鹏点了几个小菜,没过多征求苏米的意见,要了几瓶百威。他身上缺少绅士风度,苏米确信那是因过于年轻而导致的,她挺喜欢这样的,但心里又有点发笑,因她能感觉到他在试图展现他的男子气,他在有意无意告诉她,他不是男孩,是男人了,她不能小瞧他。
你多大了?苏米问。
二十五。
少扯!我可不信。大家彼此都是成年人,目的很明确,也没必要摆出一副娇羞模样。苏米尽可能让聊天一开始就别呈现出尴尬,毕竟开始的气氛能奠定他们约会的基调,这太重要了。
真的!我骗你干吗?
那你样子挺显小的。苏米想,她二十五岁时开始了她的第一次相亲,对象当然不是周凡,现在她三十五了,比他整整大十岁。
夸我帅就直说呗!马小鹏倒不客气,已经不止一个人说我帅了,他一脸坏笑道。
苏米心想,眼前男人的样子用帅来形容也不够准确,当真是年轻,那张脸原本特别纯真,却突然被这坏坏的笑给搅扰了。或许他并未撒谎,只不过他长了一张有欺骗性的脸。
约会的话题从年龄开始,自然就会扯到恋爱和婚姻上。在他们这个小城市,马小鹏的年龄不算小了,一般到了这个年龄,家里都会催得很紧。苏米丝毫不避讳两人的关系,单刀直入,那你怎么没正经八百找个女朋友?
马小鹏则大笑不止,笑完他说你这话说得好像我妈。
她有点生气,我有那么老吗。
什么叫正经八百的女朋友呢?咱俩现在就是正经八百呀!
可我都有孩子了。
那又怎么样?他倒真不在乎的样子。过了一会,终于认真起来说,我相亲相了好多次了,都失望了,我认为爱情这东西还是不能靠相亲,要两情相悦。
苏米说,爱情是不能靠相亲,但婚姻能。
马小鹏说,我想要爱情,结婚不急,我觉得自己还挺年轻的。
苏米点头认可了他的观点。
苏米想到自己相亲那会儿,简直不敢回忆,那真是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现在不光女人挑,男人也挑得厉害,一见面就关心她的工作性质、她有没有兄弟姐妹、她父母有没有正式单位或退休工资的大有人在,对这些丝毫不在意,每天只知道抚琴、作诗、喜欢到处流浪的“古人”也碰到过。相亲的岁月大概持续了五年,从她24岁到29岁,眼看变成一个老姑娘了,她意识到不能这么下去了。也就在她和周凡均属于三十未立的时候,彼此遇见对方。周凡对她而言,算不上一见倾心,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他是个很平凡的人,属于身上没有什么她接收不了的缺点,但也没有能把她吸引到欲罢不能优点的男人。周凡长得不丑,人也老实,在事业单位领着国家的工资,放在哪个省哪个市都算是正常工薪阶层吧。周凡是独生子,父母都有退休工资,这也让苏米放心。苏米想,就他吧。就这样,在双方父母的催促下,他们相处五个月就领了证。苏米事后想想觉得可笑,她花了五年时间苦苦寻找、不断试探、反复比对,最终五个月就定下了。好像她前面做的都是无用功。
【四】
酒吧的墙壁是做旧的假木头墙,昏暗的灯光下马小鹏的脸愈发白皙。苏米恍惚,她怎么就跟一个陌生男人出来了?她发现,她太想找个外人聊聊天,排解排解婚姻生活的压力,但她意识到她错了,对于马小鹏这个没经历过婚姻的人,他怎么能理解她说的呢?他能做的只是将一个熟女的照片放进自己钱包里罢了。借着马小鹏去洗手间的空当,苏米下意识地将他放在桌面上的钱包打开了。一张照片从钱包里掉落出来,却并非苏米和周凡的合照。照片是张艺术照,一个斜举着红色油纸伞的女子身着中国瓷的旗袍倚在石拱桥的桥头,那般温婉,淡雅,像画里的人似的。她可真好看。
这是谁?苏米忍不住问。
她叫白若筠。
你女朋友吧?
马小鹏先是不置可否,嘴角发出“滋”的一声,接着又否认,不过一个相亲对象罢了。
苏米突然有点不高兴。白若筠?名字真好听!———这是在断桥拍的吗?苏米以前出差去过一次杭州,看照片的背景似乎是在断桥。那一定是你的“白娘子”。
什么白娘子?马小鹏狐疑道。
苏米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很LOW,他们相差十岁,依这小子的年龄,怕是对白娘子无感。一股悲凉感在心间激荡起来。
马小鹏也无话了。
苏米本想再问问她和周凡的照片呢,却一下失了兴趣。她想,肯定不是他拿的,他都有“白娘子”了,拿她照片干什么?问了岂不尴尬。再者,她家的桌布下面,她单独的照片又不是没有,要拿也不该拿张合照吧。
她遂将那个叫白若筠的女孩照片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他们坐了一会,吃了些东西,直到舞台上的乐队做好准备,拉开架势,马小鹏终于招呼苏米坐到跟他并排的同一侧,在我这边看方便。苏米坐过去后,音乐响起,是那首大热的流行歌:《走着走着就散了》。苏米想到她和周凡,六年来,每次打架或冷战,憋闷得快不行时,她不止一次想过散伙。
听得入神,眼角竟不由有些湿润了。马小鹏看了苏米一眼,什么也没问,就一把将胳膊搭到她的肩膀上,与其说要揽她入怀,更像哥们间的勾肩搭背。只不过,再进行下去,他的手就不老实了,他先摸了一下她的大腿,苏米没强烈地躲闪。他借着酒气又将耳朵凑过来说,你好美,你身材真好!自从那天后,我每天都在想你。苏米身体过电了一般,被她说得气息终于不平稳了。一切超乎了苏米的想象,苏米头晕晕的,不知这是怎么了。她不能否认她幻想过有一天会这样,但她没想过第一次见面就如此,这个速度超乎她的想象了。
太快了!她说。
火车都提速了。
她小聲说,你的手掌好大。她心想肯定跟他爱打篮球不无关系,马小鹏来之前刚打过篮球,刚才她们也聊了几句篮球,爱打篮球的人手掌都大。
她彻底沦陷了。
用时下流行话讲,年纪轻轻的马小鹏铁定是个老司机了。他一定是用了什么手段,将苏米的魂都勾走了。马小鹏选的地方,楼上正是一家连锁酒店。马小鹏开了间钟点房,在钟点房有限的时间里,他丝毫不浪费时间,用他的话讲穿运动裤就是为了省时间嘛!这一晚,他用年轻的资本和苏米翻云覆雨了好几个回合,将苏米折腾得腰酸背痛。完事后,苏米有些恍惚。马小鹏则倚着床头抽着烟说,好久没相亲了,真过瘾。
听这意思,你是相一次亲就过一次瘾喽?苏米依偎在马小鹏肩膀上,彻底变成了一个被征服的小女生,噘着嘴吃醋似地说。
也不能这么说嘛!马小鹏继续坏笑,我也谈过女朋友好吧!
苏米打趣马小鹏,快递员工资就是高,相一次亲开一次房。
马小鹏粗俗地回应,高个卵,我的全部工资都用在这点事了。
苏米娇嗔地捶着他满是腱子肉的胸,被他的粗俗逗得憋不住笑。可网上说你们快递员都月入过万呢?你看你这一身———苏米上下打量了一遍赤裸的马小鹏,肯定在健身上也没少花钱吧?
健身?马小鹏说,你说的都是高阶层的玩意,我可舍不得花那个钱,自己买几个哑铃放家里,平时经常跑跑步、做做俯卧撑就行了嘛!———马小鹏说,月入过万那是大城市,再说那也不是邮政的投递员,那都是社会快递公司的。现在快递公司那么多,市场被瓜分了,邮政能吃几块肉?再说邮政也没什么竞争优势。
苏米想想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马小鹏说,投递员是底层噢。邮政的投递员更是。我一个同事,前几天因为跟客户纠纷,都被打了。我就占个块头大点,再不抓紧练练,搞不好下次也得挨打。
怎么回事?
投递车刮了客户的车,说来也怪,又不是豪车,不过是个国产面包车,有什么大不了的,也能打起来。
这个社会戾气重,人都不宽容了。苏米说。
马小鹏脸上的积极和乐观,或者说下流的幽默一扫而去,变得沉重起来。
苏米试图打破这种沉闷,就顺着话题聊别的,聊到包裹、电商、自然免不了聊起她在做的“达至家”,她推荐马小鹏也下载了App。突然,苏米意识到什么,她之前也接触过邮政投递,好像之前不是在马小鹏手上拿件。马小鹏说他也刚接这条段道不满一年。苏米问他怎么调到这条段道来了。马小鹏说还不是为了见你。苏米知道这话假得很,听着却愉悦。马小鹏却说当真是为了见她,说他调查过她。苏米说她不信。
这一晚,苏米被马小鹏赤身裸体从上大小的浓郁男性荷尔蒙所捕获,那些荷尔蒙从马小鹏的肌肉线条里、浓郁毛发里、特有的汗香味里散发出来。
【五】
结婚之前,苏米完全想不到她和周凡的感情会以婚姻这道分水岭为界开始大盘暴跌似的急剧降温。结婚尚未到七年,但所谓的“七年之痒”似乎提前来了,让彼此痒得难受,隔三岔五就得隔靴搔痒似的抓上几把。回忆起来,苏米说不清是哪里出了问题,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首先是周凡的问题,过日子得有点奔头、有点向往、有点浪漫,当她还沉浸在恋爱那如胶似漆的恋爱回忆中时,周凡却硬邦邦将生活转换等同于柴米油盐,弄得两个人无法同频播放。以至于苏米经常认为他们的恋爱时间太短了,短得她压根没有彻底看清这个人,适婚年龄的他们彼此家里催得又太紧,她就连个所有女孩都渴望的求婚仪式都没感受过。后来,他们就只能靠生活中的小目标不断维系着。她发现,她和周凡压根就不是一路人,无论性格、爱好还是脾气秉性都相距甚远,但这么重要的问题他们之前竟一直没有发现。他们唯一相同之处恐怕只剩经济观和消费观了,在这方面,他们都没有投资赚大钱的野心,生活开支也几近节约,所谓实实在在过踏实小日子的大抵都如此吧。
说起周凡,苏米觉得他真是活得太过柴米油盐了。说白了,在现实的家庭大事上,周凡不怎么爱操心,也不会因此影响他们关系,比如两年前苏米父亲投资买店面,還有一年前她弟弟结婚需要他们的资金支持,周凡二话没说、有多少支援多少,绝不含糊;再比如孩子的幼儿园入学问题,或者涉及苏米在单位的晋升、继续教育等问题,他从不干涉,似乎也没多大兴趣。偏偏周凡总习惯将生活的细枝末节抓得死死的,比如苏米每逢周末或节假日都习惯将周羽林带回娘家,这一点周凡虽没说,但苏米心里能感觉到只要频次太高了,他就会不高兴,回来的太晚了,还是会不高兴。周凡是外地人,身边除了公公婆婆外,便再无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这一点,苏米多少也能理解,可他的表现着实过分了。外公外婆喜欢孩子,千方百计对孩子好,可对孩子太好了,周凡会不高兴,不好吧,还会不高兴,对他们这个家送米送菜的关照太多,周凡不高兴,不管不顾也会不高兴。苏米时常觉得,周凡和她的公公婆婆自成一个世界,让人很难融入,同样地,他们也没打算融入以她为代表的本地人的生活。周凡总是揪着这些生活细节,她看书多了没管孩子啦、跟同事聚会多了不着家啦,甚至连她的喜好、她的生活习惯,只要没让他遂心如意他都会不高兴。更要命的在于,他很少将这些不高兴说出来,他的惯用方式就是冷战。作为家庭的重要人物、特别是在公公婆婆眼中的核心人物,只要周凡一冷战,家里的气氛总是不对劲,让苏米觉得别扭。粗枝大叶的苏米压根不拿这些小事当回事,偏偏敏感的周凡总能从这些事里看到什么似的上纲上线,苏米常常绞尽脑汁,这些事里究竟能看出什么呢?她想不明白。只不过日子久了,苏米渐渐发觉这些事在周凡心里统统能归结到他们两个人的感情上。她记得有一回他们冷战了长达一个星期,最后她受不了了,便对周凡说,你有什么事、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出来吗?周凡的嘴角则很失望地“嗤”了一声,抛下一句,为什么什么事都要摊开说那么明白呢?作为夫妻,难道就没一丁点默契吗?那一刻,苏米隐约意识到,周凡要的或许是自己的情商、是她察言观色的能力,一个眼神就能理解他、就能处理好她与公婆的关系、就能帮他处理好跟她的娘家人的关系等等。可偏偏这些太难了,尤其对苏米来说,苏米觉得这比让她多在“达至家”上卖几件东西,多看几本书甚至多背几本书都要难一百倍。
由此苏米推断,她和周凡真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像齿轮永远咬不上茬口。到现在的彼此独立、各干各的、任谁也别管谁也就顺理成章了,这其实就是周凡主导出的结果,他就是希望要这种结果。苏米觉得,周凡对她的各种看不惯、包括他的不妥协,都充分说明他原本就不够爱她。对于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她又为何非要去依附他、顺从他呢?因此,苏米而今的生活,就像在与周凡长久的斗气一样,只是一口气斗得尤为漫长,从未停息过。
那一晚,苏米在酒店门口同马小鹏告别,拖着疲惫的身体一个人走在路灯下。路灯将她的影子拉长,她也越走越清醒。她没有招手打车的打算,就这么慢悠悠地想着心事。诚然,这一晚她是被鬼神附体了吗?这一切原本多么不该发生,她成了婚姻的背叛者。她既后悔又紧张又担忧,令她紧张和担忧的是,今晚过后,她将她和周凡的夫妻关系彻底画上了个句号,他们名存实亡了。她为此伤心得流下泪来,也不知是心疼她和周凡的爱情,还是心疼自己已逝的青春,这紧张和担忧让她倍感压抑,哭一哭整个人随之更加轻松和愉悦了。在这紧张和担忧中,她又真真切切愉悦地做了一回自己,终于随了自己的心却做了一件事,她还沉浸在刚才和马小鹏那如梦如幻同时让她如痴如醉的场景中。这绝不是在马小鹏那找到了真爱,她相信马小鹏压根不会爱她,一个二十多岁没经过婚姻、甚至没正经谈过恋爱的半大小子,他的自私显而易见。但因那自私而来的无所畏惧却将一切问题都简单化,不像在她周凡面前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这样那样的不对劲,正是这样的简单捕获了她,还有那澎湃的激情。可说一千道一万,她终究背叛了婚姻,欢愉过后,她肩上的包袱沉重地压着她,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对于周凡,苏米却始终未曾想过离婚,有了孩子,那就将错就错吧。她觉得她完全可以过一生无爱、甚至无性的婚姻。她宽慰自己,她把一生都交给周凡了,偶尔这么一次的个人享受,应该不算过分吧?
【六】
这年头有钱人还真是多。周凡怎么也想不到,三年六万的跆拳道黑带专攻班竟然也能这么火。据苏米说,每报一个名,教练就会在群里晒一晒,通告发布没几天,十个限制名额就已满了九个。报个兴趣班还报出了春运抢火车票的架势。为此,苏米急忙拿出了她们家的两万多积蓄,又跟周羽林的外公借了四万块钱,才把最后一个名额抢了过来。一个月后的现在,苏米发疯似的投入到“达至家”中,以这种方式开始了漫长的还债生涯,也以这种方式开始淡忘那一晚的事。她将晚饭后至周羽林睡觉前的那一个小时,乃至周羽林睡着后至她休息前的两个小时都用在了打电话和发朋友圈上。打电话是给各种各样的亲戚朋友、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大学同学以及现在的同事打电话推荐商品,朋友圈也是编发这种各样诱人的广告词,然后是配图、发布链接、贴上自己小店的二维码。通常是周凡点开朋友圈,连续十余条全都是苏米的广告。以至于即便是她的丈夫,都强忍着才不至于将她屏蔽掉。
开始时,周凡对苏米不管不问,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反正苏米叫他转发什么他也不发,成什么样子了?要是他的领导看到他成天发这个该怎么想?因此除非是苏米私下用他手机发布讯息,他才不会主动去发布这些。直到有一天,苏米发现周凡也在研究“达至家”,开始好奇起来。周凡说他是怕这东西是骗人的,别是传销。周凡说她爱怎么折腾他是不管,别把他的家折腾个底朝天就好。苏米鄙视地瞪了周凡一眼。周凡说不过好在不是。周凡发现这个“达至家”跟淘宝其实差不多,只不过淘宝店家是私人囤货,这个“达至家”是上面高层跟各种品牌直接合作、厂家统一发货,不论是一级店铺还是二级、三级店铺,只是起到一个宣传的作用,从中赚点宣传费的意思。互联网时代卖的是什么?是信息,是流量,是共享。这一点周凡懂。研究的结果总算让周凡放心了,至少不会把他们的家赔个底朝天。
周凡对苏米的举动不管不问的同时,他显然也意识到了生活的变化。在经过了几年的沉寂期,他们的生活,准确地说是苏米确实变回了以前的样子了。以前的日子很辛苦,但确实也有趣。他们一起攒钱还房贷,周凡记得最惨的时候他银行卡里的钱扣除月供后连四位数都达不到,那可是他的全部家底。后来买车时同样是这副样子,日子过得堪称捉襟见肘,他不敢下馆子,甚至不敢买太贵的菜,用来代替的是超市或菜市场隔日的打折菜,一两块钱全部拿走的那种。他发现,他和苏米的生活是要有目标和奔头的,倘若没有,他们之间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跟苏米说起这些,苏米吓得直打冷战。这是切中了她的要害,他对生活的这一认识无疑使苏米对和马小鹏在一起的那一晚极度悔恨。她在心里暗自将马小鹏和周凡对比着,马小鹏简直就是个孩子,他唯一的优势就在性上。都说久坐伤肾,三十六岁的周凡白天在单位对着电脑,晚上回到家里对着电脑,他还抽烟不爱运动。马小鹏呢,仅仅一夜就让她受不了,可这些,都是年龄赐予马小鹏的,他迟早也会老。他们都会老,就跟周凡也年轻过一个意思。
【七】
苏米问马小鹏,假如你老婆出轨了你会怎么办?问完又觉得后悔,自己也出轨了,还有什么好问的呢。再者这小子连女朋友都没有,他给予不了她任何答案。
那我就杀了那个男的。马小鹏沉思了几秒钟,眼神闪过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纠结与无奈。要不就找他老婆。
找他老婆干吗?
上床。
上床?
对,上了她。他上我老婆,我干吗不上他的?要不然我不就吃亏了。
这是苏米第二次见马小鹏。
他们还在上次的那家酒吧碰的面,许久未见,马小鹏似乎成熟了一些,脸上的青春痘也多了几颗。苏米想打趣他是不是最近又没有相亲导致内分泌失调了,马小鹏却一改之前的油滑腔調,变得郑重起来,透着些许的不满。他问苏米要他帮忙跟踪和监听的周凡究竟是她什么人,真的是她前夫?苏米不置可否。马小鹏说,应该是你现任吧?你为什么要骗我?
是我现任又怎么样?帮不帮忙来点痛快话。要多少钱你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马小鹏犹豫着皱皱眉,满腹心事的模样。
真是笑话!苏米心里嗤笑,难不成这小年轻还真当真了?怎么可能呢?她可不会相信马小鹏这种人会对她动真情,就连他自己也说了,他不过是因为许久未相过亲而产生了生理上的寂寞罢了。苏米说,你马小鹏难道没骗过我吗?
马小鹏眼神闪烁出一个词:心虚。
大家又不是三岁孩子。在苏米看来,她和马小鹏的关系不过就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庸俗点说就是一夜情。那天从马小鹏的床上下来后,苏米的确极度后悔过,往家走的路上,她不止一次流下眼泪,自己太草率了,竟这么鬼神附体一般轻而易举就背叛了周凡。连续好多天,她都不敢与周凡对视,甚至每次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眼前浮现出她和马小鹏在一起的那一幕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好在向来神经大条的周凡一点蛛丝马迹也没发现,仍旧每天对着电脑游戏,从没给两个人制造太多面对面的机会。苏米的负罪感也就被渐埋心底,她就慢慢想通了。这有什么呢?她认识周凡之前也谈过三个男朋友不是嘛,其中两个都上了床,有一个还在一张床上滚了一年多。马小鹏只不过是出现的时间晚一点罢了,性质大体上并无二致。他们的事只要马小鹏不去宣扬,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平淡的生活一旦起了涟漪,她的确有过短暂的欣喜,这欣喜证明了她并未人老珠黄,她尚有一定的魅力去吸引到异性的注意,这样的吸引与她在什么彭副处长或李副处长面前不一样,在那些人面前她不过是充当个调料的作用,在马小鹏这里,她的作用显然要大得多。欣喜过后,她发现这涟漪似乎并不是她想要的,随之而来的担忧让她不踏实,好像心里揣着个小兔子,不停地跳啊跳,跳得人心慌。那就只能还是回归平淡好了,回归到和周凡日复一日的无聊生活中,生活也没多少方向可以走。
为了不让马小鹏给她的生活带来困扰,简言之她可不能让他黏上她甩也甩不掉,因此她果断决定断绝与马小鹏的关系,来个一刀两断。以至于后来马小鹏有两次再给他送包裹并试图约她出来见面时,她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再后来,只要她权限许可,她尽可能不选择需要邮政来派件的商品。直到她在周凡身上发现了问题,不得已才再次找到了马小鹏。
因为要发展“达至家”的小店数量,她用周凡、以及公公婆婆的手机都下载了“达至家”的App,并且让他们注册成了她的下级店家。这样一来,她就经常需要用周凡或公公婆婆的手机来帮她身边熟悉的朋友买东西,以至于能将周凡、以及公公婆婆账号里返的购物券给用出去。“达至家”的主要理念无非是介绍客户来买的话,从中间能赚宣传费,自己用自己的小店账号来买又能实现最大优惠、达到省钱的目的。也正因如此,自从“达至家”走进苏米的生活,她家的包裹就越来越多,有一些是自用的,有一些是代购的。
那一日,苏米要求用周凡的手机来帮人代购一件化妆品时,周凡正在聊手机微信。周凡说聊完这几句就给她用。她在他身后却瞥见他并未在聊天,反而是在删信息。周凡匆匆忙忙地滑动着手机,等苏米将手机抢过来时,证据几乎被消得一干二净。在他的最近聊天人里,苏米看到一个昵称叫“小白”的人,苏米点开后却发现一条信息也没有了。
苏米并未表现出她的怀疑或不满,随便聊天式地问小白是谁。
她观察周凡的神情变化,没谁———就是一个客户。他略显紧张。
怀疑的小火苗一经点燃,收也收不住。苏米自认为自己是聪明的,她才不会直接去问他,有什么意义?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调查他,私下调查周凡,这是她必须去做的,揪出他背后的女人。他背后无疑是有个女人的,这从他的点滴变化上就可见一斑。拿发型来说,他没来由就给自己换了个发型,以前他都是去“10元快发”理简单的平头,这段时间却突然想起来留头发,留出个偏分的模样。他还没来由地主动去健身房健起身来。以前苏米劝他很多次,他都不听劝,一个中年男人了有什么可健身的?健给谁看?苏米说不为了给谁看,不是为了个人身体健康嘛!那每天到楼下跑跑步好了,去健身房花那个钱干吗?现在,他却主动要求健身了。苏米现在倒赞同他以前的观点了,也正如马小鹏说的,健身何必去健身房呢,自己买两个哑铃,多跑跑步,再尽量控制饮食就可以了。再者说,现在的苏米已经不觉得周凡胖了,跟彭科长那样的中年油腻男比起来,周凡一点都不胖,他仅仅是略有了点发福的迹象,离真正的啤酒肚和水缸腰距离大了去了。可周凡反而不听了,他开始隔三岔五往健身房跑,一晃竟坚持了一个月了。一个月下来,周凡胳膊上和胸部的肌肉果然显现出来,加上他的偏分发型,再往身上套一件紧绷点的衣服,冲着他松弛的脸蛋涂点男士护肤品,他简直变了一个人,骚里骚气的。他一定是出了问题。
苏米决定要调查周凡的一开始,她就觉得自己首先需要个帮手,要不然她无从下手。她故意去公共厕所,甚至火车站的卫生间里去找贴在墙上的小广告。她记得那种小广告都是贴在这些地方,什么交友的、贩毒的、卖枪的、也包括跟踪监听等等,应有尽有。还真被她给找到了,电话却不敢拨。刚按着广告上所留的联系方式打过去,还没等对方接,她就赶紧挂断了。等对方回过来,她又不敢接。她也知道这是违法的勾当,这里面鱼龙混杂地藏着很多事,她真怕自己被骗了。这么犹豫了很久,特别是当她发现与马小鹏断绝来往的这段时间里对方并未如她想象的一般黏上来之后,她还是想到了马小鹏。
马小鹏极配合地通过微信传达他的心情,想我了吗?小姐姐。
苏米发了个捂着嘴笑的表情,尽量不公事公办地直入主题,免得将自己弄成毫无感情的机器。
两个人聊了会,苏米言归正传严肃起来,你认不认识做跟踪、监听这类生意的人,帮我联系联系?或者哪能买到这类的工具吗?
马小鹏说,找我就行,我就是干这个的。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苏米从酒吧出来,雾雨蒙蒙几分钟就将她的头发打湿了,她撑起一把黑色的大伞,独自走在车水马龙旁的路灯下,回忆起不久前那个黎明,彼时破晓的路灯下,整夜鱼水之欢的背后,浓郁的負罪感此起彼伏,思维凌乱到无可言喻。现在,她却无比明确,无比坚定,在抓住了周凡出轨的蛛丝马迹、他们彼此就要扯平的当口,她想的却是:周凡怎么能背叛她呢?她咽不下这口气。
【八】
机会说来就来。这一日,苏米听到周凡在电话里说下班后要约人见面,周凡打电话时的语气和神情出卖了他,即便当时苏米佯装在阳台收衣服,她还是听得真真切切,男人的心花怒放也被她一眼看穿。苏米确信,那个神秘女人要现身了。周凡的言辞证实了这一点,他说他下班后要陪哥们去健身房。
哥们?健身房?苏米心里嗤笑,这男人撒起谎来真是都不用打草稿,他当自己是白痴吗?她隐约听到他们约定的见面地点是在荣誉酒店楼下的绿果茶餐厅,于是她赶紧通知马小鹏让他做好准备。苏米在微信里表示了疑惑,茶餐厅虽说不算大,可十几张餐桌总是有的,你怎么确定他们坐在哪?你的窃听设备放在哪个位置呢?
马小鹏说,这你甭管,我可是专业的,你还不放心吗?
苏米心想,不管放不放心,自己也找不到比马小鹏更专业的人了。
这一日,苏米特意跟领导请了半小时假,提前下班。工作以来,她请假的次数屈指可数,在她所在的以论资排辈和各种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著称的国企,她一个完全凭借自己实力考进来的女孩(当然现在早是女人了)没有任何优势,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变成一个工作狂。如此,以减少人家对她脸蛋、或她所处位置的议论纷纷,她要证明她得领导器重走上“单位第一大秘”的岗位并非因为自己长得漂亮,也不是源于她所处的位置给她开展工作所带来的方便,而是实实在在的实力展现。她有这个实力。以至于在她愿意在职场施展女性魅力时,领导会加倍欣赏她,她不愿再过多地释放女性的荷尔蒙时,领导也能容着她的性子来。毕竟工作是要人做的,她秘书的技能目前单位里尚无人可及。
苏米利用这半小时将自己变成了一名女侦探。她赶到周凡单位的门口,伺机等候他下班,然后从他一出单位大门就开始尾随着他。他的单位距离他和神秘女人的约会地点步行也不过十几分钟,因此他没开车出来。苏米尾随到一半时,周凡竟真的拐进了他平日常去的健身房。苏米有些失望,鬼鬼祟祟地跟着他的背影拐上楼,在楼梯的拐角处,她看到周凡正和老板聊着什么,似乎没有要运动的意思。这下苏米也就放心了。果然,几分钟后周凡就下来了,径直朝着绿果茶餐厅的位置走去。
他过去了,他过去了。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马小鹏在微信里回了个OK的手势,我在绿果外面马路的斜对面,和荣誉酒店东侧门棱正对的树底下,这里位置不错,还有个长椅。
苏米这才放下心来。
马小鹏突然问道,如果坐实了,你会怎么办?
这一问真将苏米问傻了。她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她偶尔一闪念,没有系统地想过接下去一步步该怎么办。一开始,她只是觉得生活不该如此,她和周凡的婚姻关系似乎正逐渐走向名存实亡的状态,于是她期待着发生点什么。可当马小鹏出现后,她成了婚姻的背叛者,这使她觉得周凡也一定有一个他的“马小鹏”,没错,果然被她寻到了蛛丝马迹,她心里的天平逐渐开始平衡,她要揪住他。现在,苏米觉得只要她将他揭穿,她自己的罪孽也就一笔勾销了,他周凡再冷若冰霜也一定会变得谄媚起来,他一定会巴结她、祈求她的原谅,然后她佯装挣扎些时日、多折磨他一段时间再放过他,那他就会再次呈现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样子,那她苏米不就又成女王了!
可你想过没,如果他破罐子破摔,索性向你提出离婚呢?马小鹏问。
他会吗?苏米也拿不准。她在心里硬气地对自己说,离就离,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真那样,周羽林就归他。不是嫌我不管孩子嘛,都你们来管好了。我孑然一身,生活还有无限的可能。我要离了婚就去找你,你会要我吗?鬼使神差地,苏米这么问马小鹏。说完又觉得这话幼稚,急忙补了个龇牙咧嘴的笑。
马小鹏没正面回答,只是说,你难道不相信我?
她该不该相信他呢?先别说了,把眼前的事办好要紧。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来时路上还热热闹闹,人们纷纷忙着往家赶,一轉眼街上就没几个人了。这地方位置有点偏,就更显冷清。这是当地最豪华的一家酒店,也是唯一的一家号称五星级的酒店。虽说绿果茶餐厅和酒店不是一码事,但档次显而易见,餐厅的门设在酒店大厅里,很上档次的模样。他周凡什么时候请过我来这种地方呢?就连他们恋爱的那几个月也没有过。周凡向来不大方,甚至都从没送过她鲜花,总是说那东西又没什么用,浪费钱。苏米稍微一想,就气得咬牙切齿。
隔着玻璃窗,苏米和马小鹏所处的绝佳位置刚好能看到周凡的背影。苏米给马小鹏竖起大拇指问他是怎么做到的。马小鹏说,男和女共餐时男人习惯坐在哪一侧这都是有心理学依据的。苏米笑道,你还懂心理学?
马小鹏装腔作势说略知一二。
那你窃听器放在哪?
马小鹏指了指桌子中央的那个花瓶。此时神秘女人尚未出现,花瓶略显寂寞。
距离有点远,看得不算清楚啊!
马小鹏掏出手机,手机屏幕上正在直播座位上的情景。
苏米对照了一下手机里的影像和真实的情景,对马小鹏的设备表示满意。你怎么知道他们要坐这个位置的?苏米问道。
马小鹏举起右手的拇指以及中指和食指,做出个捻的动作,这社会,只要有钱,什么事办不到?
这话像是说给苏米听的,她果然不好意思起来。谢谢你啊,帮我这么大忙,你说要多少钱?
马小鹏凑在苏米耳边,还是那句,不要钱,要你就够了。
讨厌!
半年,半年够不够?我包你半年。哈哈,我马小鹏要钱没钱要职位没职位,竟也能包二奶了。马小鹏几乎笑得前仰后合。
苏米却突然严肃起来,我们这是各取所需吧。她突然伤感起来。
来了来了。一个女人从她们面前闪过,并不妖娆,身着一套银行从业系统的职业装,看样子也是下了班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赶过来的。女人侧面看上去肤白貌美,就连中规中矩的职业装也盖不住那股蓬勃的青春气,俨然一个刚毕业的女学生。苏米预感到自己要失败了,周凡三十多了,还能找到这样姿色的女人,自己也三十多了,相比之下马小鹏算什么呢?她斜眼看向马小鹏,对方似乎很紧张,她看到他的手指抖动了一下,然后将墨镜扶了扶,她看到他的侧眼角似乎微微泛红。苏米下意识压低了帽檐。
女人在不远处停顿了一下,然后从包里掏出一枚小镜补妆。那侧脸,耳朵,镜子里反射过来的眼睛和鼻子,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哪见过呢?苏米嘟囔着。
白若筠。马小鹏脱口而出。
苏米大惊失色,果然是白若筠,马小鹏的白娘子,她在马小鹏的钱包里见过这姑娘的照片呢。苏米似乎明白了什么,再看向马小鹏,对方更加激动了,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看上去像要冲上去将眼前的女人撕碎,就像撕一个纸人一样,让她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苏米和马小鹏彼此无话了。
隔着落地窗,里面的男人礼貌地起身迎接女人的到来,然后女人礼貌地坐在了周凡的对面。他们没急着点餐,周凡却掏出了手机跟白若筠比画着什么,然后他们两个人的脸凑到了一块,白若筠同样握着他的手机在互相交谈着什么,有说有笑的模样,他们的手顺理成章地摸到了一起。
苏米是有些着急的。耳麦却自始至终戴在马小鹏耳朵上。你给我听听?苏米说。
等会。
马小鹏的神情在一点点地变化,一开始的激动和气愤慢慢不见了,变成了一脸茫然,后来竟出现一丝后悔的模样。怎么会这样呢?他嘟囔着,险些瘫倒在地。
怎么了?他们说了些什么?
马小鹏不理苏米。
你给我!快给我!苏米果然急了,试图去抢,被马小鹏挣脱了,说了等会等会,听不懂人话啊?马小鹏气急败坏,冲她嚷了起来。他还推了苏米一把,一个趔趄,苏米险些跌倒在地。马小鹏头一次这副模样,他竟这样对她。之前,他都是一副求着她的样子,她喜欢他之前的样子。
苏米急了,站起身来,两手摩挲着在马小鹏面前晃动了几步。然后大步流星冲着宾馆大厅走去。刚一进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在前台做开房登记,她的关注点瞬间被这熟悉的背影所吸引,腰比水桶粗,头发稀少,个头也就跟自己一般高,这不是彭副处长嘛!身旁正挽着一个窈窕的背影,女孩一头乌黑的卷发恰到好处地遮住了漏背装,粉色碎花短裙似乎只是比基尼外面盖了层纱,高跟鞋足有半根筷子高。苏米的八卦心瞬间快炸了,本来的气愤消解了一半,她故意跑上前去拍了一下中年油腻男的肩膀,大声说,这么巧啊,这不是彭科嘛!男人回过头后眼神躲躲闪闪,身旁的女人也着实惊了一下。
带老婆出来浪漫啊?苏米笑说。心想,我又不是没见过你老婆。
女人极度紧张地拽了拽男人的衣角。
什么彭科?小姐,你认错人了吧?我姓陈!
睁着眼睛说瞎话。苏米看着女孩,你是———这人很眼熟,好像是她单位哪个分局的某某,却一下叫不上名来。
女人声音颤抖,我———我又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
好吧,可能真的是认错人了。苏米捂着嘴笑。被她一闹,自称不是彭科的人挎着女孩灰溜溜地鼠窜进电梯了。苏米若有所失,急忙转身,朝着绿果茶餐厅走去。
马小鹏手里的摄像头出现了这样一幕:周凡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没等回过神,一杯咖啡飞溅他一脸,显然他被烫了,赶紧用纸清理脸和脖子。然后他听到苏米声嘶力竭的一声:贱货!你个贱货。接着是叮叮当当物品坠落的声音,耳机里的声音和手机里的图像全都消失殆尽。马小鹏定睛看着落地窗里,三个人站立了几秒钟,然后苏米捂着嘴跑了出来。
周凡跟在苏米的身后,在大门口的台阶前喊住了她。苏米,你能听我解释吗?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不是你看到的样子,真的不是。
我不听我不听。
她叫白若筠,她只是银行的业务经理,我们是纯工作关系……
我不听我不听。
你不是在打理“达至家”嘛!我想我也得干点什么,我们的日子才有奔头、生活才有目标,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忙。所以,我想到了投资……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不听。
我只是想了解一点质押贷款的情况。
苏米说不听,可还是听到了。那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我不是怕你误会嘛!我一个男的,难道不能等确定了再给你一个惊喜?我不能光每天看着你忙啊!你不是要给周羽林报班吗?
怎么办?苏米脑袋“嗡”的一声。真的是这样吗?她要相信他吗?她怎么能相信他呢?一旦相信了,她该怎么办?她就彻底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了。
终于,她狠了狠心,别解释了周凡,我是不会相信你的!她说。接着,她抹抹眼泪,疯狂地跑开了。在拐角处,她瞥见路灯下的马小鹏正垂头丧气地蹲在那儿,蹲成了一个纸片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