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发意象看《白雪公主后传》中对美的颠覆

2019-09-10 04:03蒋展
关键词:颠覆头发

蒋展

摘要: 《白雪公主后传》是一部经典的后现代主义作品,小说中作者巴塞尔姆刻意突出了主人公白雪公主的秀发,借此意象对传统观念中美的概念进行颠覆。小说通过刻意制造白雪公主头发之美与现实形象的巨大反差,扭曲了经典童话中的形象之美;再通过他人对头发的反应,折射出后现代社会中人们精神的贫瘠,揭露人心的麻木与空虚,对心灵之美提出质疑;最后借小矮人对头发的感慨,展现现代人毫无目标性的生活,解构生命之美。巴塞尔姆推翻了经典的形象,颠覆了美的概念,显示了后现代主义反传统的价值取向。

关键词: 《白雪公主后传》;巴塞尔姆;头发;美;颠覆

中图分类号: I 106.4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1009-895X(2019)01-0057-05

DOI: 10.13256/j.cnki.jusst.sse.2019.01.010

On the Subversion of Beauty in Snow White Through the Image of Hair

JIANG Zhan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 310058,China)

Abstract:

Snow White is a classic of postmodernism,in which the author Barthelme emphasizes the protagonist Snow Whites hair through which he subverts the traditional concept of beauty.This novel makes a contrast between the gorgeousness of her hair and the real character of Snow White,distorting the beauty of image in the classic fairy tale;then through others responses of her hair,the novel illustrates the spiritual barrenness of people in post modern society,challenging the beauty of soul by exposing its emptiness and dumbness;finally the novel shows the mere existence of modern people to deconstruct the beauty of life by means of a dwarfs reflection of her hair.Barthelme overturns the classic image and subverts the concept of beauty,which shows the value orientation of anti tradition of postmodernism.

Keywords:

Snow White;Barthelme;hair;beauty;subversion

《白雪公主后傳》(Snow White)[1]

是美国后现代小说家唐纳德·巴塞尔姆(Donald Barthelme)的代表作,小说采用拼贴、戏仿、讽喻等写作手法再现了现代社会人们面对秩序崩溃与传统瓦解的迷惘状态。小说不仅对经典童话《白雪公主》进行了颠覆,在更深的层次上是对人们一直以来信奉真善美的传统价值观的颠覆,这一点从小说中所选取的意象便可略窥一斑。对白雪公主头发的描写贯穿小说始终,成为对于框架构建与主题表达至关重要的一个意象。本文试图从这一意象入手,解读《白雪公主后传》中关于头发的描述中所体现的对形象之美的扭曲、心灵之美的质疑与生命之美的解构,从而探究后现代小说作品中反传统的价值取向。

一、对形象之美的扭曲

头发在女性形象的塑造中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成为评判女性之美的重要标准。通常对头发的描述都伴随着对女性之美的颂扬,这在各国的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而《白雪公主后传》中头发这一意象却成为表现白雪公主荒唐行为的工具,使其童话中美的形象扭曲为空虚的代表,对这一经典形象进行彻底的颠覆。

女子的头发作为相貌中最直观的部分,其描写在文学作品中并不少见。各国文化中,女性的头发与美感是如影随形的,借用头发意象来称赞女性形象之美成为文人墨客所惯用的手法之一。《诗经》中有“鬓发如云,不屑髢也”,赞其浓密的头发如同天上的乌云,后也常用乌云来代指女子秀发。苏轼在《次韵答舒教授观余所藏墨》中写道:“倒晕连眉秀岭浮,双鸦画鬓香云委”,借写宫中美女眉发以喻书法盛况。更有甚者,单写头发之秀丽便足以证明女性容貌之美,其余相貌部分便不需赘述。如《左传》中记载:“昔有仍氏生女,黰黑而甚美,光可以鉴,名曰玄妻。”[2]乌黑浓密的秀发胜过一切多余的外貌描写,成为个人最鲜明的特征,便足以证明此女的美貌。又有《陈书》中《张贵妃传》所述:“张贵妃发长七尺,鬓黑如漆,其光可鉴。”[3]张贵妃以其秀发乌黑亮泽成为翘楚,也说明了在中国传统的审美观中,以长发委地、乌黑可鉴为美。除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外,西方对于女性头发的赞美同样不胜枚举。以《红字》为例,当海斯特·白兰第一次从牢门中走出时,优雅的仪态与端庄的举止使其光彩照人,完全没有作为罪犯的不堪。霍桑在对她的外貌进行描绘时,写道:“她的秀发乌黑浓密,在阳光下光彩夺目。”[4]33头发成为她的闪光点之一,正是有这样的仪表,才会使她“依然光彩照人,竟把笼罩着她的不幸和耻辱凝成了一轮光环”[4]34。非裔美国作家约翰·埃德加·维德曼(John Edgar Wideman)在其小说中也写到对一名黑人女主人公秀发的称赞,“一件美丽的可变形的神秘之物,我想把鼻子伸进去。想把手指和脚趾伸进去。想将它喝下去,或从它中间蹚过……头发,是古老的、芬芳的阿拉伯夜晚的神秘又纤细的质地。”[5]可见在女性形象的审美上,无论中西、无论肤色,皆认为女子秀发是美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秀发的描写伴随着对外貌的褒扬已成为一种共识。

头发化身为美的代言,这似乎成为一种定式,然而《白雪公主后传》中,巴塞尔姆却反其道而行之,将外表与内心对立,扭曲秀发所代表的形象之美。小说开篇便对白雪公主的外貌进行了描写,突出其秀发,“她是个高挑的黑发美人”[1]3。白雪公主的美貌承袭了经典童话中的形象,“她头发乌黑如乌檀,肌肤雪白似白雪”[1]3。这里是对经典童话《白雪公主》的戏仿。童话中的白雪公主“皮肤雪白,嘴唇血红,头发像乌檀木一样黑油油的”[6]189。乍一看似乎小说中所塑造的白雪公主形象与童话中一般美丽善良、纯净无瑕,符合人们的传统心理预期,想将小说中的白雪公主塑造为经典童话在现代社会中的化身。但随着情节的推进,两者的形象却渐行渐远。批评家小亨利·路易斯·盖茨(Henry Louis Gates,Jr.)在谈到作品之间的意指性时称,“一种重复方式就是对一个特定叙事或修辞结构只字不差地重复,但却在其中别别扭扭地注入一种荒诞不经或者不相容的语境”[7]119。小说中描写白雪公主外貌时,与经典童话里一样使用了“皮肤雪白”“头发乌黑”等词,巴塞尔姆刻意将童话中的词用于小说中,却将其置于完全不同的语境,由此体现了截然相反的意义。这“乌黑如乌檀”的头发被小说中的白雪公主作为排遣空虚寂寞的工具,不再是美的象征。她厌烦了单调乏味的生活,内心充满寻求刺激的渴求,受现实所迫又不得不拘泥于家庭生活,无法进行有效的反抗。童话中白雪公主的美,美在其心灵的单纯善良,而小说中白雪公主的一头秀发,却成为空虚的心灵的象征,来自童话中的秀发与身处于现代社会的空虚灵魂形成了截然对立,反讽的意味更加突出。

由此可见,尽管在小说中白雪公主的描写上使用了与童话中同样的用词,巴塞尔姆却不打算朝着这一定位去塑造她的形象。他将外貌与内在对立开来,先极力渲染前者的绝伦超群以反衬后者的不尽如人意。在对白雪公主的描写中,头发已不再伴随形象上的夸赞,更多的是对美的欲抑先扬,甚至成为她一系列出格行为的工具。她渴望绯闻,为了引诱新的情人尤其是一位王子,她做出了一个荒唐的举动。“白雪公主让她黑如乌檀的头发垂下窗子。”[1]64这里巴塞尔姆戏仿了另一个经典的童话故事《莴苣公主》的情节。童话里的莴苣公主“长着一头金丝般细长美丽的头发”[6]47,也从高处垂下了头发。小说里的白雪公主与莴苣公主的做法一样,不同的是,白雪公主是以主动的姿态寻求刺激,期待有王子能够被长发吸引,顺着长发爬上来拯救她。“盼望一位王子的感觉真好——这种期待,而且知道你在等待的是一位王子,风度翩翩。”[1]62小说中的白雪公主与莴苣公主有着同样的孤独处境和对于王子拯救的期待。在这里,巴塞尔姆同样将相似的故事结构“注入一种荒诞不经或者不相容的语境”[7]119,展现了截然不同的人物形象。但是,比起童话中单纯、矜持的公主,小说中的白雪公主更带有世俗欲望色彩,内心想法大胆奔放:“让庸俗之辈大吃一惊,让我的性生活恢复活力。”[1]64通过这样的叙述,巴塞尔姆将其塑造的白雪公主彻底与童话中美好的形象区别开来,成为情欲的化身。维特根斯坦说:“人的身体是人的灵魂的最好的图画。”[8]272在小说中,巴塞尔姆将头发作为灵魂最直观的表达。白雪公主的头发染上世俗的、情欲的色彩,也恰恰是她本人的形象。正如黑格尔在《美学》中所说:“自然美只是属于心灵的那种美的反映,它所反映的只是一种不完全不完善的形态,而按照它的实体,这种形态原已包含在心灵里。”[9]5白雪公主的心灵折射在头发上,头发成为白雪公主个人形象的一个典型标志,成为其灵魂的外化表现。生活中的碌碌无为与寂寞无聊使她成为一个内心空虚的人,想寻求刺激,甚至不惜想制造绯闻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巴塞尔姆将白雪公主的头发与其放荡的生活态度相连,在头发的自然美中植入其心灵污浊堕落的一面,在美与不美之间自如切换,最终将白雪公主塑造为完全与童话中的人物背道而驰的形象。

头发作为身体最直观的表现,在关于形象的审美中发挥着不可小觑的作用。“或许正是由于头发的身体象征性和即分且合的可塑性使其成为了政治意识形态和美学的战场。”[10]60巴塞尔姆戏仿了经典童话中对公主的外貌描写,却又颠覆了传统的美好形象,将自然美与心灵美割裂开来,使小说中白雪公主个人形象与其外貌特征形成鲜明反差,从而扭曲了原本美的形象。巴塞尔姆对白雪公主的重新塑造,是对经典童话的一次成功戏仿,在深入人心的传统形象的反衬下,将原本美好纯洁的形象刻意扭曲为空虚堕落的现代人形象,展现了后现代主义在审美上与传统的割裂。

二、对心灵之美的质疑

小说中除了对白雪公主头发的直接描写之外,还生动地刻画了各种人物对垂下的头发的反应。“由于客体事物的丰富多样从而引发了主体不同的心理反应,于是有了不同的审美反应。”[10]61巴塞尔姆采取拼贴的手法,将小说中与对头发的反应相关的、不同形式字体的文本拼凑在一起。各种类型的文本形成了一堆碎片,看似杂乱无章,却又以头发为结点连接在一起。这样的碎片展示的不仅是关于反应的描写本身,而是现代社会中的生活片段以及片段背后的文化态势与人物心理。“‘现代的后来者在他们的创作过程中,早就把生活中无数卑微的细碎一一混进他们切身所处的文化经验中,使那破碎的生活片段成为后现代文化的基本材料。”[11]425二次世界大战对人心灵的冲击是巨大的,原本所坚信不疑的美好的一切被彻底粉碎,价值观崩塌,人们所面对的是“信仰的失落、秩序的崩溃和传统的瓦解,是越来越浓烈的自我中心主义和越来越冷淡的人际关系”[12]2 。巴塞尔姆通过对头发的反应的描写,表现出现代社会人们内心的麻木、精神的荒瘠、人际的冷漠,从而对人心的美好提出质疑。

小说中描写了对于白雪公主垂下的头发诸多人做出的反应,这些反应直接展现了各种人的心理状态。白雪公主从窗台垂下的头发过于招摇,很快便吸引了众多眼球。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便是与白雪公主同居的七个小矮人。他们性格鲜明、各有特色,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却又表现出一个群体共同的特征。与童话大相径庭的是,生活在现代的七个小矮人并没有如同童话世界里那般团结友爱、聪慧善良,而是“精神上的‘矮子”[12]4。“小說不再像童话那样可以营造一个乌托邦的虚拟世界,而是尽量使读者清醒地认识到,小说反映的即是我们置身其中的现实生活原生态。”[13]68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清洗大楼与制作贩卖婴儿食物,除了谋生之外并没有别的追求。整天庸庸碌碌,对社会满腹怨气,喋喋不休且无所作为。面对白雪公主垂落在窗台的头发,他们的反应代表了社会一大部分人的心理状态,“作者故意抽取小说人物的血肉,让他们成为丧失了终极意义的后现代生活的象征”[12]5,作者借此探讨了现代人贫瘠而麻木的内心。小矮人之一爱德华以头发为基点衍生出一通长篇大论,“家庭煮妇!没有她,整个文明生活的构架就会崩塌。”[1]81巴塞尔姆故意将“家庭主妇(housewife)”写作“家庭煮妇(horsewife)”[1]81,以讽刺其言论缺乏实质内涵,并没有在根本上尊重女性,理解白雪公主。小矮人的头儿比尔倒是解读出了白雪公主的孤独,但随后便对人的孤独本质大发感慨,并未采取实际行动。而小矮人丹尼直接对头发视为不见,仍旧沉迷于自己冗长而无序的夸夸其谈。小矮人们在一定程度上明白白雪公主垂下头发的行为是为了满足她的感情需求,但他们无法做出有效的回应,因为自己内心已被日日单调枯燥的工作打磨得麻木而迟钝,因此他们没有办法以同理心去理解白雪公主内心丰富的情感渴求。“他们既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也没有表达自己感情的有效办法。”[12]8他们为白雪公主买了一条红色浴帘,认为这样能够缓和白雪公主与他们的关系,殊不知这只是无关痛痒的举措。内心的麻木使他们没有发现现实中问题的本质,反而以荒唐的举动去弥补,加深与白雪公主之间的人际鸿沟。他们之间的相处显示出现代社会下人感情的贫瘠,内心的麻木和冷漠。

如果说小矮人代表的是普通大众的心灵荒漠,那么小说中所描写的王子就是代表精英阶层的沦陷。白雪公主期待王子对她垂下的头发做出不同的反应,像童话中一般拯救她于乏味空虚的生活泥潭中,但小说中的王子保尔却无法承担这样的重任。能够证明保尔的王子身份的只有他身上所流淌的贵族血液,但就其本身品格与气质而言,已与贵族风范差之千里。对于白雪公主随风飘扬的头发,保尔并没有上前的勇气,反而是一种胆怯。“它使我感到特别紧张,那头发。”[1]77他承认头发之美,但却没有足够的胆识与魄力去拥有这一头秀发,去拯救白雪公主于苦难之中。现代社会精神层面的匮乏使王子渐渐堕落为猥琐不堪、懦弱无能的俗人,他无力承担改革社会、精神领袖的时代重任。在身份与实力严重错位的情况下,保尔对头发产生了神经质的敏感。“头发很美,我承认。这种质地,如此纤细的黑色长发难得一见。头发黑如乌檀。但它使我紧张得要命!”[1]77讽刺的是,在街头混混霍戈向白雪公主示爱时,白雪公主回绝的理由为“我必须把自己保留着,等待一位王子或王子样的人物,比如像保尔那样的人”,因为“他有地位高贵的皇家血统”[1]141。但事实证明,贵族血统的保尔与街头混混霍戈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保尔最终也没有勇气去完成他的历史角色,反而成为一个“观淫癖”[1]122。结果是保尔与霍戈“相互用手臂勾着肩并肩继续观看”[1]125。连白雪公主最后也说:“我原以为他在某个时候会褪下那层湿漉漉的绿黄色的斑点皮膜,重新现身,沐浴在王子气度百道金光闪闪的色泽中。但他纯粹只是只青蛙。”[1]140从文化层面来看,保尔与霍戈代表两个不同的文化范畴,即高等文化与大众文化,但小说中巴塞尔姆将两者之间界限打破,刻意将两者拉到平等的地位,强调无差别性。这也是批评理论家弗雷德里克·詹明信(Fredric Jameson)提到的后现代主义的特点,“一些主要的界限和分野消失,最值得注意的是高等文化与所谓大众或普及文化之间旧有划分的抹掉”[11]398。巴塞尔姆通过将精英阶层与大众阶级表现为同样的反应,抹掉了两者的界限,将两者丑恶的一面同时展示。“小说《白雪公主》作为后现代主义的经典之作则竭尽反崇高、反理想之能事,充分凸显人性庸俗、无聊甚至丑恶的一面。”[13]68巴塞尔姆非但不在小说中塑造英雄,反而将传统的英雄喻为“一只青蛙”,表现后现代小说“反崇高、反理想”的特色,说明现代社会下人心的怯懦、污秽是整体势态。

通过对头发反应的特写,展现了不同人的生活态度,尽管姿态各异,却展现了呈共性的人性。巴塞尔姆通过描写小说中人物对头发的审美反应,将现代生活中的人的言论、态度以夸张的形式表现出来,揭示出反应背后隐含的心灵的麻木,以及对周围人毫不关心的冷漠。对头发的具体审美反应各异,但无论是庸庸碌碌的普通人,还是出身高贵的王子,都无不表现出现代人精神上的变形与衰退。巴塞尔姆以小见大,通过对头发的反应这件小事表露人的心灵,展现的是一幅现代社会的整体生活场景,对人们麻木堕落的生存状态进行揭示,对心灵之美提出质疑。

三、对生命之美的解构

小说中与头发相关的反应并不仅限于对个体生活的反馈,白雪公主的秀发也引起了对生命的思考。巴塞尔姆通过小说人物之口,展示了人们在现代社会中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生活百态,揭示现代社会空间的巨变对个体生命感悟产生的巨大影响,使人因渺小孤独而失去生活目标。他由此对生命的意义进行解构,将备受人歌颂的生活之美瓦解,将生命的空虚感对人的打击融入文本的叙述中。

对于生命的美好,不同时代的文人都有不同的注解,而巴塞尔姆却对生命的意义进行了颠覆,尽显其无意义。比尔是七个小矮人的“头儿”,但他较之另外六人并没有在品格或精神方面有任何高人一等的地方。他对白雪公主垂落于窗台的头发有着不同于常人的反应,他由此联想到了人孤独的生命本质。“我们中的每个人就像一根细小的发丝,抛进了世界上数以亿计的各种颜色和长度的头发之中。”[1]76由发丝的微不足道联想到人的渺小,在芸芸众生中每个个体的生命可以忽略不计。正如苏轼在《前赤壁赋》中所写:“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14]在这种天地之大而个人之渺小的思想下,对生命的意义便会产生质疑。“我们每个人就像一颗漫无目的的细小尘埃,卷进了一个可怕的无约束的更大的无目的性之中。”[1]76小说中七个小矮人的生活便呈现出这样的无目的性,他们心中没有向往的目标,甚至都不清楚每日按部就班的工作是为了什么。“恐惧、苦闷和寂寞的情感在他们心头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张力,使他们感到人生的空虚、荒诞和无意义。”[15]73他们深陷于生活的漩涡中,仿佛跟随社会的齿轮前进,却不清楚生命的尽头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他们没有想过主动为找寻生命的意义而努力,反而期待其他生命為他们指定意义。“除非其他星球上有智慧生命,也就是说,比我们更有智慧的生命,有这种智慧生命为生命这项伟大事业想出些目的来。”[1]76缺乏自主性的结果便是如同万千发丝中的一根,没有独特性,只能淹没在同种类之中。他们等待着别人为其生活指出方向,却无法为自己的人生定义。

小矮人由“一根细小的发丝”与“数以万计的头发”对比而产生的对自身生命渺小的孤独感,是詹明信命名为现代社会的“超级空间”[11]497下的感受。詹明信探讨了鸿运大饭店的空间设计对身处其中的个人带来的感官体验,称“空间范畴终于能够超越个人的能力,使人体未能在空间的布局中为其自身定位”[11]497。现代社会空间结构所发生的改变,影响着人们对所处世界的看法以及个人在世界中的定位。小矮人们作为穿梭于现代都市的一员,在“超级空间”的笼罩下,无时无刻不将自身的渺小与空间的巨大进行对比,从而在精神上将个体的生命看轻。正如詹明信所称:“一旦置身其中,我们便无法以感官系统组织围绕我们四周的一切,也不能透过认知系统为自己在外界事物的总体设计中找到确定自己的位置方向。”[11]497当无法为自身定位时,便会产生一种生命的空虚感,小矮人因此成为现代社会中的行尸走肉,仅仅是按部就班地完成每天的任务,而没有任何对生命意义的追求。

在文学作品中,对美的追求是生命中一个永恒的主题,正如俄国诗人普希金在《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中写道:“心灵总是憧憬未来,现实让人感到枯燥;一切转眼即逝,成为过去;而过去的一切,都会显得美妙。”[16]但小说中并没有这样昂扬的基调,而是将生命中的残酷与丑恶赤裸裸地呈现给人看。巴塞尔姆将小矮人作为发丝中的一根来处理,他们缺乏血肉感情,成为成千上万的缺少灵魂与信仰的现代人的缩影。“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以及战争所带来的创伤使美国新一代的精神、心理以及价值观等都收到了致命的打击……他们从小培养出来的宗教观念、道德模式、性观念、人生观念以及义务责任观念等如同长期被洪水浸泡的大堤,一下子垮了下来。”[15]73小矮人们的可悲在于在信仰被摧毁之后,并没有找到合适的方式重塑对人生的信心,或者根本没有意识去树立理想。巴塞尔姆通过一根毫无特色的渺小发丝来比喻他们的生存状态,将生命的无意义真实地展现出来,对生命之美进行解构。

头发丝一般的生命体验是现代人在面对复杂多变、无法把控的世界所产生的渺小感与孤独感。“不仅世界的变形和流动难以把握,而且自我也再不可能加以确定,甚至自我也不能永远展现在自己面前。”[17]此判断原是指艺术家,在此也可适用于普通大众。他们在现代社会的高速发展及裂变中,更容易对自我的定位产生动摇,乃至于质疑生命的意义。巴塞尔姆将社会中的个体比作头发,展现出个体生命在整个世界中的渺小与无意义,以此解构生命之美。

四、结束语

在《白雪公主后传》中,作者巴塞尔姆将头发的意象贯穿小说始终,借此串联了大部分小说情节,对美进行了彻底的颠覆。他极力渲染秀发之美,以反衬现实社会中白雪公主空虚放荡的形象,扭曲了女性之美;又通过小矮人们对头发的反应,展现了现代人精神上的贫瘠,对心灵之美提出了质疑;最后再通过一种另类的对头发的反应,上升到了对人生的探讨,将现代社会中人们生活的无目的性暴露出来,解构生活之美。他将现代生活的片段以夸张的方式特写,以头发为线索贯穿其中,为读者描绘了现代人的生活状态与精神面貌,以无说教的形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从整体上看,巴塞尔姆对经典童话的美好寓意都进行了颠覆,保留原有人物与部分关系,却构建出另一套适用于现代社会的体系,以此也表明了后现代主义反传统的价值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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