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骏毅
1
花卉,寻寻常常的邻家女孩,嗓子却特别亮。几乎是每天天刚蒙蒙亮,她就站在阳台上一只手抚着栏干,一只手托着腮帮,“啊啊啊”练嗓子了,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
阳台外的香樟树上吊了个鹊巢,长尾巴的喜鹊一早就被“啊啊啊”叫起来了,巢里巢外忙碌着。
花卉特别爱唱那首起头高八度音的《青藏高原》,据说是因为教音乐的秦老师听后称赞她很有声乐潜质。希望明年她能以这首难度很大的歌参加校园歌咏大赛。花卉的继母说不清潜质是啥玩意儿,说不清就只能付之一笑,就像听见有人说花卉以后可以当歌星,她不会把这样的玩笑话真当回事,也没有钱可以供花卉去培训声乐。
花卉把秦老师的“潜质”真当回事了,既然自己有潜质,那就不可以轻易放弃。“鹰有时比鸡飞得低,但是鸡却永远飞不到鹰那么高。”花卉把这句不知道谁说过的名言抄下来压在写字台的玻璃台板下,每天都可以看上一眼,给自己鼓劲。
花卉常常不得不阿Q一下。受了委屈,她从来都是一个人咬咬牙扛过去的,把眼泪给别人看是最没出息的。她跟着父亲走进新家庭后就是这样捱过来的。因为除了香樟树上的鹊巢一家可以忍受花卉在阳台上高一声低一声的“啊啊啊”,楼上楼下邻居的忍耐度早已降到零点,鸡一嘴鸭一嘴地吵到物业那去了。物业主管给花卉的继母下了禁令,大清早“啊啊啊”是无论如何要停下来的,这里是居民小区不是青藏高原,尖声尖气的刺耳声音对业主是严重干扰。
花卉想哭,可她不想当着邻居的面哭。她一声不响地跑向小区西边僻静的小树林里,那儿紧靠着一条不足十米的小河,河两边的苇子长出了青枝绿叶,拉起一道参差不齐的青纱帐。河对岸是另一个小区,也是高楼紧挨着高楼密不透风。
花卉像平时到这儿来复习功课一样,在河边的一段枯树桩上坐下来,托着两腮出神地看着河里的倒影:倒斜的楼;种在水里的树;泊在水面上的云;还有自己没有笑意的圆脸。
花卉的继母追了出来,怕小丫头一时想不开做出蠢事来。
花卉看着继母,冷冷一笑,故意大声说:“我还要唱《青藏高原》呢。”说罢,站起来把脸一扬,示威似地对着楼群放声高歌:
“是谁日夜遥望着蓝天,是谁渴望永久的梦幻。
难道说还有赞美的歌,还是那仿佛不能改变的庄严……”
花卉看见喜鹊一家“雀雀雀”欢叫着飞来飞去,鹊巢里热闹得很,一会儿又飞到河边来了,不由笑了起来。
2
秦老师好不容易在河边找到了花卉。
花卉一看见秦老师,委屈得眼泪都掉下来:“我……我不会放弃的。”
秦老师点点头,亲切地笑了:“我刚才还担心你要打退堂鼓呢,你说得对,就应该这样,走你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花卉告诉秦老师,她计划好了,每天早起1小时,就在这里练声。
秦老师说到周末我可以来辅导你。明年的歌咏大赛,你一定参加。
一定的。花卉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有两只小喜鹊飞过河边的芦苇丛,在花卉头顶上绕来绕去。
秦老師到小区里借来一把小铁镐,与花卉一起在河边的乱草地上砍出两张乒乓桌大的地方,它是花卉每天晨练的小小舞台。人在河边,歌在远方,花卉浪漫地想:远方落满了雪,远方挂满了经幡,远方都是虔诚的转经筒,远方就是青藏高原……
浪漫有时抵不过现实。这块地方刚清理完毕,就有一老一小两个民工扛一块木牌子跑过来了,看了秦老师一眼,来回走几圈煞有介事量距离,然后在空地中间钉上这块牌子,牌子上写着“变电所用地”。
秦老师走上前问他们:“河边是公共绿地,怎么成了你们的私家领地?”
两个民工倒也实在,拍拍刚刚竖起的牌子,“嘿嘿嘿”笑道:“俺不清楚,得问俺公司老板。”
花卉气愤地说:“我要在这里练歌,你们不能欺负人!”
老民工劝花卉别生气,说练歌不碍事的,造变电所一时半会也动不了工。
秦老师无奈地苦笑了,对花卉说:“你还是在这里练声吧,如果实在不行,就到我的音乐教室里去,我每天都可以陪你。”
小区、花园、河边,天地那么多,为什么就不能给我花卉留下一个巴掌大的地方?花卉想着,既感到悲哀,又反激起斗志。我要像《老人与海》中的老渔民一样,即使拖回来的只是一具大马哈鱼的骨架,我也要与大海抗争!
“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一座座山川相连,呀啦嗦,那可是青藏高原……”
花卉与秦老师一起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她的思想却飞向了青藏高原,那是她在MTV歌带里看到的影像:
雪山、草地、天池、经幡、藏羚羊、喇嘛庙、酥油灯、罗布林卡……无数次,花卉想象远方高海拔的巍峨和红墙金顶的神圣;无数次,花卉聆听《青藏高原》在远方梦幻而来梦幻而去。尽管她对于西藏的了解都是在书里、歌里、影视里,但那是她憧憬的神秘而圣洁的远方。
远方有多远?脚无法丈量出的距离,心最先到达了。
秦老师特别赞赏花卉对于《青藏高原》的理解,那是一个歌手不可多得的艺术素质,她不是在唱歌,而是在用心灵倾诉。
秦老师给她讲了贝多芬与他的《命运》交响乐。
有只喜鹊好像能听懂似的,就站在河边的小树杈上,伸头探脑地朝这里张望。
3
好事多磨。
花卉在河边练声还没过一周,继母就来找她的茬了,事出有因。
“你们老师打来电话,”继母瞟了花卉一眼,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你的语文考了个七上八下(70分以上,80分以下),你怎么向你爸交账!”
花卉咬了下嘴唇:“我会跟老爸去说的。”
继母哼了一声:“我看你就是被唱歌闹的,分心了不是?”
“唱歌是我的爱好,和语文考试有什么关系!”
“你还犟嘴,有本事你拿个一百分回家!”02757063-5DE6-40F0-A09E-535A2B7CF61B
“我会的!”花卉想下次考试,我无论如何要复习多一点,辨题清一点,答题细一点,考个好分数,不要让别人再抓住把柄。
花卉尽管不在阳台上练声,楼上楼下的居民无话可说了,但还是有些妇女喜欢多嘴多舌,在花卉继母的耳边嘟哝,学生以学好语数外为主,不能不务正业啦;别瞧着人家歌星风光,那可不是人人都能去做的,花卉没那个福分吧。继母耳根子软,邻居的话让她很恼火,可花卉大了,又不是自己亲养的,她不能指着鼻子骂,只能不给好脸色,就像谁欠了她陈年旧债一样。
花卉早就习惯了继母忽晴忽阴的脸色,她有自己的主张,她要争口气,明年登上歌赛的舞台,唱出心中的《青藏高原》,要和原唱李娜唱得差不多,甚至更带着自己的感情!
河边的苇子摇晃着,它们在听,河边草丛里的蛙鼓不时敲几下作为伴奏,更有早起的喜鹊、麻雀“叽叽喳喳”说笑着飞过天空。
花卉的歌聲飘过了小河,对面小区里竟有一个扫地的老人支着大扫把,站在河边小道上听她唱歌。老人听得似乎很专注,侧着头,不时地朝她看,那倾斜的站姿就像一座被风吹偏了的石像。一连几个早晨,都是在这个时候,老人扫地扫到小河边,就会停下来听花卉唱歌。
这是一个令花卉感动的听众,她不知道老人姓甚名谁,但当自己唱歌停歇时,老人就会冲着自己鼓几下掌。这是对自己莫大的鼓励和安慰。就像自己在作文中曾经写过的那样:“当你感到无助而灰心丧气时,哪怕有一句安慰的话,甚至一个理解的微笑,都会是自己终生铭记的最美。”
就是为了对岸这一位老年听众,花卉也要天天到河边来练声:
“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4
歌声轮回。
苇芽青了,苇色浓了,苇花飘了,苇叶落了。
千年不变的倒影,千年不变的期盼,千年不变的诵经声,在转经筒上转了一天又一天,圣湖雪山那神女般的面纱还蒙蔽着世俗的亲近。高原如茧,它或者尘封或者在封闭中完成质的蜕变和飞跃。但,它留给花卉的却是在最美的歌声中。她在歌声里看到了布达拉宫的膜拜,哲蚌寺的虔诚,罗布林卡的恍惚,大昭寺的阳光闪了眼睛。
那个夏天,灼热得就像天上流金,一早起来就像钻进蒸笼里,随便抓一把空气都是烫的。
花卉照例来到河边练声,累得满头大汗。对岸的扫地老人停下扫把,忽然从帆布包里摸出一瓶“农夫山泉”,他对着花卉摇摇矿泉水瓶子,做了个喝水的样子,忽然走近河滩,用劲一甩,一瓶矿泉水飞过了小河。
花卉从草丛里拣起水瓶,拧开,喝了几口,真甜。她感激地朝对岸挥挥手,接着练声。
一年,几乎所有晴天的早晨,她都在河边练声。对岸的扫地老人几乎都在这时候停下扫把走过来听她的歌声,给她一个鼓掌。花卉感谢对岸老人对自己的鼓励,如果没有他的掌声,她能坚持到今天吗?或许能够,但一定会非常疲乏、沮丧,她的歌声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发挥出色的。
生活因为爱而变得丰富起来,丰富的生活又使生活的环境变得明亮起来。花卉觉得小河边的这一块地方足够是一方快乐的舞台,早晨的太阳远远照耀着它。
秦老师说,你的歌声可以和原唱李娜比拟了,尤其是开头和尾部的高音区音质纯净、力度足够,完全有资格参加歌咏大赛。
恰恰在这时,花卉忽然病倒了,浑身酸疼,嗓子发不出声音来。
秦老师焦急万分前来探望她,带来了润喉宝、胖大海,还有鲜花和水果。
花卉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含着泪意对秦老师说:“大赛来临,我却病倒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呢。”
秦老师安慰她:“离大赛还有些日子,你要安心养病,尤其是保养嗓子。”
花卉说:“我懂,我苦练了一年,就是为了登台的这一天啊。”
秦老师笑笑说:“苍天不负有心人,你一定能唱好的,老师相信你。”
“谢谢老师!”花卉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秦老师走后,花卉似睡非睡地闭上眼睛,靠在床头。
朦胧中,她走向朝思暮想的青藏高原,那水晶一样纯净的天空,那碧缎一样明静的湖泊,那孩子一样活泼的藏羚羊,都与她擦肩而过。是谁在没日没夜地笑,是谁在没日没夜地唱,又是谁把千年的祈盼变成了最美妙的歌声回响在瓦蓝色天空下的雪域高原。
红的雪莲,红的圣殿,红的经幡,红的歌声,红的故事。
花卉想,我要把《青藏高原》唱好,一定要,也一定会。
喜鹊在窗外的香樟树上歌唱,“雀雀雀”“喳喳喳”,挺有节奏感的。
天地间所有的歌声应该都是美好而动人的。
5
歌赛如期举行。
花卉的女高音独唱《青藏高原》特别出彩,荣获初中组金奖。
秦老师想起花卉这一年的辛苦练声,拍拍花卉的肩头,感动得有点热泪盈眶。
小区里的人从电视新闻里看到了花卉获奖的新闻,那几个喜欢嚼舌根的妇女跟花卉继母说:“热锅里爆出一颗热栗子啦!我就说花卉是未来的歌星嘛。”
花卉捧着奖杯匆匆走过河上的小桥,此刻她最想找到的就是一直在河对岸给她掌声的扫地老人。对岸小区的物业对花卉说,老人走不动了,回老家去了。花卉说我真想感谢他,每天早晨,他总是站在对岸听我唱歌,还给我掌声,他是我最敬爱的听众啊。物业说不可能的,那老人是聋哑人,敲锣打鼓都听不见的。
花卉吃惊极了,愣了很久,忽然抱着奖杯蹲下来哭了。
“是谁日夜遥望着蓝天,是谁渴望永久的祈盼?
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02757063-5DE6-40F0-A09E-535A2B7CF61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