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托人从老家带来满满一箱龙眼干。
我的老家在广东东部,紧挨着福建。那里多丘陵,一眼望去没有广阔的平坦地带,尽是些绿油油的小山包,外公家就藏在其中的一座小山丘上,背靠着满山的绿树。
箱子是批发饮料的纸箱子,外壳是涂得鲜红的广告,再外面是缠了一圈又一圈的黄色和透明胶带。饮料是放假时给我们这些小辈喝的,饭后人手一瓶,一整箱的饮料没几餐就被我们拿空了。饮料喝完了,人也走了,只剩个空空的箱子,整整齐齐码在墙角,等着装晒好的龙眼干。
新鲜的龙眼是夏天摘的。一棵又一棵的龙眼树蔓延在山坡上,树冠接着树冠,像一片无穷的绿海。树干粗糙,褐色的树皮坑坑洼洼,摸上去有些硌手。比碗口稍粗那么一点点的树干,到一人多高的地方就开始分叉,从下方抬头望去,就像一只骨节分明、筋络突起的大手,外公的手也是这样的。分出来的树枝缀满了绿叶,密密麻麻,只有一点点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漏出来,在泥土地上洒下圆形的金黄光斑,黄澄澄的龙眼就挂在枝头。我没见过其他时候的龙眼树,每年暑假回到老家,路边排成行的龙眼树一定是挂满了一大簇一大簇的果实,密密麻麻地挤在枝头,连树枝都被压弯。
暑假的清晨,5点多钟起来吃过早饭,一家人就向山里出发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弯弯曲曲的山路,绕过叮叮咚咚的小溪,来到了自家的树下。树下用竹竿子挂了几个塑料袋和塑料瓶,用来吓走飞鸟和林间的贪吃小动物。外公和弟弟手脚敏捷地爬上了树,随手一拗就摘下来一大把龙眼,丢在竹筐里。弟弟顽皮,常常是坐在树干上就吃了起来,吃完核又吐在了地上,融作大地的养料。我们几个不会爬树的,就拿着长长的带着弯钩的竹竿将矮处的龙眼勾下,一大把龙眼从树上扑簌簌地掉下来,还带着绿叶,沾着露水。
等到太阳升到头顶时,今天的工作也算是完成了,新鲜的龙眼被装在竹筐里,挑在扁担上,晃晃悠悠地回了家。两筐自己吃,两筐拿去卖。家里人还多的时候,两筐龙眼你一把我一把,很快就吃完了。随手从框里抽出一根枝条,上面还附着几片湿漉漉的叶子,叶子下偶尔还会钻出晕晕乎乎就从树林来到家里的昆虫。黄澄澄的,圆圆的,结实的果实,一颗一颗地缀在枝条上,像黄褐色的珍珠。轻轻剥开外壳,甜美的汁液就从缝隙中迫不及待地溢出,肥厚多汁的洁白果肉散发出鲜甜的气息,大口咬去果肉,就看见中间小小的褐色的果核害羞地对我眨了眨眼睛。
在老家呆了一个暑假,就吃了一个暑假的龙眼。山里漫山遍野都是龙眼树,产的龙眼自然也多,价格也就不高,一筐子满满当当的龙眼,卖不出几十块钱。本来要运去县城卖的龙眼也不卖了,索性留在家里晒干了吃。炽热的暑假过去了,人也都走了,外婆也跟着舅舅进了县城去照顾弟弟,家里只剩下外公和那一大片的龙眼树。一旦过了季节,这些龙眼就会变得不再好吃,烂在树上或者地里。于是,外公一个老人家,每天清晨起来,日复一日地走过那条陡峭的山路,从一棵又一棵树上摘下龙眼,一趟一趟地用一根扁担和两个竹筐把它们运回家中,铺在充满阳光的天台上。等到龙眼晒得失去水分,从饱满变得轻脆,就把它们装在箱子里,托人用摩托运到县城,再跟着顺路的大巴车一路运到我们所在的城市。我们家在深圳,大姨家在汕头,于是这几箱龙眼干就乘上了不同的大巴,开往不同的城市。
一颗颗龙眼,从树木丛生的小丘陵,到高楼林立的大都市,经历了怎样的一段旅程啊!它在阳光和雨露的轻抚下萌生,汲取著来自大地的营养,溪流在它的脚下吟唱,微风旋转着掠过它的身旁。一天天,它长成了一颗饱满鲜甜的果实。当夏天来临,蝉鸣最盛的时候,它又被一双大手摘下,落进了竹筐,那里有一群和它一样的同伴。乘着竹筐做成的摇篮,它在扁担的起伏中摇荡,摇啊摇,摇到了外公家。又躲过了一只只伸过来的小手,避免了被当场吃掉的命运,和剩下的同伴被安置在了天台上。宽阔的天台上,帆布早已张开怀抱欢迎它的到来,它安静地伏在帆布的怀抱里,享受着阳光的抚摸。天晴时,炽热的阳光就和它体内的水分一起牵着手离去;下雨时,一双大手就会把帆布和它一起收起,堆在淋不到雨的走廊上。当夏天的暑热消散,秋风吹起时,它就和伙伴们一起,被封进了一个大箱子里。黑暗中,它闻见汽油的浓烈气味,听见摩托突突的发动声。然后,一阵天旋地转,它被塞到了一个角落里,一路上七拐八拐,走走停停。经过8个小时的路程,当它再次见到阳光时,就来到了我的家里。
龙眼干不像新鲜的龙眼那样,皮的颜色更加暗,因为在天台上晒过的缘故,它的表面布满了灰尘,也没有了那种湿漉漉的手感。捏下去,没有了原来饱满的弹性,反而咔啦一声成了碎片。原来果肉填充的地方,现在只剩下空气。先前白色的饱满的果肉,变成了褐色的,皱巴巴地裹在那一颗小小的核的外面。不过,晒过的龙眼干由于失去了水分,变得更加有嚼劲,也更加甜,别有一番风味。
一大箱龙眼干,成了我的零食,妈妈的食材。看电视时,一颗接一颗,捏动外壳的“卡啦”声似一首有节奏的乐曲;煲汤时丢那么几颗下去,吸饱了汤水的果肉重新变得饱满,却还是呈现着淡褐色,这时龙眼干已没有什么味道,反而是汤多了几分甜丝丝的香气。
吃饱喝足,给外公打个电话,电话那头的外公一定是带着笑的——龙眼的季节过去了,新的收获季节来了:又会有各种各样的农作物,沿着龙眼干走过的路途,到达孩子们的家里。
作者简介
高婕(1999.2—),女,广东省潮州人,广州市番禺区华南师范大学(大学城校区),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