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江边的百年家族

2019-09-10 04:52彭澎
广西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云岭

彭澎

→ 彭 澎 贵州省毕节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高原》文学双月刊主编。著有诗集《你的右手我的左手》《西南以西》,散文集《酒中舍曲》及长篇散文《澜沧江边的百年家族》,评论集《西黔诗话:黔西北八○后诗歌群像》等。

是往纳帕海方向出的城,绕着这清凉小城边缘走了好久,那片海也还在,时远时近,时现时隐,不离视野。过尼西,便也到了金沙江流域,好长一段,我们都沿江而走,公路和大江之间,相依相随。有一处地方,实在有些逼仄,应当是四川与云南最窄的边界。冷兵器时代,想必这里是驻军的关隘。我们再往前的一段路,得借道四川,不长,几公里后,再由伏龙桥折回到云南地界上来。逆金沙江而上,公路一直平行于江边,直至到了奔子栏镇子边上,才抬高一些,朝向镇子里去,就在这里,我也理解了奔子栏在藏语里被称为“美丽沙坝”的含义。再往上,曲里拐弯,蜿蜒蛇行,直奔白茫雪山方向而去。

至奔子栏,右眼望去,四川的德荣淡淡立在一边,过桥,底下是金沙江水,便也到了蜀地。时间回溯到百年前,奔子栏的繁盛便也奔涌眼前,作为茶马古道上的一个重要集散地,奔子栏是茶马古道由滇西北出入川藏的咽喉,清廷曾在此设渡口,并设汛驻兵。无论是四川走云南,进西藏,还是云南進西藏,过四川,都是必经之路。可谓三江四码头,每天人来马去,灯火灿然,在当时,堪称入藏的一大集镇。往西北行,进入昌都、拉萨,直至印度;逆江北上,可去四川德荣、巴塘、成都;沿金沙江而下,直走维西、大理;往东南方向,则是香格里拉及丽江、昆明。那个时候,每一个有朋友到来的夜晚,都是吉祥之夜,大家围着篝火,喝青稞酒,跳弦子舞,跳锅庄舞,通宵达旦。且不说各种节庆活动中,间杂着藏族、傈僳族、纳西族、汉族等民族文化,更是丰姿尽呈。连同藏传佛教、东巴教、天主教等宗教文化,形成了茶马古道上多元文明的交汇与融通。

我们在小镇边的餐馆吃午饭,是四川人开的饭馆,天热,女店主随意坐在桌子边,招呼客人,不用太多吆喝,生意已是熟门熟路,客人不招自来。看起来像是本地人的姑娘们,来来往往穿梭着,端菜送水。房子是高度汉化的水泥平房,从路边斜坡上挖下去一部分,抬平,后面紧抵泥坡一层一层修造上来,这样看来,房子后面的地,也就和房子的顶差不多在一条水平线上,再后面些,是一层叠着一层的地,直到远到眼睛看酸的地方。种的是葡萄,也种有苞谷,高低错落在滇藏线,也就是214国道路边。

前边是一个可以歇车的院坝,吃的,是改进版的川菜,顺势而为,这也是川菜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风行的缘故,核心部分不变,外形上可以因地制宜,以别人的需要为需要。四川人也因为这样的灵巧转身,加之勤苦耐劳,便也能在不同的区域,安然生活下来。有个说法是这样的,凡是有人类的地方,都有四川人。多少有些夸张,但也不是一点依据也没有的乱说。

生意不错,边上就有好几拨人等着,问了店家,知道一时半会还吃不上,看到边上有一堆江里捞上的鹅卵石,目光便也被牵出老远。出得门去,阳光实在有些炽烈,气温大约在三十四五度。刚一露脸,汗水便直直地垮下来,说垮,一点也不夸张,一颗紧接一颗。也算是我和奔子栏有缘, 一眼扫过,就看上了沟壑边的一块石头,巴掌大小,椭圆,纹理和质地都入眼,水墨笔意,有景物,有禅味,拾起,心生殊胜之美好,有这样一块石头相伴,足够,再无另找其他的想法。回到饭馆,清水洗净,现出更为眩惑的伽蓝世界。石头如今放在我书桌上,每每看去,总有些异念浮上,美意环生,余味丛丛。

站在金沙江边,问正望远处的路人,说起奔子栏曾经声名远扬的来灵山。他随手一指,我刚要看过去,他又往前指去,圆圆地旋转一圈,也不知道他说的具体位置在哪里,我注意他的眼神,有些迷钝,实则一个醉人。眼前的镇子有些新,不是想象的样子,那些或多或少的沧桑,那些或多或少的风云,我是找不见了,一点都找不见。

好在多是藏式楼房,一栋紧接一栋,在满目的童山间,倒也有了一份繁荣。只是,目之所及,崭新土墙屋宇间,还杂有不少的瓷砖贴面的水泥砖房,想象中让马蹄踏亮的青石板,也让水泥覆盖得不能见到一丝踪影。与想象中的古镇生出太多差别,觉得也是遗憾。

再远一些,过金沙江大桥,也就是金沙江南岸,便是四川那边的小镇子庚。上网查一下,是一个乡的建制,隶属于甘孜藏族州德荣县。山是同样的山,水是同样的水,只是一江之隔,竟然语音有异,四川这边是川语,云南这边却是滇话,无论是发音还是语调,都大相径庭。更令人称奇的,是两岸居民的性格,与为人做事之道,竟然有着迥然差异,我想不出其间的缘由。

如今两地分属于云南、四川两省,在地理区域设置上,是有了一些分别。说来,在藏文化序列里,四川的甘孜、云南的迪庆、青海的玉树和西藏的昌都,均属于康巴大文化圈,相对于其他藏区,它们间的血脉,又近了许多,生活交流与文化沟通,自然要更为密切。

是和向东的朋友一起吃的饭。向东是前些年才从部队自主择业回到故乡的,是正团职岗位。这些天去往燕门乡的日尼通,他身兼数职,司机、翻译、陪同。朋友是在路上偶遇的。中午,前边还有路要走,还得开车,也就提议不喝酒。一起吃饭是之前定下的,在尼西地界上,正遇修路,阻车,向东也就遇上了朋友,聊着聊着,车通了,说好在奔子栏等,一起吃饭,到地点,就一桌子吃了起来,就这么简单。他们说话,我听不懂,藏话,但我乐意在边上听,喜欢藏语的音律和节奏,更喜欢他们之间随时撞击出来的可人笑声。

过奔子栏,便是七弯八拐、沟深壑切,实打实的盘山公路,一眼可以从山的这边看到那边,真正跑起车来,也得耗时不少。好在路面浇灌了沥青,路面作过拓宽,能让车舒适地跑上五六十码,也平稳安逸。更让人安逸的,是一路都有着养眼景致,蓝天在远处,白云在远处,雪山在远处,近处则有林木森森、溪涧潺潺,牧羊人在身边。这样的时候,人的心有时在自己身上,有时则去了远远的雪峰之巅。出小镇,一线上坡,风从这棵树上刚落下,随即又飞出去,再飞去远处的山冈。呼啸着,把一座座山拉近,又把一座座山推远,直至四千二百米的白茫雪山来到眼前,风才从我们跟前站住,不再乱吹。我们停顿下来,那些在眼前跃动着的山,也停歇下来。

我是有些小心翼翼,毕竟这样的海拔于我,高出平时已是三千米,稍微不注意,高原反应随时就等候在周遭,滋味已经尝过,得注意才好。再者,对于这样的山水,我素来怀有一分敬畏与尊崇,身子里面,便多了诸多凝重与把持。看着高闊邈远的一列冰川世界,明亮地展现于前,我的身子止不住要弯下去,匍匐着,顶礼着,致意雪峰,致意花草,连同飘逸其上的风,挂在矮树上的雨滴。看得到看不到的,在这样高天远地里的一切,也都值得我们致意。

我把身子弯下去的时候,听到大地抖动了一下,我的心跳也抖动了一下,照在雪峰的阳光移过来,映亮凹面的冰川,我的相机来不及对焦,快快按下,还好,稍微再慢上那么一会,那束光回到云层里去了,左等右等,它都一动不动。毕竟在雪线上,心里老想着事,轻手轻脚,走哪里都软软的,缓缓的,地底铺陈的不是泥土,是白云,是万千的婆娑世界。

拍摄了几张照片,舒展一下手脚,再慢慢把自己放进车里去。一路过来,山上的植物分布带有些神奇。起初,就在低处,奔子栏一带,山上是少有树木的,海拔渐高,一拨高山植物现出来,带子一样,缠住横亘连绵的苍山,空留出上下部分,童山顶,童山脚。再上,变了模样,目之所及,山间全是树,树影茂密,几乎看不到半片山石,再高些,到了雪线,自然又回到草坡或是冰雪的天地里。而天空,依然高悬于上,幽远着,不着一语。

就到了德钦县城升平镇,从高高的山间,可以随意俯瞰山谷里的县城,若是航拍,看到的定然是狭长的谷地里,流淌着的一道千万年冰川,宽宽窄窄地流向谷地的敞口处,也就是不远处的澜沧江边。抬头,便可看到云遮雾绕的圣地梅里雪山,此时的云层流动着,轻纱一样,时不时能看到峰巅的轮廓,时不时又朦胧一片,把整片山峰掩成一片雪域。过了一阵,长长短短的阳光从高处透下来,从这边的松树上,一点一点移过去,照亮了远处的山村,也照亮了山村后的峰峦,时辰无疑是漫长的,也是空茫的。

只是不知道缘由,直到我们从金沙江流域绕过澜沧江流域,从214国道绕到德钦至维西公路上,太阳也还没有把那一层罩在梅里雪山顶上的浅雾照得通明,依然是一片飘来荡去的云纱,这座山峰遮一下,那座山峰遮一下,让人想着,也急。后来静下来,知道雪山的意思,是想让我们留下,等候,在等候中注望,是对它最好的观望与相通。如果要一睹真容,又如果急着要走,也只能静候着,留待下次。这样一来,给我们留下的,何止是念想?心下里实实地存下的所有,总是让人牵肠挂肚,总要找得时候来,一还如此夙愿,就在静静天地间,仰望这高悬于长天的神山雪岭。

我们原本的计划,是要在县城住下的,一来向东开了大半天的车,累,再者,也好等着第二天清晨起来,一睹梅里雪山日照金山的奇景,一睹卡瓦格博和缅茨姆峰的另样风范。只是到了县城,看看时间还早,向东主意变了,决定直接回家,因为他父亲出门在外几天,想早些回去,早点回到生活了几十年的日尼通寨子。

我有些委婉地道出犹豫,看得出向东为难,再看看老父亲,我淡然下来,因为他老人家说过自己的想法后,不再言语,静心念着他早已熟透于心的经文,全然一副随性而事的样子。我们当然得顺从老人的想法,再说,出门在外,顺意是最好的福德。人老了,更为恋家,对乡土的依恋,会超出年轻人太多太多。仿佛老树上的树叶,看不到那一片熟悉的土地,看不到树的根,心里自是慌乱,不踏实。我就说没问题,反正我们还得原路返程,那时再看,也是一样的。向东笑说不怕,我们回来时,多待些时候,到时,我们再好生看。事实上,卡瓦格博就在那里,我们看到与不看到,它就在我们心间,我们走近与不走近,它都永远与我们同在,一路伴行,长驻心底。

不想,我们返回香格里拉时,向东征求回程的意见,我让他定,他还附了一句,如果去维西,还可以顺路去看看别人家的云南重楼基地。两边走回去,对我来说都是好的,重返德钦,我会再次亲近梅里雪山,也再把奔子栏走上一次;如果从维西方向,于我是一个新的路途,说来更让我欢喜。考量下来,我们都觉得从维西绕回去更好,这样一圈走来,也就把迪庆州的三个县城一一走全,求得一个圆满。

那时还想到的,是万事都得顺其自然,这时的神山时隐时现,不让我清爽看到,我这次与它的因缘只到如此地步,要光明四灿地面见,得找机会再来。再者,神山之让人神往,有时更多的,是它让人不可感知,便是它的不可见,更添一份神秘与莫测,说的大约是这样的意思。只是如今心里想起,多多少少还会泛出些许遗憾,毕竟这一错过,我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度回来,才能真正一睹这灵山之胜。

金沙江与澜沧江差不多算得上同时从西藏走到迪庆的地界上,从第三极急急流来,朝着它的远方前去,及至云岭或是奔子栏一带,岩陡壑深,加之汇集多条支流,已初备大江风范。之后便也一直平行着,不离不弃,过山过水,笔直陡立的云岭是这大地的脊梁,让这两条大江紧相依随在它的两翼,左边纵横,右边捭阖,分开曾经的混沌,分开曾经的迷茫。

这两条江在藏语里的名字很有意思,一个叫牦牛河,一个叫獐子河。在高高的天庭,这两只一直不能见面的牦牛与獐子贴着大地,一路飞奔,辗转着,一条穿滇过川,汇入长江,有好长一段,它还不止一次做了云南和四川的界河;一条则在前去数百公里的地方,在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腊县出境,流经老挝、缅甸、泰国、柬埔寨和越南,于越南胡志明市后又回到中国境内,汇入南海。在中国境内,有一千二百多公里。流到缅甸,始称湄公河(Mekong River),再下,成为老挝和缅甸的界河,成为东南亚第一长河,母亲河。就在这片土地上,和它们并列着前行的,还有位于怒山山脉与高黎贡山脉之间的怒江。它们之间的距离最远不过一百五十公里,最近只有七十公里。

正是如此,这一片将近三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世人通称“三江并流流域”。这样的情况,翻阅人类的河流史,如此集中的区域内,拥有如此宏瀚的地质体系,并不多见。因之而造就的文化奇观,更是让人不能不感叹世界之妙不可言。

一路上,看得到雪峰四处,海拔也大约在四千米以上。路还是老路,窄,弯道也多,只是都铺陈了柏油,车行其间,也还无碍。在四处都是高速公路的今天,这条路大约算得上最后的留存,还保持着当年的模样,算是一个活生生留存在天地间的自然博物馆。214国道起自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景洪市,一路向北,至大理、丽江、迪庆入藏,从芒康转道昌都、玉树,直抵西宁。这一路走来,差不多和澜沧江流经的路线有些相像。因为沿途多有大美风光,时被世人称为中国最美的一条自驾路途。

峰回路转,我们曲里拐弯,折上半空中的加油站。始从奔子栏起,就一直上坡,好多人走到这里,都会做些停留,让人歇一下,也让车歇上一口气。向东说这里是拍摄梅里雪山最好的地方,我有些等不及,疾速跳下车,全然忘记这里的海拔已在三千五六百米。

梅里雪山一下子扑到我的眼前,是那样的近,仿佛可以看清楚山间的那一道道沟壑与冰川,直直地逼近眼前,仿佛双腿有些情不自禁,就要跪将下去。人与大地触碰的瞬间,便能感知到这神山的脉动与内心涌现的虔诚。我是有些不知所措,心里一下子像被冻住了一般,定定地,双手合十。

是的,此时我面对的,是这宏浩天地间的神山,亦是这远天远地间的山神。阵风吹过,有些虚空的声音时隐时现,回荡周遭,时而粗厚,时而锋锐,飘逸着,东一点西一点的,但却是无法听清。有那么一个时段,我就这样木木地站在天地间,空空荡荡的天地间,不知,不觉,不声,不响,既不拍摄,也不移动。

阳光正烈,扎在人的肉皮上会有针灸的疼痛,这时我看到远远的神山仿佛在动,是那种在云海里的波动,雪峰就在这轻微的波动中露出来,只是时间实在太短,不过数秒之间,容不得我把镜头调整,随即又急急地隐到不是太厚的云层里去。我的脖子有些刺痛,阳光直直地照着我,随手摸了一下,像就要把它一把扯下来的感觉,便也闭上眼,让眼珠四下转动着,再使劲拍拍大脑,心思静定下来。这时我看到,动的不是山,是云,怎么会是这样呢?我明明看到的,并不是这个样子呀!导致如此的原因是什么,我并不知道,那一时刻,我不知道,就是到了现在,我也没有想明白。

顶光太强,像电筒光的直射,天地泛白,根本不是拍摄的最好时段。好在我平时的拍摄大都只限于纪事纪实,图像于我,有时还是重拾记忆最好的法子,跟随这些图景,有些从记忆中走失的东西,又慢慢走了回来。是有些热,但我坚持着,在等着那层并不厚实的雾,快些滑下山去,好拍摄这灵山圣地的雄奇光芒。

向東在边上说,好好照几张,有雾罩着的神山和没雾罩着的神山是不一样的,你看雾在动了,再等一会,说不定真会现出神山面相来,但是直到我们绕到谷底的城里,向东和他在县政府上班的二哥说了好一阵的话,山顶的雾更像一条杂色的哈达,还是紧紧地守候在那里,禅定一般,一动不动。梅里雪山的南北,分别与云南的碧罗雪山和西藏阿冬格尼山连接,参差错落,状如飞龙的太子十三峰,清傲冷峻,海拔都在六千米以上,最高的山峰称为卡瓦格博,康巴神山,六千七百多米,为云南第一高峰,迄今为止,仍然是无人登顶的神峰。它是藏传佛教的朝觐圣地,居藏区八大神山之首,有“巴何洛登地”的尊号。

每年秋末冬初,西藏、四川、青海、甘肃的朝圣者,总会赶来朝拜。他们围着神山绕匝礼拜,少则七天,多则半月,这在当地被称为“转经”。若逢藏历羊年,转经者陡增,匍匐登山的场面,令人叹为观止。卡瓦格博雪峰下,冰斗、冰川连绵,其中“明永恰”和“斯恰”,如两条银鳞玉甲的长龙,是世界上罕有的低纬度、高海拔季风海洋性的现代冰川。卡瓦格博峰南侧,有瀑布自千米悬崖倾泻而下,称“雨崩神瀑”。每至夏季,冰雪消融,飞花流云,万千白练飘洒。偶逢阳光映照,更是云蒸雾腾,彩虹飘荡。

从德钦县城仰望,公路仿佛是建在天上一样,和云朵缠绕成一体,山头隐约,天地雄浑。我们此时走的,是214国道,此时与之并行着的,是金沙江,进入德钦地界,又成为别的情状。估摸这条公路最初的设计,与这大江的流向有着密切关联。

我们被阻在路上了,还好,是等在新建的县委、县政府附近,也就是转入维西方向的街口地段。德钦县城所在地原名阿墩子,后更名为升平镇。正好,向东电话叫出在县政府上班的二哥,就在等车通行的过程中,说了好久不曾有过的家常话。

在这个斜斜的峡谷间,靠近下部的位置,现今是县委、政府的办公区,各个机关部门一排一排顺延着往下而去,倒显现出一片壮观来。可以想见,三五年前,这些地方多是城郊荒置之地,估摸房屋是近年来才修建的,新新的,墙壁上还很少有污浊,因为是统一规划,现代建筑中多有浓郁的康巴藏地元素。

我知道,从这里下行不远,就到了澜沧江边,当年的向东,还有他的表哥向阳他们,就是从老家来到这里,作为一个起点,慢慢地走到外面去的。从高高低低、逶迤而下的房屋间,透过数十上百年的光阴,我仿佛看到了他们人生中那些艰辛与磨难,却也时刻有着怀揣梦想时的那份激情与憧憬,看到向阳一家在此生活了二十年的日月,就在这卡瓦格博神山的庇护下,度过的那些美好年岁。

我们的前面和后面都有些车在等着,连成长长的一串。藏区的节奏是要慢些,时光轻盈划过,守候一边的人也安然着,不急,也不躁,淡淡地看着天光从这里照照,又转到别的地方。好在,我们再等上二十分钟,便可放行,是公路的正常维修,早上公路正常施工,每天要等到三点钟才能放行,早上有急事的人,一般都会选其他路径,耽搁不住的。这大约也是我们后来从日尼通回香格里拉,要从维西回去的一个缘由。

据说,这样的做法还会持续一些日子,计划中,是一两个星期才能彻底完工的活计。远处有浅浅的流水声传来,时隐时现,风好像是歇在山顶的,并不往下流淌,闷热,像被抽空了一般。这时我分明感觉一阵凉意自高空中逼来,太阳钻进云层,这样的感觉实在有些奇妙。依然没有风,但有清凉之意,抬头看到的,是一只在汉区无法看到的苍鹰,定定地歇息着,一动不动,在高空中,连翅膀都不用扇一下,身子下飘动的,好像不是空气,不是云层,而是一个宽厚的棉被。云影轻轻挪开,让太阳实实地晒上一阵,又慢慢合拢。

太阳从云层里出来,灼热便一线一线铺开,向东让我把身子放到阴凉里去,说晒不习惯,会伤着人,我说不用的,难得见到这样的阳光,多晒晒也好。向东便做了一副随我的样,准备走回到树下去,正好,他一转身,手一指,说那里,那里,就是我三姨妈家原来住的地方。他说的三姨妈家,也就是向阳的家了。我当然是想看看的,只是时间紧,我不好要求停下来,他顺手朝高高的小城中间指过去,我左看右看,也没看到他描述的样子,只好哦哦作答。其实看到与没能看到,于我而言,并不是最为重要的,因为在我看来,整个小城的其中一间,都可以是他们的家,都可以看成是他们的世界。

他们站在树影下,向东和他二哥在说话,老父亲在一边,偶或也会加入,多数时候,等他两兄弟接上话,他便轻轻退在一边,嘴角喃喃自语,低声念经。我顺着新修的路斜走下去,像是朝向一条深深的沟壑,房屋整齐划一,事先有着一定的规划,不像我生活的城市,好多地方,像是孩子堆砌的积木,随心所欲。房屋已然建到沟帮的台地边,这样的时候,头得仰到脖子酸痛,才可以看到半空中的214国道。道路悬挂在山间,在树木与山岗间影影绰绰,像一朵飘忽于天庭的白云,更像一条承载着万千风雨的哈达,朝着西藏的方向,顺山顺水而去。

随着风的走向,它还得一路远去,直到远得不能再远的远方。我们现在走的,是德钦到维西的公路,省道,德钦在这里,自然成了这两条道路的交会之点。放眼过去,这两条路说法上有国道与省道的区别,实际上却少有差异。县城建在斜斜的山谷间,两列青山一如双臂,将县城紧紧抱在怀里。

景深再远一点,便是梅里雪山。我目光所及的早先时的县城,看上去是有些陈旧,藏族特色也并不明显,如果不是一些门楣上有着藏文标志,满街的藏式衣装,单就外形和内地的县城区别并不明显。城市背后,是有些沾满岁月的土掌房的,只是城市化的缘故,它们已经空置,或是荒圮,慢慢从这日渐繁荣的世界里让出来,像一个过时的老人,纵然五眼六通备足,也只好枯坐一边,等候日子从身边悄无声息地滑落,直到消隐。

有时总要有些感慨,作为新的建设工程,想要做得多么奢华,都无可厚非,只是作为一个旅游新产品,或者是旅游新产品外的附属物,就得考虑到更多的因素。想想,一个远天远地跑来的旅人,不到北上广,他来到我们德钦,他想看的,想住的,决然与奢华无关了,他关涉的,当是原生的德钦、旧版的德钦、古拙的德钦。往往,我们今天走到一个新建的旅游点上,原有的文物已然销毁,不见踪影,倒凭空多出些新建的文物出来,一如现今频见于世的古城,多是拆除真正的文物,在其基础上另建的五花八门的建筑。遭遇如此,你定然会有些念头上涌,想如果此时所见,能多少见到些原有的物件,该有多好!

眼前的东西如果再陈旧一些,留存下几间有着风雨冲蚀过的土掌房,也好呀!有着过去时代颇为浓烈的痕迹,那样当然好了!可以明证曾经过往的岁月,可以钩沉生命的史迹,可以从这凝固的历史上,找尋到早先祖宗们血脉的流向。这些年里,我见过的县城实在有些多,差不多是一个样子。我有时以为,在遥远之地,估摸还能见到一些旧迹,可惜没有,我看见的,多是前二三十年来,也就是经济时代刚刚起步时的产物,过多地抛开了民族特色,融通了外地一些当时的时尚元素。把视角放在那样的时刻,自然是让人血脉飞扬的,只是那种浮华,还是经不过岁月的淘洗,被自然闲置一边。

这是一个不上不下的时段,有些浮华的年份上修建,也就没有了它应该有的价值。现在修建的房屋,倒还好了,无论是在香格里拉,还是德钦县城,大多有着上好的规划与设计,有了骨头和灵魂。我后来知道,就在多年以前,向阳作为全国人大代表,曾提出过异地建城和保护古城建设的议案。异地建城后因种种缘由搁浅,随后提出的在城边拓展的方案,却得以采纳。抛开原先的县城中心,在城边建城,尽量不将整个县城弄成一个大工地。

前面的车松了口气,开始启动,慢慢移去,也让这沉闷的空气疏松了许多。作别向东的二哥,我们的车从县政府的停车场里慢慢挪出来,这时太阳的光像被眼前的大山遮掩了一下,温婉许多,风自然是少的,只是热得不如先前。

是之字形的路,一直向下,坡度高出我的想象,有从山顶蜿蜒扎入平地的感觉,路面起初不太好,慢慢地,便也畅达起来。从县城出来不多久,朝向西南方向,便到了云岭乡的地界,乡政府距离县城四十公里,如今车旅方便,四五十分钟便可。放在三十年前,路随山绕,人背马驮,得走上一整天,遇着天气不好,一天走下来,也不一定能到达。云岭是向阳母亲最早工作的地方,也是他们家最早的居地。说云岭乡,外界知道的不多,但他们背倚的云岭,但凡有点地理常识的人,便都清楚着,云南之云岭,不明晓都不行。

云岭乡的来历,定然与这高高的云岭有着直接的关系。云岭乡名声不大,但它辖区内,却有几个名满天下的品牌:云岭自不用说,另外,明永冰川、雨崩神瀑早是声名在外,加之梅里雪山有一部分也在云岭乡的地界上。有着这样上好的资源,如果做好旅游,定然大有潜力可为。路是新路,从佳碧隧道一过,向东顺手一指,说左边的佳碧寨子,就是三姨妈当年工作的地方,当时的云岭乡政府所在地,只是后来诸多原因,迁了出来。

曾经,那里是他们一家,从一个边地村庄走向城市的起点。向阳母亲作为家族里第一个吃上国家商品粮的人,不只是对他们一家,就是对于整个寨子,也都是一道光芒的指引。云岭乡政府现在建在视线再远一些的S形的台地上,背倚云岭,前拥澜沧江,这不能不说,如此置身于两个大品牌中的乡政府,并不多见。

佳碧与如今的云岭乡相比较,你可以一眼看出迁址的必要,毕竟佳碧实在过于逼仄,少有发展空间。只是让人遗憾的,是新选址的政府驻地的城镇外表,我依然感觉到它的冷清,感觉它像一个寂寂无名的乡人,蜷缩在大山大水之间。是的,云岭,它并没有因为有着几个声名响亮的亮点,把自己给带动起来。一个地方的活络,看来需要的东西实在太多。没有让一个原本可以名扬天下的乡镇达到它应该达到的热度与知名度,这不能不说,是会让人心生疼痛和遗憾的。

在那些年,向阳一家因为父母在外工作,条件相对要好得多,但他们身后还有着一个庞大的家族,事实上,负担也并不轻松。时间回放到四十年前,那时并没有公路,有的只是一条马帮的驿道,一条飘荡在高天之上的驿道。多年之后的这个秋天,我和向东走在这条他们一家不知留下多少个脚印在上面的路上,我们是有些唏嘘,那些年的光阴呀!我们就只能在满目的沙砾间,眼睛找疼,也看不出多少的痕印来。

时日远去,你却只能站在远远的山岭间,沉默,是看不见来路的,那些沾了太多风沙和汗珠的脚印,早已湮没于荒草夕阳里。而前面的路,已让高危的童山秃岭掩盖得严严实实,我们只有走到跟前,才可以看到一些细枝末节。我们知道,有些东西,注定我们今生看得见,有些东西,却是永远看不见了。不用怀想,我自然看得到,如今的天空定然不如那些年蓝,江水却如那些年一样浑黄不堪。少有林木的道上,那些血液和汗水一齐流下,浸透着的不足一米宽窄的路,那些年和外界唯一的联系的路,如今,也让几许荒草码占得不成样子,高高地悬在新修的公路之外,在高高的山巅,水一样,慢慢被风干。路留出来,给脚印,也给霜雪。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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