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南方告别

2019-09-10 01:05左娇娇
广西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姨父舅妈姨妈

→ 左娇娇 安徽安庆人,毕业于广西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专业,在《广西文学》发表过多篇小说作品,曾获首届“意林杯”“寻找张爱玲·寻找三毛”文学大赛短篇组一等奖。

缕仪从未想过,自己会在二十年后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到那座南方不知名的城市去看惠琪。那里有她不喜欢的芒果,有臭味熏天的榴莲,有令人难以忍受的炎热,但却住着她一辈子都割舍不了的惠琪。

1998年,肆虐的洪水漫过江浙,那一年缕仪刚刚十九岁,父母远在深圳打工,她则住在镇上的姨妈家。原本计划着高考成绩出来后就去深圳过暑假,结果铁路频频被冲垮,抢修似乎未曾中断,火车卻一直没有开走。也就是那个寂寥的夏天,缕仪第一次见到惠琪。多年后她依旧记得那天背着灰色大书包,打着黑伞的惠琪从雨水的世界里走进来,她整个人都水灵灵的,甚至让缕仪恍惚间分不清她眼里盛满的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接下来的两个月,惠琪占领了缕仪一半的房间,包括她那张本就不大的床。姨妈的解释是,惠琪她们家的房子被冲垮了,没地方住,她父母也是带着儿子借住在亲戚家,惠琪反正也要读高中了,索性就先来这边借住。尽管缕仪当时满心的不乐意,但是惠琪毕竟是姨父家的亲戚,她也不好多去争辩什么。

第一天同住的时候,惠琪似乎还心不在焉,笑容里都渗出疲惫来。年长几岁的缕仪看着眼前这个初中毕业不知道算哪门子亲戚的女孩也打不起精神。索性就去同学家待了一个下午,一直到吃晚饭的点才回来。姨妈为了迎接惠琪的到来特地做了拿手的糖醋排骨和红烧鲫鱼。姨父那段时间几乎很少外出工作,整天窝在街口的小棋牌室打麻将,回来的时间倒也跟上下班一样规律。那天姨父见到惠琪也只是微微点个头没有多说什么,吃饭的时候桌子上的四个人各自夹菜,吞咽,缕仪一瞬间甚至觉得惠琪的到来像是平添了一份寂静。吃完饭大家各自回房休息,缕仪住在二楼靠右的房间,惠琪也跟在后面上楼了。

缕仪听到她小声叫了句:女仪。到了房间后,惠琪清了清嗓子说:女仪,我没念错吧?你的名字好奇怪哦。一定不像我的名字是我妈胡乱翻字典翻来的。

缕仪心里一惊,说,是缕。

惠琪又清了清嗓子说:女仪。

缕仪摇摇头说:我的名字也是翻字典翻来的。

惠琪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说:不可能吧,我今天记日记的时候特地提到你的名字,还说肯定是有不一样的寓意呢。怎么会翻字典翻到这两个字呢。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吧。我妈妈怎么就没翻到点不一样的字呢。

缕仪发现,惠琪竟然是一个很爱说话的女孩子,不仅爱说,还爱滔滔不绝地说,跟她中午见到的那个女孩完全不同。于是等她自顾自地说完,缕仪才回了句,真的是翻字典翻来的。等缕仪洗完澡出来,发现惠琪正在很认真地写着什么。

惠琪抬起头兴奋地说,我把你的名字是翻字典翻来的写下来了,以后等你老了,我拿给你看会不会很有意思呢。缕仪发现,眼前的这个女孩天马行空起来真是遥远得很。那天晚上惠琪一直忙着记日记,缕仪早早就睡着了。她习惯在雨声连连的日子里早早地躲进被子里。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旁边已经空落落的了。她下楼的时候才看到惠琪站在院子里的小棚子下,手里拿着一朵湿漉漉的栀子花。因为暴雨的到来,院子里的栀子花几乎来不及开放就被抛在了地下。姨妈喊惠琪进屋吃饭,姨父吃早饭的时候一直没出现,缕仪对姨父的事情不会多问,因为她跟姨父并不亲热,而且用妈妈的话说,你姨父这个人就是“野”。这一点,缕仪也慢慢发现了。要不是四处洪水,姨父不会这么长时间待在家里,以往更多的时候,家里都是只有她和姨妈的。妈妈也总说要缕仪多陪陪姨妈,说没有孩子的女人心里面都苦得很,这话缕仪虽不能完全理解,但有时候放学回来看姨妈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厨房里忙活,也会觉得少了点什么。原本缕仪还很担心自己毕业了姨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下倒好,来了个惠琪。吃早饭的时候,惠琪跟昨天吃晚饭时简直换了个人,她咀嚼的声音像不中断的雨滴,砸在饭桌周围,姨妈看着她又看了看缕仪,摇摇头笑了笑。缕仪在姨妈去世那天突然记起这一幕,她在想兴许就是那一刻开始,她接纳甚至感激惠琪。惠琪吃饭的时候会一个劲地说姨妈做的咸菜好吃,不像她妈妈做的软趴趴的,一点也不脆,关键是不臭。姨妈听了直往惠琪碗里添菜,说惠琪太瘦了,接下来三年要把她养胖点。那顿早饭在漫天的雨声里都显得热热闹闹的,缕仪看着惠琪觉得昨天雨里走进来的那个女孩子怎么就脱胎换骨了呢。吃完早饭,惠琪帮着姨妈收拾碗筷,缕仪就去院子里捡了些栀子花,电视里播报着各地的灾情,似乎整个世界都被灌满了水,而她们尚且幸运地得以在这个不知名的小镇子上安居,偶尔能听到隔壁麻将碰到桌面的声音或是几个妇人围坐一起聊天时的大笑声。缕仪将捡起的栀子花插在一个玻璃瓶里,顺手摆在客厅的柜子上,等惠琪和姨妈从厨房忙完,她们三个便围坐在一起。姨妈是个话不多的人,缕仪刚住到姨妈家的时候都不太敢跟姨妈聊天,后来慢慢话才稍微多了起来,但是惠琪跟她不一样,惠琪很热烈,也可以冷幽幽的,这种隐藏的冷是缕仪在南方陌生的火车站同惠琪分别时才真正感受到的。那天姨妈问缕仪,大学想去哪里读,惠琪也睁着大眼睛看她,缕仪暗自掐了下自己的大腿,铿锵地说:哈尔滨。姨妈一愣,说:怎么不是深圳?

我怕热,不喜欢热的地方,想要去有冬天的地方生活。

姨妈也没多说什么,只感叹了句,年轻就是年轻。

缕仪也不知道这句感叹究竟是年轻好还是不好,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所谓决定或者选择其实没什么好坏之说。

倒是惠琪,一脸羡慕地说:我怕冷,也不敢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就考到市里的学校好了,周末还可以回家。

姨妈点点头嘀咕了句,远好还是近好呢?

缕仪也笑笑,甚至真的相信惠琪会留在这个雨水充盈的城市。三年后直奔海南读书的惠琪提及那个雨天说出的话,已经是一脸的不可思议了。我说过在市里读书吗?不可能吧。缕仪也没有争辩或去证明什么,毕竟这个小城市困不住也容不下那么多人。

那天上午姨妈还说等天晴了要给缕仪和惠琪各买一套衣服,甚至提及自己初中毕业时特别想拥有一双黑色皮鞋,无奈那时候家里并没有闲钱满足她对美的小小虚荣。其实缕仪一直觉得姨妈比妈妈清秀很多,她们虽是姐妹,但在五官甚至性格上真的没有太多相似的地方。姨妈是标准的瓜子脸,一眼看上去不仅清瘦,还有一种沉静的气质,她大多数时候会用蝴蝶结状的塑料发夹或一块花手帕将一半的头发归拢到一起,仿若少女,做任何事情给人的感觉都是慢慢地,轻轻地,生怕惊扰到其他人。但妈妈不一样,生了孩子的她腰上慢慢堆叠出一个游泳圈,发丛里偶尔冒出几丝白,做起事情来也是风风火火,缕仪无论如何也不会想着把少女、气质之类的字眼往母亲身上安放。她还记得初中毕业那会,母亲与父亲放弃在塑料厂的工作,选择南下打工,他们商量了许久才最终决定把缕仪交托给姨妈,虽是母亲的提议,但父亲一开始是不同意的,言语间似乎也提及了姨父的一些过往,只是缕仪那时候沉浸在获得自由的喜悦中,完全忽略了父母的犹疑。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妈妈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带着缕仪坐了近一个小时的大巴车才到姨妈所在的镇上。姨妈那天拎着从菜市场买的两条鱼和一些青菜之类的站在出站口,缕仪一下车就看到她了,母亲看着姨妈,一直重复说:怎么又瘦了,怎么又瘦了。姨妈就说天气热,胃口不好之类的话。缕仪跟在这对姐妹后面,一边走一边打量这个小镇,路过华一中学的时候,姨妈特地指给缕仪看,说:瞧,这就是你们学校。缕仪抬头看了看,然后冲着姨妈点了点头,其实在她看来,学校都是一个样,装着一群老师和一群学生,不会有什么出乎意料之处。倒是母亲更加淡定,她拉着姨妈的手继续聊天,缕仪隐约听到孩子、调理之类的字眼,姨妈也只比母亲小两岁,今年也三十七了,没有孩子倒是挺奇怪的。但那时候的缕仪没有多想,今天看到姨妈跟惠琪聊天的眼神,她才发觉姨妈内心其实是渴望一份这样的喧闹。

惠琪那天还跟缕仪和姨妈聊到了自己初中暗恋的男生,说是成绩又好长得又帅,比林志颖还帅,那时候缕仪更喜欢小虎队,对林志颖的帅虽然也认同,但觉得惠琪的话听一半信一半就好。姨妈满脸吃惊地说,你这么个小丫头片子就知道喜欢不喜欢了?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缕仪在哈尔滨无数个雪夜里总会想起那个夏日三个女人一台戏的时光。

之后的几天姨父都是早上和中午不在家吃饭,晚上通常都能准时回来,所以每次吃晚饭的时候,饭桌上大家几乎不聊天。缕仪不得不佩服的是惠琪看人脸色的功夫是很老到的,她在姨父面前几乎很少说话,只是偶尔喊声小舅,后来听姨妈说姨父跟惠琪家联系很少,只能算个干舅舅,所以惠琪之前没怎么见过姨父,生疏也是自然。高考成绩出来之后,缕仪如愿被哈尔滨的大学录取了,姨妈看到大红色的录取通知书之后喜忧参半地拉着缕仪的手好半天没松开,缕仪记得姨妈一直重复的一句话是:这么远,可怎么办,怎么办。可是缕仪心里却很开心,她觉得能一个人去北方生活简直就是梦想实现。七八月份暴雨依旧,小镇上的人担忧之余也笼罩着一层懒洋洋的味道,女人们做饭、织毛衣,有时候姨妈拉着缕仪和惠琪坐在客厅里聊天,甚至对着黑白电视机就是一个下午。

直到有一天半夜,缕仪被半夜闹肚子下楼去找药的惠琪摇醒了。眼前的惠琪眼眶有点红,她怔怔地看着缕仪说,舅妈好可怜。刚才我看到舅舅打舅妈,舅妈哭都不哭。缕仪一脸吃惊,三年里她听过姨父骂姨妈,但动手的事情她还不曾见过。

惠琪抹着眼泪说,女仪,舅舅什么时候走啊。

缕仪摇摇头,你看到的事情除非姨妈主动提起,否则你就不要说,一个字都别说。

惠琪点点头,对了,我还听到舅舅说,离婚,说什么想都别想,还说什么死还差不多。

缕仪故作镇定,回想这三年见到姨父的日子屈指可数,印象里她去深圳过寒暑假的时候都是姨妈一个人在家,姨父回来没有她也不知道,她一直觉得姨妈和姨父就是名义上的夫妻了,不会有什么惊涛骇浪的争吵。姨妈几乎不怎么提及她跟姨父的事,缕仪也不会主动问。那天晚上,雨声还是很大,惠琪沉沉的呼吸和呓语几乎都被淹没,缕仪一夜没有睡着,她隐约觉得姨妈和姨父之间的一些恩怨会在这个夏天彻底发酵。她很想打电话给妈妈,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第二天早上,一切如常,姨妈还是淡然亲切地喊她们下楼吃早饭,只是姨父竟然破天荒地坐在餐桌旁,他啃着白馒头,吞咽白粥的声音哗啦啦听起来格外刺耳。惠琪叫了声小舅,缕仪也淡淡地叫了声姨父。

听说你要去哈尔滨读书了,你们秦家的女人倒是都挺能折腾的。小地方都困不住你们啊。惠琪可别学她们,听舅舅的,女孩子安分点总是好的。

还不等缕仪和惠琪反应過来,姨父就拎着个行李包走了,走到门口突然转身回来放下一个红纸包给缕仪,说了句,我这个姨父还是有点人情味的。

姨妈在姨父走后说,红包留着火车上买零食吃。缕仪摇摇头,吃过午饭便去小卖部买了一大瓶橘子味汽水和三根大冰棍回来,惠琪和姨妈看着一脸雨水的缕仪都笑了,虽然谁也不知道对方究竟在笑什么,但那瓶汽水却像烈酒一样充斥了整个下午。缕仪问姨妈,姨父是不是又外出工作了。姨妈点点头。惠琪盯着姨妈看了半天,说了句,真好,姨妈把手中的玻璃杯转了个圈,然后喝光了杯子里的汽水说了句,是啊,走了好。

八月底,缕仪坐上了去哈尔滨的火车,惠琪送了一本淡蓝色的带锁笔记本给缕仪。

她说,我高兴不高兴都爱记日记,好像就没什么大事了。

缕仪笑着说,好。

姨妈给缕仪买了双黑色皮靴,说,脚暖了,就不怕冷了。

上了车之后,月台上的姨妈和惠琪抹眼泪的样子缕仪一直都记得。但奇怪的是她哭不出来,尽管心里像是喝了汽水一般憋了口气,可就是吐不出来。直到熟悉的风景在车厢之外一点点消退,她才躲在颠簸的卧铺车厢里咬着被子大哭起来。

大一的时候,她经常给姨妈打电话,姨妈总是说起惠琪的种种趣事,可是缕仪很少听到惠琪的声音。后来缕仪收到了惠琪从学校寄来的信。她说,姨妈又瘦了,姨父回来几天又走了。还说她现在每天放学总是第一时间回家,特别害怕姨父突然回来。缕仪回信让她不要太惊慌,说自己待了三年,也没发生什么大事。虽然安慰惠琪的话写得轻松,但缕仪心里也隐隐担忧着。她有时候和母亲打电话的时候也会旁敲侧击地问,姨父那句话她一直记着。有一次母亲说,你姨妈当年怀过孕,就是没保住。还说姨妈当年学过跳舞,想进舞蹈队,可惜后来事情不了了之。缕仪好像就明白了姨父的话,但是一直没敢开口问姨妈,尽管她们之间每周一次的通话贯穿了她整个大一那年。惠琪的信断断续续,但她信里的内容永远更多提及姨妈,就像姨妈的电话里总是不厌其烦地说着惠琪。

哈尔滨的冬天很冷,雪花漫天的时候缕仪穿上了姨妈买的靴子,她看着透亮的夜色突然怀念起雨季的日子。姨妈上一次的电话里提到恋爱的字眼,说要找个懂得替对方着想的人,自私的人不懂爱。缕仪一个劲地嗯,终于忍不住问了句,姨妈,你为什么不跟姨父离婚呢?电话那头冗长的沉默让缕仪一瞬间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姨妈最后说了句,离婚之后呢?缕仪啊,姨妈现在就挺好。你放假能回来看看惠琪和我就更好了。多拍些照片,让我们也看看哈尔滨的雪景。

嗯嗯,放假了就给你们看。那姨妈你跟惠琪在家照顾好自己。让惠琪多吃点肉。

她胖啦,天天说脸都圆了几圈呢。

笑才是尴尬的解药,惠琪也像一味解药。这次通话之后,缕仪再也不敢冒昧提及姨父。好在惠琪会在信中提及姨妈的近况,临近暑假的时候,惠琪说舅舅回来了,给舅妈买了一条项链,吃饭的时候问舅妈怎么不戴。舅妈摇摇头说收起来了,舅父放下筷子就走了。惠琪在信的结尾来了句,缕仪,你说舅舅爱不爱舅妈呢?爱她为什么要打她,不爱她为什么给她买项链呢?缕仪,我最近数学退步得很厉害,那些立体图形简直是魔鬼,太难对付了吧。我好想你呀。

缕仪突然觉得惠琪的脑袋瓜像是冰块,看似透明柔软,实则坚硬寒冷。爱不爱的问题她在回信里只字未提,只推荐了几本数学习题集让惠琪买来做。

七月初的时候,缕仪去了趟深圳,南方的热让她觉得浑身被刺球包裹一般,母亲对她怜香惜玉了几天后便开始“横眉冷对”地唠叨起来,死丫头、懒猪之类的称呼不绝于口。七月中旬的时候,母亲突然在一个夜晚溜进了缕仪的房间,她把风扇对着自己吹了好半天然后突然拔了插头,拉起正在听歌的缕仪。缕仪坐起来之后一脸不解,母亲开口说了句,你待几天就去姨妈那里陪陪她吧,她昨天打电话给我问你暑假还过不过去。缕仪啊,你呢以后要记得对姨妈好,妈妈就她这么个妹妹。缕仪脑子里一瞬间蹦出那次和姨妈在电话里的尴尬问答,她打断母亲的讲述,破口而出问了一句:妈,姨妈是不是应该离婚呢?

母亲看着缕仪,拉起她的手,说:孩子就是孩子,哪有那么简单,以前你还小,有些事情我也不想说。你姨妈这个人看起来弱不禁风,骨子里住着十头牛,倔着呢。要真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还这么操心。

原来姨妈和姨父以前是初中同学,姨妈长得水灵,人也内向,一些毛头小子就喜欢招惹她,可是她倒不热衷谈恋爱,成天盼着城里的文艺团来县里演出。姨父是家里的远房亲戚,一次上门拜访见到了姨妈便暗生情愫。姨妈读高二那年,元宵节前几天安排了一个野戏班子来县里唱黄梅戏,家家户户图个热闹,有人便牵头凑了点钱让戏班子在县里的广场上唱了半天。姨妈本来就对这些唱戏跳舞格外有兴趣,一大早就搬着个凳子候着了。那次姨父随他母亲过来探亲,晚上留宿在县里,也一起去看演出了。就是那次姨妈和姨父有了第一次正面接触。姨父年轻的时候斯斯文文,长得也还秀气。姨妈对他倒是不讨厌,加上那天戏班子里负责拉二胡的老师傅出了点状况,姨父小时候就随他祖父学了点二胡,班主拖着有线话筒在戏台上奔波了两趟问观众里有没有会拉二胡的。好半天过后,姨父才怯生生地举了手。也就是那次,姨妈记住了姨父,俩人还写起了信,说要一起考去某个高校读书。一次市区舞蹈队来县里的学校选人,姨妈也被选中了。那时候她就一门心思地训练想正式进入舞蹈队,她在信里也和姨父提起了这件事。姨父对此并不是很支持,他希望姨妈能去念个师专之类,以后当个小学老师,可是姨妈志不在此。那会在舞蹈队训练的姨妈经常看到大院里有一些专门拉二胡的人,她甚至还希望姨父能专心学二胡,争取进个正式的戏班子当演奏者。可是姨父却执拗地说,他跟祖父学二胡纯粹为了闲下来能有点事情做,不是用来当吃饭的家伙。姨妈对姨父的想法不能认同,一门心思在舞蹈队训练,甚至连姨父的信都很少回复了。再后来,姨妈并没能成为三十多人里的佼佼者,于是高考前不久又被送回了学校,高考落榜自然不奇怪。姨父考得马马虎虎,好在他对读书并没有多大兴趣。令人意外的是之前戏班子的负责人亲自来镇上问姨父的下落,得知姨父住处后便赶过去。原来这个负责人想让姨父顶个缺,姨父一口回绝了,还將此事写信告诉了姨妈。姨妈默默看完了信躲在自己房间一整天没出来。之后姨妈像是变了个人一样,镇上有演出之类也不感兴趣了,倒是姨父,依然一门心思来看姨妈,他甚至安慰姨妈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也没什么用。姨妈没有选择复读,她在家待了一阵子就被外祖父送去市里学裁缝了。姨父那时候也在市区学手艺,他一直说要早点娶姨妈。两年过去了,姨妈意外怀孕,姨父本想就势结婚,谁知姨妈却偷偷跑去打胎。姨父不解,自己两年来悉心照顾眼前的女人却换来这样的决绝之举,姨妈也不辩解,只说她现在还不能要孩子。姨父逼问原因,姨妈的回答竟是她还想学跳舞,市里现在有业余舞团,她想去学。姨父觉得姨妈不可理瑜,只说了句,你生来就不是那块料,强求不得,当年那个老家伙觍着脸来求我进戏班子我都不屑,你倒好,热脸贴冷屁股,一贴就是两年多啊。姨妈笑笑,你也一样。姨父气得当场摔了手中的茶杯,转身就去了外祖父那里,将事情全都抖落出来。结果是姨妈和姨父结婚了,只是婚后姨妈一直没有再怀孕。

这些蒙了灰的往事让缕仪突然明白,姨妈的刚柔并济拼凑出的坚硬在过去的几年里竟是那么绵长幽深,散发出一股呛人的味道。母亲的言辞间还充溢着对姨妈的同情,同时又夹杂着浓厚的不解。她总是希望姨妈能生个孩子,似乎生了孩子,所有的一切都会冰释前嫌,如佛陀照耀般光明。

七月的末尾,缕仪去看了姨妈。那时候惠琪也结束了补习。缕仪到车站的时候,姨妈和惠琪就站在离出站口最近的小卖部等候着,惠琪一见到缕仪就飞奔了过来,姨妈在后面一边笑一边跟。惠琪确实长胖了不少,缕仪笑着说,你慢点。缕仪一直记得那天三个人手拉手回去的光景,她在最中间,两只手一左一右被握紧,那种温度她怀念了很多年。直到在南方的那个小火车站再次见到阔别多年的惠琪时,她才得以温习了一遍。惠琪老了很多,她的手上虽有扎人的老茧,但她却用两只手紧紧包裹着缕仪的手,那一刻缕仪知道,她们俩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姨妈。

那年的暑假,缕仪在姨妈家待了近半个月,倘若不是亲眼所见,她都不知道惠琪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缕仪到达的第三天,姨父便一副醉态地到家了。他还背着一把二胡,在楼下嚷嚷着姨妈的名字。“青遥,你还在做梦吧。做你的舞蹈梦。”惠琪听到后怔怔地看着缕仪。姨父又接着说,“你知道我现在在外面干吗?没错,我如了你的愿,我在拉二胡。你高兴了吧。我拉一场就有五十块拿,你的项链就是拉二胡换来的。两个小丫头片子都在家吧,都给我下来。今天我就给你们拉一曲。”惠琪再次看着缕仪,问了句,“怎么办啊?女仪。我们要下去吗?”

缕仪转头说:“先别急。听听姨妈的动静。”

“可是我怕舅舅会对舅妈动手。你知道吗,你回来的上周,我本来补习已经结束了,可是我到家的时候看到舅舅在踹舅妈的肚子。还嚷嚷说,他妈的,怎么就没有点动静。我害怕,所以我才躲回了学校,在同桌的宿舍住了两天。”

缕仪皱了皱眉头,说,那咱们下去。

惠琪点头说,嗯,你在我就不害怕。

姨妈就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见惠琪和缕仪下来,拍了拍旁边的凳子说,坐过来。于是她们三个并排坐在了一起。

姨父笑着说,哎呀,人齐咯。说完便席地而坐,拉起了二胡。那是缕仪第一次听姨父拉二胡,坦白说她觉得出乎意料,带着酒劲儿的二胡声听起来悲凉又苍劲,可惜姨父闭着眼睛拉到了一半便倒了下去。三个人将姨父拉到了床上,第二天一早姨父又背着二胡出门了。

那是缕仪最后一次见到姨父,那一年的冬天刚到,惠琪便打电话告诉远在北国的缕仪,说姨父醉死在外面。缕仪不知道说些什么,挂了电话,怔怔地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她甚至连给姨妈打电话的勇气都没有,因为她很清楚,姨妈不会在她面前展现那份苦楚。姨父的葬礼她并未赶回去参加,但那天她坐在宿舍用MP3听了一天的二胡曲子。过了两天,母亲打来电话说丧事已经结束,她暂且不回深圳,父亲先回去照料,她要陪姨妈待几天。缕仪其实很想问姨妈的近况,可是又不知从何问起。得知惠琪请假回老家的事已经是母亲回深圳的时候了,母亲轻描淡写地说惠琪大概是因为早恋被她家里人带回去了。缕仪本想说,惠琪怎么会谈恋爱,想想还是咽了回去,跟母亲争辩这个似乎意义不大。母亲接着叮嘱缕仪时常打电话给姨妈,多和她聊天,缕仪嗯了一声。挂了电话以后她很想联系惠琪,可她发现惠琪之前打电话给她的号码已经停机了,学校的收信地址显然也用不了,也不知道惠琪家里的住址,她本想打电话问姨妈。可是又怕自己嘴笨,不知道怎么开口,想想还是忍住了。

十二月中旬的时候,姨妈打电话过来问缕仪要学校的具体地址,说是给她织了件毛衣想寄过去,缕仪慌慌张张报了地址。快挂断电话的时候她才问了句,姨妈,你一个人好不好?电话那头的姨妈笑得轻轻地,说了句,我还好,你放心,寒假回来看我。缕仪对着走道里的灯光死命地点头。姨妈又说你没事跟惠琪联系联系,我也没顾得上她。缕仪借势要了惠琪的地址,挂了电话便扑在台灯下写起信来,她不相信惠琪的早恋,总觉得这里面有些异样,她提笔调侃几句之后竟不知如何问起,索性爬到上铺睡了一觉。室友回来的时候从传达室带了封信给她,缕仪一看,就是惠琪的信。

惠琪在信里说:我真的有喜欢的男孩,但是没有恋爱。缕仪,你知道吗?我不敢一个人跟舅妈待在一起,我总是会想起舅舅拉的二胡。你說好人和坏人怎么去辨别呢?舅舅打过舅妈,他还给舅妈买项链,后来他每次回来都要拉二胡,喝醉了拉,清醒的时候也要拉。舅妈总是沉默,她甚至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你知道吗?舅舅去世的前两周回来过一次,我半夜下楼的时候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客厅拿着一个碗在喝白酒,一句话也不说,他抬头看我的时候眼眶里像是着了火一般,我慌里慌张地上楼了。后来舅舅醉死的消息传来,我回到家的时候,舅妈看着我,竟然说了句,惠琪啊,放心,舅妈再也不用拉着你和缕仪陪我听他拉二胡了。缕仪,你知道吗,我那一瞬间觉得,舅妈有点面目狰狞,我以前觉得这个世界的对错很好分辨的,可是怎么这些就这么复杂呢。我没法和舅妈待下去,我妈妈来参加葬礼的时候,我跟她说我有喜欢的同班男生了,我妈就带我去学校请假了。我妈跟舅妈不一样,我和我爸爸是她的全部,我虽然觉得她很辛苦,但是她却不觉得。我在想,女人究竟要活成什么样呢?

我最近在家自己复习看书,缕仪,我会继续回去读书的,我会陪舅妈的,你在哈尔滨照顾好自己。

缕仪看完信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米黄色的光晕,仿佛那里有一片下着雨的天空。她脑子里想起那年暑假的栀子花和雨水,她爬起来坐到桌前给惠琪回信。下笔之后她觉得其实自己的困惑并不比惠琪少,她不想再去做无谓的开导,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理由拿去宽慰别人也无异于掩耳盗铃。她在信中告诉惠琪,收拾好心态就回去读书,姨妈和姨父的事情她们不能多问,对错更是遥不可及的问句,她们要做的就是陪着姨妈。她甚至在信里提及那年夏天,她想惠琪对那个夏天也应该不会忘记。

再接到惠琪的信的时候,她已经回到姨妈家了,她的信里又如往常一样提及姨妈的近况。比如姨妈最近去附近的一个小超市上班了,总给她带大白兔奶糖,又比如姨妈最近喜欢看琼瑶的电视剧,看到眼眶都红了。缕仪也几乎每周都能接到姨妈的电话,听她说家里也开始飘雪花了,惠琪穿着棉服比去年冬天又圆了一圈,说她的数学成绩总是在及格边缘徘徊。缕仪有时候甚至恍惚觉得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还像那年暑假一样安宁。大二的寒假转眼就在几场大雪里到来了,缕仪同母亲商量后决定去说服姨妈跟她一起去深圳过年,母亲连退路都已经想好了,说若是姨妈不去深圳就让缕仪陪着。回到县城的时候,惠琪还在学校补课,姨妈则在厨房里忙活起来。缕仪看到姨妈的时候,只觉得衰老就是猝不及防的突然,在发丝里在神态里一点点蔓延开来。姨妈的憔悴与衰老几乎全都凝聚在她的眼睛里,缕仪若无其事地抱了抱姨妈。姨妈看到她脸上的笑容都堆了起来,她拉着缕仪进房间烤火。她问长问短,哈尔滨今年冷不冷,在学校有没有谈恋爱之类的问题扑面而来,缕仪一点点告诉姨妈。转眼玻璃窗透进来的全是夜色了,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早,加上下了点小雪,夜色更显深沉了。姨妈意犹未尽地去了厨房,不一会儿惠琪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她看到缕仪一脸兴奋地叫唤起来,女仪,你终于放寒假啦。这样的惠琪完全没有了信里的惊恐惶惑,缕仪欣慰的同时又好奇。那天晚上吃完饭,姨妈提议三个人一起睡大床,挤在一起暖和,她还特地准备了三个一样的热水袋。惠琪睡在中间,那天三个人聊了很久,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聊。缕仪之后想起来,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似乎是过于小心翼翼,又似乎谁都没有再真正敞开了。那个寒假,惠琪被她爸妈接回家过年了,缕仪则被姨妈“打发”去了深圳,甚至母亲都没能说服姨妈。缕仪上火车的时候,姨妈还特地往她棉服的口袋里塞了一个红包。缕仪其实很清楚,姨妈不会让她留下来过年的,也许独处对姨妈来讲才是今后人生的常态,那时候缕仪自以为是地这么认为。直到后来姨妈吞下数片安眠药的时候,她才觉察到,关于死亡的决定都是蓄谋已久的告别,她对所谓人生常态的考虑连隔靴搔痒都算不上。

大三的那年,缕仪在考研和找工作之间徘徊犹豫,社团活动和专业课也分割着部分时间,她和姨妈的通话时间慢慢紧缩起来,惠琪也很少给她写信了,偶尔的短信联系也显得局促起来。那一年的寒假缕仪直接去了深圳,母亲阑尾炎手术,缕仪陪了母亲十多天,这期间姨妈断断续续打来电话,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提及过年一事。母亲无暇拉姨妈来过年,缕仪也放心不下母亲。大年三十那天,姨妈打来电话,还说缕仪的红包准备好了,等下次见面要塞给她。母亲则隐晦地提及再婚一事,姨妈含糊其辞,只说现在一个人过得很舒适。缕仪在一旁听着,一言未发。春节在匆忙之间便如烟花绽放一般,草草落下。开学返校之后,一个并不曾深交的同班男生突然对缕仪展开了疯狂追求,那是她人生第一次靠近爱情,她内心里并不厌恶那个男生,但是在行动上却总是迟缓。后来稀里糊涂走到一起,每天一起上自习散步之类,时间倒是过得自在又愉快。两人在一起也会商量考研之类,爱情此时此刻俨然不是洪水猛兽,反倒是温柔地侵吞着一个人的心思,包括时间。

转眼到了六月,惠琪高考之后给缕仪打了个电话,说了好长的一段话,像是要将她不在的三年补齐凑整,缕仪听到耳朵发烫。后来惠琪说,她过几天就要回老家了,特希望还能三个人在一起待着。缕仪那一瞬间是想回去的,但是最终也未成行。之后的时光,她和姨妈以及惠琪再也没能继续那个夏天的聚会,一切的分别都被加上了冗长的标签。

惠琪去了海南,缕仪给她买了一本笔记本,很厚很厚。暑假她留校和男友一起备考,偶尔姨妈打来电话问她好不好,她从自习室跑出去接电话也说不了几句便匆匆挂断。那时候缕仪想的是,日后的许多岁月都是可以宽待她的,眼前要抓住的事物里似乎并不那么急切地要将姨妈囊括进来。考研结束已是年末,成绩还没出来,她便去了趟深圳,母亲提及姨妈近日总给她打电话,说些没头没尾的话。缕仪还宽慰母亲说,姨妈一定是一个人太无聊了。母亲也点头,还说姨妈现在没在小超市上班了,估计是太闲了。让缕仪也去看看她,缕仪点头应许,心里想着成绩出来就去看姨妈。

可是时间却并不善良,姨妈自杀的消息在除夕将至的前几日传来,母亲泪眼婆娑,自责地捶打自己的胸口。缕仪愣在一旁,如置身梦境,她狠狠在自己的手臂上揪了一下,疼痛似乎也僵住了,她甚至没能及时哭出来。赶到小镇的时候,姨妈的面颊已被素色格子手帕遮住,那么轻盈,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母亲轻轻掀起一角,缕仪连头都没敢抬起。葬礼是一众亲戚共同料理的,缕仪本以为惠琪也会来,可是最后一挂爆竹燃起的时候,惠琪的身影也未出现。缕仪心里不解,更多的是责怪。缕仪同母亲一起整理姨妈的衣物,那条银色的项链中间镶着一颗白得透亮的珍珠,缕仪问母亲要不要给姨妈戴上,母亲看了半天说,算了,烧了吧,她连戒指都脱下来了,自然是不想戴。于是连同那些绑头发的手帕,那些素净的衣服都在火焰之中化作一缕青灰色的烟雾,院子里栀子花的树干都被熏得焦黑。母亲问过缕仪要不要留点什么做纪念,缕仪想都没想就摇头了,她盯着那棵被浓烟包裹的栀子树,想着会不会这棵树再也不开花了。葬礼结束的时候,那座两层的楼房似乎并未改变,缕仪看着那些熟悉的窗户和角落,第一次觉得岁月逝去之后真的如梦一般。她直到上车的时候,都不曾觉得自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姨妈了,那座楼房里再也没有人和她在冬夜里抱着热水袋聊天了,再也没有人给她织毛衣,买合脚又暖和的皮鞋了。

考研失败,恋爱告终,缕仪并不觉得多么惨淡,她不顾母亲的反对,留在了哈尔滨,她觉得只有在这座城市,她才会觉得,一切都在远处定格,没有改变。她很久不和惠琪联系了,姨妈葬礼结束后,她知道有些关系会因此断裂,抱团的三个人也同那个遥远的雨季一样,陨落得一塌糊涂。

她每年回去看姨妈一次,两层的楼房如今已被推倒,成了一个偌大十字路口的一部分。缕仪有时候站在那里,似乎还能听到隐约的二胡声。

三十三岁生日那天,母亲打来电话,按照往常惯例催促她恋爱成家,对此缕仪早已免疫。电话结尾突然提到那个遥远又熟悉的名字,惠琪。她说前不久听哪个表亲说惠琪生病了,是什么癌症。缕仪一瞬间想到那个冬夜里惠琪暖乎乎的手。挂断电话后,她沉沉地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又打电话给母亲,讓母亲帮忙要那个表亲的号码,辗转以后,她找到惠琪的电话了。电话打过去,听到一个沙哑的男声,原来是惠琪的丈夫。没一会儿,电话那头响起惠琪的声音,她依然读不准缕仪二字,还是喊女仪。惠琪很吃惊,缕仪就说要去海南玩,顺道看看她。惠琪声音有点哽咽,说了几个好字。电话挂断后,缕仪就坐上了去海南的火车,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眼睛不曾合上。眼前的景色斗转星移一般变迁,她一路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下车的时候,南方的湿热让她的头沉沉地疼起来,刚到出站口,就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朝她挥手。中年男人叫刘炎,是惠琪的丈夫,他们结婚有五年了,一路上刘炎都在说惠琪这几天多开心,现在正在家里做饭,但对于生病的事,他只字未提,缕仪也没有问及。

见到惠琪的时候,她站在窄窄的门口咧着嘴笑,她抱着缕仪说,看到你真好。缕仪点头,拍拍惠琪的背。那天晚上,惠琪和缕仪睡在一个房间,她们聊了很多近况,但是谁也没有提及姨妈和那个与病痛有关的字眼。缕仪陪了惠琪两天便要告别,惠琪坚持要和刘炎一起去送缕仪。缕仪坐在客厅的时候隐约听到刘炎说,你就别去了,都这样了,还跑什么。至于惠琪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真切了。总之最后的结果是,三个人一起出门了。缕仪临下车的时候,在他们的车座下放了本笔记本,惠琪当年送她的笔记本她记录了什么自己都记不清了,这次带过来,里面有一张姨妈的照片,还有一张银行的存款单。进站检票的时候,惠琪站在人流中,隔着最近的铁栅栏朝缕仪的方向缓缓挥手。缕仪一次次回头,那个身影越来越远,她在心里说了很多遍再见,然后深深朝那个方向鞠了个躬。旁边的小女孩说,妈妈,那个鞠躬的阿姨哭了呢。

缕仪心里想,南方,她再也不会来了。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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