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晓桦
洗
这是我透彻领悟了的七里沟的一个节气。
种子储存仓库,颗粒归家;农具隐藏墙角,锋刃俱寂。
那些专注于农业的人,他们把劳动还给坡上、沟下,把耕作技艺还给田间、地垄。从农事中脱身出来,他们在屋当头回过头,并喘上一口大气。
我知道,低矮的瓦房下阴沉还留下了一些,但院中的水井却冒出了热气。它刻意保存的乡村秘密,像那源源不断的井水,正一个劲儿汩汩地冒出来。
洗,拿一把瓜瓢,从水井中舀水,一瓢一瓢往农具上冲。
把锄头洗干净,把犁铧、镰刀洗干净。把耙耧、粪桶、箩筐都洗干净。
洗,洗脸、洗手、洗脚,从头到脚洗个透!
只有水是不为难人的,才配享有这一场乡村大典。
洗去满身的尘土,洗去一年的疲惫,洗去一生的厌倦,把自己洗出来,做一个知足常乐的人。
他们继续保守秘密:恋爱、生活、死亡;
他们将祖业发扬光大:繁殖牲畜、生养儿童、传习农事。
田野空了,天也高了。
他们的七里沟,也更偏远了。
喊
一面坡的高,是用来支持喊的,也是用来撑住喊的。
我能够想象,一个喑哑的声音穿透萧萧秋声在坡上响起来的时候,一条偏远而深陷寂静的沟会怎样站出来呼应。
那种苍凉的喊声,不知从坡上何处传来,一声、一声、又一声,孤立、尖锐但有力,仿佛一种敌意的入侵,让整条沟都慌乱了起来。从沟口到沟底,坐落在坡下的每一处简陋的瓦房,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龟儿子,你死到哪里去了呵?
暮秋时节,七里沟是空的,只有旱田里的那些毫无秩序的稻茬和干草,还在顽固地守着一沟的寂静,连深陷疾病的昆虫也没留下来几只。
到处觅食的麻雀,三只两只地隐匿在收割后的稻田里,细心地寻找那些遗失在地上的谷粒,饥饿的叫声急促、充满渴望,只那么一两声,就已听得人慌慌张张的,那心仿佛一下子就空空落落的了。
只能爬上坡去,猛地喊上几嗓子:把浓重的暮色喊进沟里来;把丢失的魂儿喊回家里来;把那些离家出走的人全都喊回来。
喊几嗓子,心里就痛快了。
龟儿子,你给老子死回来!
坡上猛地响起一声呼喊,叫声还没落,我已经泪水盈眶。
晒太阳的老妇人
很显然,气温偏向了冷。
在朝阳的墙根下,午后的太阳正催促着一个老人从薄眠中渐渐醒过来,它缓慢的提醒,让整个过程充满了人世的关怀。
那是一个垂暮的老妇人。
她坐在泥地上,穿着传统的对襟棉袄,微闭着双眼,随意地依靠着山墙。
一身灰色的布袍子,仿佛光的黑洞,促使沟里的天色一点点地转暗。
她那样臃肿、庸倦,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乡村的没落。
在初冬的原野上,盛极一时的庄稼已经彻底衰落,土地克制着生产的欲望,期待着又一次的受孕和临产。
晒太阳的老妇人,并未睁开眼睛。
事实上,她已不再关心:足迹是否会被一片青翠铺垫,目光是否会捕捉到一种飞翔,感情是否会像春天一样葱茏;灵魂是否会像一只只鸟儿高翔。
她只想专心地晒太阳。
我不知道她在这里究竟坐了多久,看起来,就像是坐了一生。但是我知道,一个爱晒太阳的人,是最懂得村庄精神的人,是了解生活大计的人。
她把一生都暴露在太阳下,是想让这炽烈的阳光将它们晒透。
因为,她知道七里沟生活的冷。
一面坡
最高的居所,是我南方的一面坡。
土和皮,肤浅的怀念穿透地皮以及老土。
深埋地底的饥饿和清贫,消瘦的祖先和深病的情人,他们合衣而眠,或者围坐一起,什么话也不说。
我说的是七里沟的农业,一面坡上的丰年和灾年。我说的是远离农事的手指,抒写这面坡时的感觉。出入于土,出入于皮,一个汉字的构造和一种农业思想,已经形成严丝合缝的契合。
从坡上回来了很多人,这些浮出庄户的面孔,木讷,沉默,充满淡泊。一生种植水稻、红苕或者麦子,走不出庄稼地,走不完庄稼的生长期。这些阳光和雨水喂养的人,充满细腻和虔诚,他们是我的乡邻。
从坡底缓缓升起来,举起那个叫锄的铁制农具,精打细算,连同每一个挥锄的动作,他们揭开坡之皮,最终看见土,接近土。
这黝黑的灵魂,是他们唯一深刻认识的物质。
许多人深入节气和作物,不曾回来。他们立足坡地,掘土自掩,非常安然。
在地皮之下,老土之上,他们安眠,静若处子。
隆起如坡,朴素、单纯如坡,这就是他们一生的经营,最高的居所。
疼
事实上,你看不到他们的失声痛哭。
他们精力旺盛,隐居在村庄中,平时深居简出。
春天,他们播种,不留田间地角;秋天,他们收获,粮食颗粒归仓。幸福的时候,他们大声欢笑;痛苦的时候,却闷声不响。忧伤或者愉快,压抑或者开心,都被当作了一种宿命。
只有粮食、阳光和水,才是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这些人,是我的至亲。我脆弱的生命,始终被他们的目光温存。
我的意思是说,和我一样,他们保持纯洁和崇高,继承和扬弃某些东西,在清贫的年代里,崇尚建设,酷爱贡献。
我的意思也是说,他们知道,外面还有一个大世界,并像我一样怀有远大的理想,试图使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丽。
但他们留守在七里沟里,守护着世代传承的香火,保留下祖先延续下来的根。
想起我平庸的生存,我就想起了那给我以生命的一片土地,我就想起了土地之上那些為生计奔波的亲人们,我也就想起了他们脚下起起伏伏的命运。
我知道,他们至今都还没有说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