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北
→ 伊 北 生于安徽淮南,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著有长篇小说《六姊妹》《熟年》《小敏家》《美人余》等,话剧剧本《女丈夫》,另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文学期刊。有作品被译为英文在海外发行。
1
酒驾问题顺利解决,小三刚有苗头就被她击退,倒霉催杀千刀的丈夫浪子回头之后,陡然走红运升了半级,成为家居城皖淮区副总。她自己平调,从区土地局转到新成立的重要部门,领导对其格外倚重。父母检查身体指标也下来了,全部合格。儿子刚大三就落实能硕博连读。她在这三线城市有三套房子,套套都在市中心,房价涨,房租跟着涨,就连她买的银行理财,都比别人的利息高点儿,这不,前一阵,银行理财经理专门给她打电话,说要为她量身定做理财计划,说白了,还是图她有点存款,想留住她,免得她跑去互联网平台理财。她整个人都显得比同龄人年轻至少五岁,同事朋友都这么说,美容店老板娘更一个劲儿夸她膚白貌美,像宋慧乔……慕容筱雅觉得一进入狗年,她的日子突然不像在鸡年那般风号浪吼兴风作浪疯疯魔魔,而是顺风顺水春风得意风光迤逦。
也正因为此,前几天发生的一件“小事”更让她觉得,那简直就是一颗老鼠屎!坏了她一锅热气腾腾的好汤!
哦不,不算小。处理好了小,处理不好就是天大的事。关系到儿子的前程、家庭的格局。一不小心是要跌份的!
半年之前,慕容筱雅用一个 QQ 小号加了方一凡,只说是游戏上的朋友,儿子通过了。聊了几句,筱雅匆匆下线,怕露馅。她的目的很明确,窥探儿子的另一面。QQ空间里有儿子大量丰富原生态的生活记录,踢球、上课、课外活动,还有心情等,都是方一凡不会告诉妈妈的,青春期的小秘密。筱雅大开眼界,一下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掌控感和参与感。
三个月前,筱雅发现儿子每条说说下,都会有一个叫邯郸一姐的人留言,刚开始说的少,后来一次来回对话恨不得几十条,话也越说越软,越说越甜,筱雅打小三捉奸多年,在丈夫那练出了一套功夫,感觉敏锐。不对头。儿子可能恋爱了,对象极有可能就是邯郸一姐。
筱雅上网查查,邯郸,河北省某地级市。儿子在西北读书,生活封闭,一心苦读,感情经历几乎为零。她真怕儿子被骗!好在筱雅还算稳重,等待,观望,只是儿子生日那天,邯郸一姐13点14分给儿子留言,还要送他十三块一角四分的红包,筱雅再也忍不住了。一凡马上要去北京新东方学习。北京和邯郸距离较近……难道,或许,不能吧,糟糕……越想越怕。必须行动!
晚上八点,一凡躲在卧室打游戏。这是他课余最大的爱好。筱雅悄悄飘了进去。
“有什么事要跟妈妈说说吗?”筱雅不藏着,一脸笑,是个知心妈妈,也像狼外婆对小红帽。
这么多年,方令伟在外打拼,家中母子相依为命,筱雅和一凡之间感情很深,一度没有秘密。就连令伟跟人有猫腻,筱雅都是带着一凡去捉奸。不要学你爸这样!筱雅曾这样告诫一凡。只是如今一凡大了,懒得听妈妈的唠叨,他觉得妈妈有些烦。
“没什么事。”一凡换了个姿势,手机不离手,耳机也挂在耳朵上。筱雅又问了一遍。一凡不解,“硕博连读不是已经成功了吗?”让儿子做学术是筱雅的心愿,如今硕博连读,提前超额完成任务。
“别的方面有吗?”筱雅口气和煦,听着让人起鸡皮疙瘩。她伸手把儿子的耳机摘了。微笑着。
“没了。”一凡冷冰冰。
筱雅换了一副口气,“妈妈不是不许你谈恋爱,你得看人。”这话惊到一凡。真全能妈,一场秘密恋情,千注意万小心,还是被发现。一凡没城府,也懒得伪装,心一横,照直说:“我喜欢上一个人。”筱雅坐到床边,靠近儿子,问:“什么人?可不可以跟妈妈说说?”知心大姐姐状。一凡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筱雅和气地,“这样,我问你答,行吗?”一凡点头,靠在床头板上。
“哪里人?”
“河北邯郸的。”
果不其然。筱雅佩服自己的预判。邯郸一姐。
“多大了?”
“跟我同岁。”
女孩成熟早。一凡肯定玩不过她。
“在哪里读书?”
“廊坊。”
天,偏僻。一定不是 211,更不是 985。
“读什么专业?”
“戏剧影视文学。”
咳,这专业,社会经验丰富。
“家庭情况知道吗?”
“一个弟弟两个妹妹。”
老天爷,负担不一般的重,估计是村里的。
“不是城里的?”
“在涉县。”一凡说。筱雅听得头皮发麻,廊坊,涉县,戏剧影视文学,本科,一弟两妹,每一个关键词都不入她眼,是十足的门不当户不对。可对儿子,筱雅不能这么说,她只好耐下心来,继续问:“怎么认识的?” “打游戏一个战队的。”一凡有什么说什么。
筱雅哼哼一笑,“我的傻儿子,网上,那都是虚拟的,不是说了吗,网上很多都是恐龙,网上的人能行吗?”
“婷婷不是恐龙!”一凡纠正。
“不是……一凡……你太小……你哪知道网上这人……”筱雅想抓住这一点掰扯下去,说服儿子。
“妈,我该睡觉了,”一凡倒头蒙上被子,“麻烦把灯关一下,谢谢。”筱雅愣在那,她意识到,这事不好办。
翌日一早起来就往单位赶,上头要来检查,局里所有人都在准备材料,工作要处处留痕,有据可查,筱雅的顶头上司张美兰分配任务,让她一天之内必须把迎接检查的材料和讲话稿搞出来。筱雅一阵忙,午饭都是其他部门小姑娘帮打回来的,扒拉几口,继续工作。下午三点,终于敲完最后一个字,筱雅打了一个完美的句号。打印出来,通读,修改,再重新用好纸打印一份。这才送过去给张部长。谁知刚送过去没五分钟,电话就来了,张美兰的口气很不耐烦,“这不行,这哪行,逻辑都不通顺,重弄。”筱雅连忙过去听令,又是一通当面教训,十分严厉。筱雅觉得张部长的态度有点过,说直白点,就是小题大做,她所谓的逻辑不顺,不过是几个句子调整的问题,再就是标点符号问题。这能算问题吗?找原因。筱雅思考到下班,得出结论,问题可能出在一凡硕博连读上。她告诉张部长了,还发在朋友圈让她看到。张部长的女儿今年高考,根据摸底成绩,估计连省内像样的学校都走不了,更别提 985、211了。她断定张部长是嫉妒。张美兰的老公是一凡高中的语文老师,通过这层关系,筱雅攀上她,正赶上局里调整,她趁势一动,来到这。没想到这女人这样!目前只能忍。改到下班,筱雅压一天,明天交,开车走了。到家,小姑子方令娟带着女儿琪琪来看哥哥一凡。
2
一凡硕博连读成功后,令娟突然愿意跟筱雅接触,原因很简单,沾沾学霸气,为女儿的前途做准备。令娟带了两个大榴莲来,筱雅到家,琪琪一个人倒吃了大半个。筱雅买了卤菜,但仍少不了在厨房忙活。令娟站在她旁边,十指不沾水,嘴跟机关枪似的跟嫂子说着她下午的遭遇。“我跟你说我当时那个恨呀!这是孩子一辈子的事!花钱倒不说了,你说琪琪以后这手指是歪的,怎么办?这等于是残疾了!”筱雅一边忙活一边支应着,大概明白,小姑子跟人吵架了,吵的对象是琪琪的钢琴老师。令娟跟筱雅一般大,结婚却晚一些,长得粗黑笨胖,结婚晚,结果歪打正着,嫁得却不错,这个妹夫原先在市设计院干,后来抽调到省城,再去首都,一路飙升,平步青云。令娟虽然只是个中学英语老师,但妻凭夫贵,她比筱雅还要早升阶。令娟原本是不怎么看得上筱雅的。这两年,哥哥混得不错,一凡又优秀,筱雅家有点钱了,令娟才引其为同类。
吃饭了。两个孩子吃得飞快,他们怕听令娟的唠叨。这会,筱雅定下心来,才弄懂令娟要表达的核心思想。她三年前给琪琪报了一对一的钢琴辅导,叫大师班,结果今年经另一位老师指点,她发现琪琪的小手指长得有点歪,极有可能是弹琴指法不对导致的。这可让令娟炸毛。到白天鹅艺校闹了一大通,她爸陪她一起,势必让老师下课,让学校负责,不依不饶。筱雅听了,也深感问题严重,“这是孩子一辈子的事,又是女孩子,手多重要。”她站在令娟一边。“这事没完!”令娟筷子拍桌子上,“嫂子,你们公检法系统就不能治治这些无良的老师无良的机构!”筱雅面露难色,“哦呦,这暂时管不着,娟,你忘了,我换单位了。不过你要去声讨,我陪你。”这就是最大的支持了。令娟说:“声讨有什么用,现在关键是孩子的手指能不能矫正!”筱雅赞同,“治病要紧。”吃完饭,筱雅本想让令娟这个做姑姑的侧面做做一凡的工作,让他打消恋爱念头,二十出头,三天新鲜劲,妈妈不好说,姑姑可以说。
所谓旁观者清。可思忖半天,又觉得让她做工作,难免跌了自家面子,只好作罢。饭后令娟和琪琪玩了一会,筱雅叫琪琪过来,看看右手小拇指,似乎是有点歪斜,但不算明显。令娟大呼太危险,悬崖勒马。
晚上九点多,客人走了,就筱雅娘俩在家。筱雅放洗澡水,令伟来视频电话,她忙让一凡跟老爸说两句话。筱雅站在旁边对令伟说:“看到了吧,跟你说话的是个准博士,大人了。”一会,又补充,“现在心思多着呢。”方一凡看妈妈一眼,明显话里有话。筱雅绷着,爷俩通完话,她忽然说:“你看你爸现在多好,乌七八糟的人从身边拨开,才能过上顺顺当当的日子。”一凡听得明白,老妈是指婷婷。在老妈眼里,婷婷就是乌七八糟的人。“她不是乌七八糟的人。”一凡声辩。引蛇出洞,筱雅跟着就打,“哪个好女孩会在网上随便认识一个,也不知道他是哪来的,什么家庭背景,什么性格脾气,就喜欢上了爱上了?这叫不自重”。一凡嚷嚷着,“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是不是打算去北京见面?”筱雅跟着问。
“是的。”一凡诚实。
“真敢!”筱雅惊,“一凡,妈妈不会害你,家里人不会害你,这个女孩不合适你,你在西北,她在哪?廊坊,异地,成长背景兴趣爱好都不同,你学物理,她是戏剧影视文学,儿子,你才见过几个女孩,你是被她迷惑了。”“没迷惑,她了解我,我也了解她,反正我要去北京。”“我不同意!”筱雅不来软的来硬的,“我是你妈,我反正不同意,你忍心让妈妈伤心?”一凡又软下来,“妈,我们是真心相爱的。”筱雅浑身起鸡皮疙瘩,“你是学生,拿什么相爱。都是嘴上说说,你们自己没定型,网上、新闻里不是说了,毕业就分手多的是。”
一凡不说话。筱雅推了一下儿子,“在她身上花钱了吗?”一凡几乎叫出来,“妈,婷婷不是你想的那种女孩!”筱雅说:“花点钱爸妈不在乎,别把人搭进去了。”天色不早,关灯睡觉。可越想睡越睡不着。一会,又隐隐约约做梦,筱雅梦到发大水,她坐在澡盆里,四顾茫然,水里有蛇,她急得大哭,硬生生被哭醒,接下来就睡不着了。那就揣度一凡的事。筱雅觉得,一凡这次活脱脱成个猎物,邯郸的婷婷是猎手,哼,她当然知道这样的男孩好喽,理工男,情感经历简单,又是准博士,前途光明,独子,家庭没负担,能钓上这么个男孩子,对她的未来大有帮助。可对一凡来说就是坠着腿,是绊脚石,阻碍他进步。第二天上班,和张部长虚与委蛇,好歹安抚住,下班去看父母。她老爸要做八十大寿,提前商量。筱雅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大姐筱风,三妹筱颂,都没她得父母的心。无他,她最孝顺,给父母买了养老房,一碗汤的距离。筱风从前富过,如今儿子出国留学霍霍光蛋,筱颂是穷了半辈子,都比不上她。到家,进门,筱雅说了一番定饭店的事,筱风落实。定蛋糕筱颂落实。她统筹全局,是总导演。实在是大寿,人生能有几个八十。他爸那边的亲戚,有的即便不在市里,在偏远农村,这回也全部通知,接过来住酒店,只为做面子热闹显赫一场。筱雅在厨房洗水果,黑布林、红富士苹果,还有一小盒本地无花果。她妈问:“令伟怎么样了?”筱雅知道,这问话里有两重含义,一、令伟酒驾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为这事,筱雅花了十多万打关系,花了不少心思和银子才算解决了这事,令伟终于宣告安全。实在是运气。去年差点店总都没得做。二、是说令伟姘头的事。筱雅自信解决得差不多了。全部围捕,再厮混下去也没意思。何况一场酒驾已经能看出真情假意。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慕容筱雅对他是真的。“都没事了。”筱雅一言以蔽之。她妈什么都知道,装糊涂,可偶尔还想问。她妈说:“那就好,孩子回来了,也带着去看看。”筱雅说:“就准备去呢。”
3
开车去怀远要一个多小时。筱雅打算利用这段旅途,好好做做方一凡的工作。拉开车门,一凡往后座去。“到前头来。”筱雅命令。一凡耷拉着脸,又跑到前座来。“安全带。”筱雅提醒。一凡摆弄好了,戴上大耳机。“摘下来。”筱雅最讨厌这耳机。这是屏蔽,是隔绝,是拒绝沟通。
一凡也有些恼,“妈,你到底要干吗?!”
“我要跟你說话。”筱雅收起好脾气。车开了。“说吧。”一凡很敌对。筱雅说,“你照照镜子。”
一凡果真对后视镜照了照。“看到什么了?”筱雅循循善诱。“没什么,”一凡说,“忘搽大宝。”筱雅嘴角一钩,像是打趣,像是哂笑,“又哭了一夜?看看眼泡,像不像金鱼。”一凡连忙否认。“忘了吧,那种女孩不适合你。”筱雅说。“什么样的女孩适合我?”一凡壮着胆子。他很少反驳妈妈,倒把筱雅问住了。她只能急中生智,“总得差不多吧。学校不说是 985,怎么也得 211,专业不能乱七八糟,水平得跟你差不多,不然怎么交流,以后你做博士搞研究,要找能相互促进的。”一凡说:“婷婷说了,会努力,会进步,提高自己。”筱雅不屑,“怎么提高,起点在那放着呢。”一凡说:“妈,你这是歧视。”筱雅说:“儿子,妈妈真没有,你优秀,我希望你的伴侣也优秀。”一凡变了变姿势,对着他妈,“优秀的定义是什么?普通院校的学生就不优秀?在你眼里有钱有权的才优秀。”
筱雅急了,“儿子,你妈可从来没把钱当回事,你妈注重的是品位、格调、格局,那不是有点钱就能培养出来的,你不想想,你二中教育出来的孩子,跟二十三中教育出来的,能一样吗?如果没有从小悉心的培养,你能走到今天这步?这就是现实。儿子,你的未来很美好,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为什么要为一棵小树苗放弃整片大森林,别幼稚。”一凡小声,“妈,我们是真心的……”筱雅不耐烦,“你跟你爸说去,你爸每次也真心!”说漏嘴了,筱雅过去斗小三,真心这话,小三给她灌输过。什么真心,都是幌子,都是骗局,都是下三烂!一辆大货车迎面驶来,筱雅心颤,连忙往路边靠靠,差点挤到路边骑三轮车的。三轮车主骂骂咧咧,筱雅连忙开走了,她对一凡说,“看到了吧,跟这些人搅和在一起有什么好,素质!”一凡看窗外,不理妈妈。筱雅找补,“儿子,那这样,一会见到你爸,我们家三个人,举手表态,少数服从多数,行不行?”死马当作活马医。一凡寄希望于爸爸。
令伟的工作像打游击,当领导也是流动性的。从前在济南,后来去天津,再后来上海,再转淮南,如今怀远店开业,总部见他能力强,调来开拓市场。能干是能干,但私人生活上,却也惹出不少事来。筱雅曾气得骂,这个小地方的女人,比大地方的还骚!令伟干两年,筱雅打小三打了有一年半,直到狗年,令伟从被人做局的醉驾事件得到教训,才真正意识到糟糠之妻的可爱。筱雅摆驾回宫,令伟官复原职,还是好丈夫。到怀远,照例还是要请令伟的下属吃饭,筱雅现在是标准的老总夫人,架子必须有,同时又显得体恤下情。能留下来的下属们个个是马屁高手,领导夫人给机会,他们自然猛拍。一凡硕博连读的事,少不了拿出来再说一遍,其实慕容筱雅前一阵单独来的时候,已经小范围散布过这个消息。也就是说,有的下属、同事早听过了,属于“旧闻”。但这次聚会面积广,少不得二次传播,下属们便也不得不拍二次马屁。筱雅受用,一凡和令伟却不自在。筱雅这个太太当得太兴头,多少失了身份面子。令伟只好努力把话题往别的地方引。一场酒席,筱雅完全是个矛盾体,又要出风头,又说自己喜欢低调,说儿子优秀,又说进步空间还很大,又让令伟喝酒,又不许他多喝。弄得一整个晚上进退失据,首鼠两端,她丈夫、儿子连带下属们都疲惫不堪。宴请结束,回住处洗个澡,根本来不及说一凡的事,两个男人便都睡了。筱雅还要在房里检查一番,直到确认的确没有野女人的痕迹,才上床休息。
次日令伟休假一天,三个人去爬荆山,看白乳泉,相传这山上出过和氏璧。好容易到地方。白乳泉背依荆山,面临淮河,东与禹王庙隔河相望,西邻卞和洞。卞和就是发现和氏璧的那个人。因而泉左建有望淮楼,登临远眺,景色壮美。楼上楹联书:片帆从天外飞来,劈开两岸青山,好趁长风冲巨浪;乱石自云中错落,酿得一瓯白乳,合邀明月饮高楼。此情此景,四下无人,筱雅觉得是时候把一凡的问题提出来。“一凡,跟你爸说说你的事。”筱雅掌控节奏。一凡有些不好意思,打小,尽管是严母慈父,可他跟爸爸的心灵交流不多,支支吾吾。令伟问:“硕博连读不是成功了吗?”筱雅点题,“你儿子喜欢上一个人。”令伟立刻来兴趣——也是五十的人了,啤酒肚微挺,皮带勒着,笑起来眯缝眼,听到这种男女之事,脸上会有那种老于世故的神色——他经验太丰富。筱雅见这种表情有点来气,父子俩一个德行!她当初执意让一凡报考西北的学校,一来是因为分数够不上北京上海的一流名校,二来也是西北环境枯燥,正好读书。“什么样的人?”令伟问。筱雅抢答,“一女的,跟他一般大,老家邯郸农村的,在廊坊上学,读戏剧影视文学,娱乐圈的,家里四个姊妹。”一口气说下来,带着嫌弃。一凡纠正,“妈,那是艺术,不是娱乐圈。”
“都一样!”筱雅抢白,“那女的进了娱乐圈,还能有个好?”一凡气得不看妈妈。令伟却不关心这些,他问:“有照片吗?”有图才有真相。一凡从手机里调照片,在婷婷的 QQ 空间里。真是男人。筱雅跟儿子讨论有些日子,她从来没想过看那女孩的照片。筱雅嘀咕,“也不知道是疤瘌是麻子。”男人们不理她。调出一张,自拍,尖尖的下巴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令伟调侃,“现在流行这种。”筱雅激动,“你又懂了!这是自拍,跟真人两码事,自拍是西施,真人一泡屎,生活照,不化妆的,才是王道。”一凡只好再调出一张。这回是生活照,全身,没化妆,眉清目秀,打扮得体,身段玲珑,是个可爱的姑娘。令伟不言声。筱雅两根手指伸过去,外扩,照片放大了,仔细观察局部,“看到没,这叫吊梢眼,狐狸眼,迷惑人。”令伟实在无法忍受老婆指鹿为马,笑说,“照你讲,现在大学生都该丑丑笨笨的。”筱雅说,“丑笨点好,心思放在学习上。”一凡不想听妈妈编派下去,向老爸求救,“爸,我跟婷婷是真心的。”说完低头。在爸爸面前说这话不容易。令伟有些感动,刚准备开口,筱雅拧了他胳膊一下。一凡又不敢说话了。这事不提。
下午回到住处,令伟和筱雅端坐在沙发上,他们是“高堂”,一凡搬来个椅子坐对面,像法庭审判。筱雅放下茶杯,“现在表态。”看令伟一眼,“同意方一凡和刘婷婷交往的举手。”一凡自己举手。“不同意的举手。”筱雅立刻举手。令伟缓缓举手。“二比一,不通过。”筱雅在民主投票中胜利。
一凡憋着气,终于嚷嚷开,“不公平,三個人投票不公平,姥姥姥爷也是家里人,还有姑姑,还有琪琪,还有所有人!他们都得投票才公平,这叫公投!”
4
筱雅要的可不是公平,她要一个结果。如果来参加寿宴的三四十个亲戚都参加所谓的“公投”,就因为一点恋爱小事,她的面子往哪搁。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即便做样子投,也只能是她娘家人投,连令娟都不能参与不能知道,免得被人笑话去。老慕容的八十寿宴定在君临帝景酒店,包了两大桌,一个超大包间,能容纳四五十个客人。投票的时间,经商定,放在寿宴之后,休息时间。一家人方便凑在一块。投票人选划定:姥爷、姥姥、爸爸、妈妈、大姨、小姨,还有方一凡自己。一凡天真地给自己拉票,跟大姨视频,给小姨买东西,陪姥爷钓鱼,给姥姥捏肩。姥姥从前是教师,虽然退下来了,嘴碎的毛病没改,特别循循善诱,“你才多大,能保证一生一世吗?”一凡嚷嚷着,“就是要一生一世!”姥姥又是一通教训,说得一凡话都接不上。孩子只好发狠,“反正要是不行,我就从楼上跳下去!”姥姥大惊,“哎哟我的乖孙子!别胡扯!”好劝歹劝,一凡恢复理智,保证不跳楼了。
大寿前有个小插曲,出在方令娟身上。她把白天鹅艺术学校的钢琴老师头打破了。她还在为琪琪右手小手指长歪了的事讨说法,非让学校拿出个赔偿方案。可学校拿出了,愿意退还三年的学费,令娟坚决不同意。手弹歪了,还得了!这可是一生一世的事情!但令娟毕竟打人了,不对。令伟奉父母之命,去帮妹妹擦屁股——他自己也有点讨好妹夫。尽管对神经质的妹妹早就厌烦之至,但还是不得不表现出兄妹情深。“我一分钱都不会付!”令娟发狠。在她看来,钢琴老师挨的这顿打,根本抵不上琪琪和她所受的伤害。令伟悄悄去把医药费付了,再回过头劝妹妹,“手指歪了,一个要治,尽快治,一个要鉴定,给出鉴定报告,好打官司。”哥哥这句话,令娟倒是认同。暂时消停。老慕容大寿,本来请了令娟,但她要带琪琪去合肥看病,因此不保证能到。筱雅觉得正好,她不来,少点事。反正钱到了就行。
八十寿宴是老慕容人生的一场大戏,几乎有点盖棺论定的意思。放眼周围,慕容氏一族,同辈的,能比他慕容永久混得好的不多。他从一个寿县贫民,饭都吃不上的人,能混到如今兒孙满堂——唯一的遗憾是没儿子,住在市中心,电梯房,退休工资不低,还有存款,出门坐车,朋友都是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的爸妈,他已经跳升了不止一个台阶。繁华热闹是要有人看的,演戏的还得仰仗看戏的捧场。因此,这一回,筱雅也是铆足了劲让老爹自在,乡下再穷的亲戚,也都请来住下,共襄盛举。慕容永久也尤其用力。也是,都八十了,谁还期待后头的风光。寿宴当天,君临帝景酒店门口闹哄哄的人,都在拍照,知道的明白是宾客,不知道还以为在维权。老慕容自然是全场的中心,无论是在户外还是室内,他都一副德高望重的样子。寿宴办得成功极了。宴席上,只有一凡心事重重,他在担心下午茶上的投票。大姨筱风见他不自在,忙着给他布菜。一凡天真地问:“大姨,你会支持我吧?”筱风说当然支持。她年轻时候也是自由恋爱,父母不同意她跟一个农村男,事实证明,现在过得也不错。只不过,筱风理解筱雅的担忧,毕竟年代不同。现在再找个乡村媳妇,换作她是婆婆也不愿意。筱风送儿子去美国留学,嘴上不说,心里却也巴巴地希望儿子认识点有钱人家的女孩。她手里这点钱,帮不了儿子买北上广的房,而她儿子将来必然在大城市发展的。明知是戏,筱风还是跟妹妹知会,她要唱红脸,不唱白脸。不做坏人,当好人。
酒尽羹残,慕容家还不愿离去。老人精神不济,有的回酒店休息会,年轻人过对面棋牌室打牌。慕容一家在包间里坐着,先是拍照,全家福,然后是单个单个照。茶水上的是上好的太平猴魁,取太平二字彩头。
一圈坐定,筱雅才说,“一凡,陈述吧。”一凡果真站到厅中间,像在竞选。“我喜欢上一个女孩,跟我同龄,二十二岁,我们想要在一起,是网上认识的,我打算去见她。她家是邯郸的,在廊坊上学。她是个好女孩,单纯善良。”说到这,筱雅鼻孔里发出哧的一声。一凡不理她,继续,“但我妈说了,两个人在一起不可能不顾家人的感受,所以今天做民主投票,希望大家支持我。”说完,孩子鞠了个躬。解锁手机,把婷婷的照片拿出来,用只茶杯抵着,放在茶几上。大人们都欣赏过婷婷照片,因此并不好奇。
一阵静默。大姨筱风先说话,“我是支持一凡接触接触,但要慎重,总体来说是支持。”她举了一下手。筱雅故意白了姐姐一眼,做戏也要做得真些。小姨筱颂跟着说:“我反对,网上什么人都有,许多来路不明。我反对。”
一比一。一凡跳出来说:“我解释一下,我和婷婷聊了很久,精神上已经有足够的沟通,我自己给自己投一票。”筱雅立刻说,“我不支持,我反对。”
二比二。说罢,令伟出来唱红脸,“我支持儿子,男孩子又不吃亏,不怕。支持!”一凡向爸爸投去感激的目光。轮到老寿星了。慕容永久清了清嗓子,“老话讲,门当户对,这个不是没有道理的,一凡,就像我跟你姥姥吧,那时候就是门当户对,我们家三个弟兄穿一条裤子,你姥姥家两个姊妹穿一双鞋,都穷,谁也别嫌谁……”筱风、筱颂忍不住笑,老母亲有点尴尬。筱雅实在听不下去这些老三篇,在家早听够了,谁还要到君临帝景酒店听,她不得不提醒,“爸,投票。”慕容永久这才从自己的回忆中拔出身来,“我反对。”
行了,三比三。最后一票压在老母亲身上。筱雅早跟她对好点了,她会投反对票。一凡跑到姥姥旁边,满眼渴慕,像一只溪水边的小鹿。筱雅喊了一声妈。老母亲有点为难,她忽然想起一凡说要跳楼的话。如果她投反对票,做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万一外孙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都是她的不是。如果她说支持,筱雅势必不高兴。“妈——”筱雅拖着调子,催促。
老母亲颤巍巍地,急中生智,嘴一秃噜,“我弃权。”众人哑然。出乎意料。筱雅心焦如狂马,“妈,你怎么能弃权呢?”老母亲不说话。三比三平。没结果。事情超出筱雅的掌控,她一拍椅子扶手,激起灰尘来,差点呛到自己,“反正网恋就是不靠谱!”一凡乘胜追击,“本质上都是恋爱,是精神交流,更纯洁,更神圣。”方令伟批儿子,“闭嘴!”筱雅头晕。一凡又说:“妈不也网恋过。”众人哗然。筱雅惊得头也不敢晕了。一凡继续说:“我高三那会儿,我妈也跟一个网友每天聊到十二点多。”
那时候令伟在外,筱雅独守,心情寂寞,是聊了一个网友,男的,但过了那一阵就没下文。令伟顿时神情肃穆,他自己常在河边走,早湿了鞋,但他觉得自己是男人,湿了鞋那是风流,可如果筱雅湿了鞋,问题就严重了。老丈人一家人在,他也不好发作,只低着声调问:“怎么回事?”筱雅只好粉饰太平,“我是那样人吗!那是个女的,我同学!”一跺脚,气走了。
令伟傻在那,慕容永久血压上来,怒道:“还不快追!”令伟连忙往外跑。筱雅没追着,迎面却撞见妹妹令娟带着女儿琪琪走来。她对合肥的医疗条件不满意,对医生也不满意,所以早早回来,看有没有饭吃。令伟问:“看到你嫂子了吗?”令娟遥遥一指,说嫂子刚慌慌忙忙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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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释清楚了,方令伟便“不计前嫌”,原谅筱雅,回怀远了。他自己犯错太多,难得有个机会显示大度,自然不会放过,他相信筱雅是个好女人,公务员出身,正正派派,要出事早出了,何必等到现在。
暑假漫长,这三室两厅的房子里,只有筱雅和一凡两个人,他们都憋足了劲,置气,冷战,都不愿意做先求和的那一个。筱雅气得不给一凡做早饭,让他自行解决,她做的晚饭,一凡又不肯吃。就这么僵持一个礼拜。单位里,张部长也不给她痛快,一次开会,她刚读完报告,张美兰竟当着一众老老少少的同事痛批她一顿,还上升到态度问题、觉悟问题。筱雅抵抗也不行,做小伏低也不行,简直不知道怎么办。她后悔跟了个女上司。假若上司是个男的,总会看在她是女性的分上,给予其一点基本的尊重。
体重秤趴在地上,上面有个数字,六十五。显示不灵,称完不跳表。那显然是儿子目前的体重,瘦了快五斤。往年暑假回家,一凡总会长点肉。筱雅又心疼了。这日,她特地开车去骨里香买了点一凡喜欢的鸭舌头、捆蹄、藤椒鸡,打算晚上和解。方一凡控了一个礼拜的油水,嘴发馋,便也给妈妈一个面子,上桌,狼吞虎咽吃起来。母子面对面,吃一阵,一桌子骨头。
筱雅说:“打算怎么办?”
一凡拖着腔,“妈,你怎么就不相信真爱呢。”积累了斗争经验,儿子已经有点老油条的样子,打算打持久战。八成是邯郸一姐教的!教唆犯。
筱雅顾不上面子,多少有些口不择言,“你爸当初对我是真爱,又怎么样呢,这么多年,我不把你当小孩,都会变的,都会淡的,到最后能把两个人绑在一起的,还是共同的利益。”一凡嘴停下,发怔,他不明白老妈怎么突然说这个,在他看来,根本是两码事情。
“这么多年,我一个人带你,你就不想想,多难,是吧,多难……”慕容筱雅喋喋不休着。脑海中,这么多年的辛苦跑马灯一样掠过。脸上一不小心被眼泪冲出许多弯弯曲曲的线条,百川到海地汇聚嘴角,她不得不往外吐唾沫,边哭边说:“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大家想一想,为你娘我,为你老爸,为了家族的光荣,你觉得让我们跟那种家庭做亲家合适吗?你忍心让你老妈去那种乡旮旯地方跟一个村妇啰里啰唆当姐姐妹妹?不是你爸妈看不起农村孩子,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人往高处走,你清醒点行不行?那个什么刘婷婷,真的优秀到你什么都不顾?先天缺点都能抵消?是吗?是这样吗?你别以为你爸支持你,他就是不愿意当坏人,他根本不愿意跟那些人来往,不愿意跟他们有任何关系!”说到这,筱雅的脸似乎都气得快变形,大口喘气,好像周围的空气都不够她呼吸。人生如登塔,通关打怪,拾级而上,她好不容易爬上来,为什么要主动掉下去?不!她不自甘堕落,也不许儿子这样做。
一凡嘀咕,“上次跟爸那女的,不就是颍上农村的……以前还种过地呢……”慕容筱雅顿时觉得五雷轰顶,整个人被震得目瞪口呆,像傻掉一样。“方一凡!”她鲸吼,“你要去你去,大学毕业,你想怎么怎么,你跟家庭脱离关系!脱离!你没妈!也没爸!你就代表你自己!永远别回来!”
一凡也被失态的筱雅吓傻了,呆在那。他没料到老爸的那点腥膻烂臭的风流韵事,对老妈刺激那么大。他红着脸,一言不发。筱雅抽纸巾擤鼻涕。一会,母子俩各自回屋,都趴在床上哭了一阵。
筱雅在床上躺了三天,说不上感冒还是什么,浑身无力。张美兰给她打了两次电话,表面慰问,实则催促她早日到岗。好像单位离了她慕容筱雅就不能转。筱雅只好撑着病体,继续工作。这日下班到家,绿豆汤已经煮好,这一回,是一凡向妈妈伸出橄榄枝。筱雅顺着台阶下,母子俩再度和好。一凡口才比先前好了很多,奉上绿豆汤的时候他说:“妈,我觉得这事还是应该多沟通,相互理解。” 一听就是婷婷教的。她慕容筱雅的兒子才不会那么油滑。筱雅问,“怎么沟通?如何理解?”一凡突然说,“妈,要不,你跟婷婷聊聊,通个电话。”不用说,这是邯郸一姐的提议。她已经准备好,跟作为一凡监护人的慕容筱雅过招。直接拒绝,显得好像怕了她似的。筱雅在政府部门待了那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难道还怕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凭她什么一姐二姐,在我慕容筱雅面前,都是小妹。筱雅唯一担心的是,万一女孩不礼貌,她会失了面子。可当着儿子的面,筱雅不能服软,必须迎战。“也好,聊聊。”
筱雅想见识见识,这女孩究竟是什么三头六臂九尾狐,把儿子迷成这样。
时间是筱雅定的,晚上八点,交流方式由她定。婷婷不介意开视频,筱雅却只批准打电话,她这个年纪,跟小姑娘视频实在没优势,她不愿意“自取其辱”。打电话的过程中,一凡必须回避。因此,这次通话完全是两个女人的过招。筱雅不相信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丫头能说出大天来。电话接通了,方一凡迅速出屋,留空间给妈妈。听筒里传出个甜甜纯纯的声音,叫了声阿姨好。弄得筱雅反倒有些紧张。婷婷有一副迷人的嗓子。筱雅清清喉咙,说:“是刘婷婷吧。”她用那种干部同群众说话的口吻。“你和一凡的事情,我们全家商量过了,结论是,不赞成你们交往。”一上来就定个基调。婷婷说:“我听一凡说了,所以今天我想再次向您争取。首先,我和一凡的感情很单纯很美好,我们都是彼此的初恋。”筱雅差点没呕出来,她还初恋?骗人。一凡倒是妥妥的初恋。婷婷继续说:“听说您对我的学校不满意,我一定会努力考研究生,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我认为我和一凡很合适,他是理科,我搞艺术,将来如果我参加工作,也可以考虑去西北,这样两个人在一起相互促进。”筱雅声音变了个调,带点嘲讽,“这不是你努力不努力的问题,是你们不合适。”婷婷追问:“阿姨,具体哪里不合适呢?郎才女貌不是正合适?阿姨,您是对我的家庭不满意吗?我妈已经保证,将来不会给我和一凡添任何麻烦,这一点请您放心。”
哦,天!筱雅惊叹,她那个乡下妈已经知道这事,却不反对。哼,她是不反对,高攀了,有那么好一个准博士女婿,她睡觉都能笑醒。筱雅换个角度,“婷婷,你是好姑娘,但是你们确实缺乏了解,其实你们可以考虑断一段时间,如果过了三四年,还觉得对方适合,到时候再考虑也不迟,现在还是以学业为主。”她想用缓兵之计,拖一拖,现在孩子心都活,过个三年五载,不怕他黄不了。婷婷却说:“阿姨,现在就是个快速的时代,感觉来了,就是有了,希望您祝福我们。如果您一定不支持不同意,我们还是坚持走自己的路。”筱雅惊叹,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不得了,现在的小丫头不得了,主意太大了,她这个老江湖竟然都被说得险些乱了方寸。
筱雅只好用一个总结结束谈话,她笑笑,“婷婷,有一点记住,一凡是个孝顺的孩子,他不会因为一个女孩,放弃自己的家庭。”挂了电话,慕容筱雅久久不能平静,这个刘婷婷不简单,她根本就是个捞女,看中猎物,就要拿下,她妈都想到以后结婚了,明摆着要借力发力,更上一层。她不能让她如愿。一凡推门进来,问筱雅谈得怎么样。筱雅绷着脸,语气有些严厉,“这个女孩会害了你。”
一凡打了个寒战,“妈——”他没想到老妈竟如此油盐不进。
6
筱雅下班到家,发现一凡不在屋里,打电话,通了,但没人接,她第一反应是,方一凡可能赌气离家出走。青春期常有的。她从前也干过。筱雅给令伟打电话抱怨,令伟说,是不是打游戏去了。他说他在开会,十点找不到再联系。筱雅找遍了附近的网吧,里面全是些聚精会神打游戏的年轻人,没有一凡。想来想去,只能打给令娟问问,一凡跟姑姑和表妹走得算近。
“一凡在没在你那?”筱雅问。方令娟说了句不在,就开始吐槽琪琪小手指的事,纠纷还没解决,令娟百爪挠心,这事就是翻不过去。筱雅着急,“一凡失踪了!”令娟的嘴这才刹了车,“不至于吧,就因为那事?不会去外地了吧?”她说得更可怕。“我打算报警。”筱雅说。令娟说你这还不够报警资格,时间没到。“那怎么办,怎么办?!”筱雅在电话里快哭起来。令娟说你别动,我去找你。危难时刻,姑嫂抱起团来取暖。
只是令娟也没什么好办法。两个女人等到快晚上十点,筱雅的姐姐筱风来个电话,说一凡到了她那。令娟见侄子没什么事,便开车回家。翌日一早,筱雅去单位之前赶到筱风家。筱风儿子在国外,丈夫为赚钱去外地工作,年前她办了提前退休,一个人守着五室三厅的房子,买六送七的那种,空空旷旷,显得有几分凄凉。昨夜一凡住七层卧室,筱风住六层,筱雅到的时候,一凡还没起床。筱风劝妹妹,“别把孩子逼得太紧。”筱雅道:“不是我逼得紧,是要面对现实,栋栋在国外,你更要小心。”栋栋从小到大都受女孩子欢迎。筱风笑,“男孩子不怕,再怎么也不吃亏。”筱雅小声,“要再领回来一个男孩子呢?”筱风咋舌。筱雅苦口婆心,“我跟你说现在外面多乱你根本就想象不到。”筱风不敢说话了。
筱雅继续说,“门当户对奉行了上千年,能没道理吗?咱们作为男孩的家长,那种门当户对、正直善良、不自卑不势利不物质待人接物落落大方的女孩我们能不喜欢吗?什么一见钟情、盲目拜物、动不动就耍小心机的女孩,我们就是不应该接受,要帮儿子把好关。”筱风劝,“男孩子嘛,多经历点风雨也好,就让他在实践中找真理,看看那些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孩,能不能顺他的心。”筱雅哼了一声,“自找苦吃啊?我之所以让儿子争取保送,争取硕博连读,就是不想他那么早出来工作,太辛苦,在学校里待待,多学几年……”两个人正说着,一凡下楼来,见他妈在,打了个招呼,又上去了。筱风说让凡凡在我这住几天,筱雅答应了。
上班也没有心思。长丰那边打电话来,说令伟虽然保释出来了,但那醉驾的案子,依旧可能进入司法程序,这就意味着极有可能捅到公司去。令伟刚升了职,这样很不利。整个上午筱雅都在打电话,协调、疏通,为了这个事,筱雅已经花了十多万,还是不行,看来还得花,各个环节都要打点。她不是不心疼钱,只是想到整个家庭的利益,想到令伟那么安安分分回到她身边,就当花钱免灾。
张美兰来了两次电话,要材料。筱雅不得不中午加班写出来,还好,这次没挑毛病。要得急,交得急,没来得及挑。不过慕容筱雅已经想清楚,张美兰想怎么样随她,再过两年,她工龄到三十年,就申请退,现在出了这个规定。她觉得自己太累,也没有上升的空间,何必在这受气。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张美兰是个不值得保的人。这么想,筱雅又觉得美兰有點可怜。孩子不给力,老公不过是个中学老师,她在下属面前虽然威风,但对上,还是得装孙子。她怀疑张美兰已经停经了,上次体检传出来的消息。可悲。
下午令娟找她。她决定起诉白天鹅艺术学校。筱雅自学过法律,又在体制内待那么久,令娟第一时间想到找她商量。一凡“失踪”,令娟那么帮忙,筱雅磨不开面子,只能陪着一点一点弄,写诉状,去法院递交诉状,交钱,准备证据。法院办事大厅,方令娟嘴不停,“你说怎么办,琪琪是姑娘家,富养富养还养成这样,这手要是残疾了,嫁人都成问题。”这话说到筱雅心事上,她叹:“管不了,现在孩子主意都大。”令娟见嫂子发愁,排解道:“嫂子,至于愁成这样,一凡看在跟前,咱们还能没办法,现在的小孩,朝三暮四,谈恋爱跟吃快餐似的,见一个喜欢一个也正常。一凡就是在大西北憋久了,其实让他多接触一点真正优秀的女孩,还怕他忘不了那个什么婷婷?”筱雅眼睛一亮,“你有认识的吗?”令娟笑:“让我想想。”
不出三天,令娟果真想出个办法,介绍个人来。那家的妈妈原本是令娟丈夫在设计院的同事,只是后来她丈夫煤炭生意发展不错,她便不上班了。可老家还在这,房子有,老娘等一系列亲戚都在。这女人为了照顾老娘,现在多半在本地住,说是省城、上海和美国都有房子。将来不排除移民。只是现在国内形势好,她男人还想再赚几年钱。那小姑娘叫涵涵,现在麻省理工就读,也学物理,跟一凡是同龄。令娟一描述,筱雅电话里便叫起好来,“哎呀,这种女孩不用说肯定特别有家教,从小爸妈教的。”好在令娟爱人面子大,他去提咨询留学的事,涵涵妈给面子立刻就同意了。令娟说请吃饭,涵涵妈客气,说喝个下午茶就行。为表诚意,筱雅邀请她们到家里坐坐,慕容筱雅对自己的这套三室两厅很有信心。令娟转达,涵涵妈欣然应邀。这下可是瞬间激活了慕容筱雅,她跟一凡预告,“儿子,给你介绍一位真正的淑女。”一凡不看妈妈,继续打游戏。筱雅生气,“听到没有?”一凡一抬眼,“知道!”
他还继续跟婷婷保持联络,没放弃。筱雅带点得意,嘴上没了把门的,“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人穷志短……”
一凡打断她,“妈!看书呢。”筱雅只好握着拖把推门出去。她这次大扫除的力度,前所未有。还从网上订了紫睡莲彰显氛围品位,她查了,紫睡莲的花语是:梦幻、纯洁、好运。最后一项,她觉得家里茶几实在老土,趁机换了个圆形英式茶几,配上她调制的英式柠檬红茶,堪称完美。
7
当日,令娟陪着涵涵妈和贺涵涵准时到了。女孩看上去普普通通,穿着比较朴素,戴着个眼镜,乍一看有点呆,也可能是见陌生人拘谨。脸上的青春痘却提醒大家她的年纪。进屋,坐到紫色睡莲跟前,令娟先给两个孩子作介绍。方一凡和贺涵涵相互点头,问好。筱雅连忙上茶,几个人慢慢聊开,刚开始话题都在孩子身上。从幼儿园开始问。从小读的哪个幼儿园,哪个小学,哪个初中……只不过,高中涵涵就去美国读了,所以方一凡和她的高中生活在这座城市没有重叠。她这次回国,主要是看姥姥。令娟感叹,“孝顺孩子,现在这样的孩子,少。”涵涵妈说:“她从小是姥姥带大的。”筱雅连忙应和,“我们一凡也是姥姥带大的!”聊得实在是干,两个孩子坐在旁边有点尴尬。令娟建议让孩子去书房聊,大人的话他们不感兴趣。涵涵妈跟涵涵招呼了一声,一凡领着涵涵进屋了。令娟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瞧瞧,身高也搭配,我就看着这种懂事的孩子心里就舒服。”涵涵妈没说话。筱雅说,“涵涵真不像美国回来的孩子,内秀。”涵涵妈被奉承得舒坦,抿了一口红茶。
书房内,方一凡领着涵涵参观。也实在没什么可参观的,书房小,书也不多,唯一可看的是一凡搜集多年的手办,大大小小的玩具人。“你喜欢火影忍者吗?”一凡问。涵涵说不了解。“你玩吃鸡吗?”他问。女孩说不玩。涵涵问,“你物理什么方向的?”一凡说,“地球物理。”涵涵说我是数学物理。停一下,又说,“知道米切尔·费根鲍姆吗?”一凡说知道。涵涵说他是我们学校的。一凡让涵涵坐。涵涵坐了,两个人再没有话,各自刷手机。
客厅里,妇女们的笑声却能把房顶掀起来。筱雅和令娟变着法地让涵涵妈舒坦。令娟问涵涵妈说,“你怎么培养的女儿,我就发愁琪琪,不愿意读书,就喜欢买衣服,见到衣服就走不动路。对比涵涵,一个天一个地,这样的丫头谁不喜欢。”涵涵妈笑说,“我们家也不指望她出去挣钱,可没办法,她自己要求高,就是那么努力,有时候我跟她通视频,凌晨四点还在图书馆呢,我都心疼。”令娟啧了一声,“还是遗传,天生基因好。”又说,“妹妹,你可得小心,这么优秀的女儿,美国那可是花花世界,什么人没有?别被哪个屌丝男拐走了。”涵涵妈忙说不会不会,又说女儿说了,不拿下全美科技项目,绝对不谈恋爱。筱雅拍大腿叹道,“听听,这志气!”令娟又说,“学习归学习,朋友还是要交,像涵涵跟一凡这样志同道合的同龄人,多交流总是好的。”涵涵妈这才问,“凡凡准备出国吗?”筱雅稳住了,“肯定是要出去的,就看哪个阶段,现在国内教学质量也高,他们那个学校本身就是基地班,硕博连读之后,直接到国外就能做研究了,以后是在国内还是国外,都行。”令娟跟着说,“对对,国外肯定去的,就跟那个卖的阳澄湖大闸蟹一样,管他是不是阳澄湖,反正都要拉到阳澄湖涮一涮。”这比喻,说得好像一凡并非货真价实。筱雅看了小姑子一眼。涵涵妈这才问,“一凡是哪个大学?”也是明知故问。筱雅端住了,“兰州大学,985,国家级学科,有重点实验室。”涵涵妈笑而不语。坐累了,筱雅又带着涵涵妈到各个房间参观参观,连厨房卫生间装修上的细小用心她也要解释一下。令娟却不想让嫂子多说下去,涵涵家住的是山脚别墅,哪会看得上这些。于是连忙说了时间不早,还要去接琪琪下课,涵涵妈就此告辞,两家约定找时间一起开车出去玩。筱雅很兴奋,一个劲说焦岗湖的荷花现在开得正好。
这次会面之后,慕容筱雅的兴奋劲久久不退,虽然涵涵谈不上漂亮,但在筱雅心里,贺涵涵才是儿媳妇的最佳人选,是能给一凡的人生加分的女孩。她问令娟,对方感觉怎么样。令娟说涵涵妈觉得你人不错。“就没了?”筱雅觉得涵涵妈的夸奖过于敷衍。令娟劝,“我的亲嫂子,慢慢来,滴水穿石润物无声,这才哪到哪。”筱雅立刻意识到自己过于心急,连忙稍事收敛,赞到底是令娟见过世面。
筱雅问一凡对涵涵感觉怎么样。一凡说,“就那样。”筱雅对这个回答不满意,“这才是上流女孩。懂吗?”一凡不屑,“什么上流,往上数三代也是个农民,不就是个煤老板的女儿吗。”筱雅正色,“就那也比你那个婷婷强十倍百倍!”停一下,又问,“微信加了吗?”一凡说没加,忘了。筱雅批评儿子,“男孩子,要主动一点。”一凡反驳,“我有主动的,你又说对人家不满意。”筱雅觉得简直孺子不可教,嚷嚷,“给你鲍鱼你不吃,你非要吃烂菜头!”一凡拉起被子,蒙住头。他想要和妈妈的世界隔离。
令伟傍晚到家,见茶几换了,问怎么回事。睡莲还在,蔫巴巴的,可筱雅舍不得丢。她原原本本把那次下午茶的盛况跟丈夫说了。令伟不得不赞同妻子的观点,真谈个麻省理工的,是比找个廊坊戏剧影视文学的有促进。筱雅说,“下午朋友来电话了,说你那事,算了了。”令伟拥着筱雅说感谢。
筱雅非常严肃地,“你以后一定更要注意,不是为我,明白吗?为儿子也要注意。”令伟说跟儿子有什么关系。筱雅诧异,“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一凡要是找个上档次的女朋友,人家也要看咱们的,你别給我搞出一些捂屁拉稀的事情,我是公务员系统,没得挑,你在商业系统……”筱雅话没说完,令伟抢着说:“商业系统就得多赚钱。”筱雅白他一眼,“不光是钱的事,是口碑,人品!”令伟笑嘻嘻地,“往上够,你不怕你儿子受委屈?”筱雅严重不同意,“受什么委屈?我儿子那么优秀,配谁配不上,智商长相身材要什么有什么,我跟你说我儿子不能像你,自甘下流!”令伟装作不高兴,“看看,又来了。”筱雅一开头就不得不发挥下去,“你以为那些女人都看中你什么?看重你这个人?肥蝈蝈似的,你要是不干店总手里没两个钱你试试?”令伟不想再听下去,抱住筱雅要亲。筱雅一掌将他打开,“少来!”
8
焦岗湖荷花进八月开得铺天盖地,筱雅觉着是时候组织两个家庭去赏荷。一凡那边消停点,婷婷似乎知难而退。不过一凡根本不稀罕妈妈的好意,他也不喜欢贺涵涵,更不想去焦岗湖晒太阳。不过,八月刚开始,家里出了点小插曲,原本从乡下来给慕容永久贺寿的亲戚,有几个趁势住下,再不肯走。慕容家的老房子被占住,老慕容得知十分焦心。请神容易送神难。那房子租出去还能有几百块钱的收入,如今被占,租金没得收不说,那亲戚时不时还上门吃饭,开口借钱,实在为难。慕容永久让筱雅出面去调停,请亲戚——确切地说是要表侄子让出房子。可那表侄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说二伯当年还是他爸救下的。言下之意,住你个破房子还不应该。筱雅败下阵来。筱风再去,还是不行。最后多亏筱颂丈夫从老城区找来几个痞子,恐吓着把人吓走了。等都消停了,筱雅才腾出空来,跟焦岗湖景区的人讲好了,再让令娟代为邀请涵涵妈和涵涵。
谁料涵涵妈拒绝得很礼貌,说涵涵水土不服,现在还不舒服,估计去不了,心意领了。这理由没法拒绝,筱雅只能再等,她希望在孩子们开学之前,两家能再来个深入接触,两个孩子也有个二次了解。
令娟的案子正式进入程序,法官给她打电话,首先是调解。令娟的诉求不光是要赔偿,还要求白天鹅艺术学校公开道歉并停止营业。被告不能接受。第一次调解失败。
案子继续往前进行。接下来,令娟需要提供证据,除了琪琪三年来求学的资料、缴费证明,还需要出示伤害证明。令娟打算去北京一趟,琪琪爸在北京,落脚很方便。令娟在網上挂了积水潭医院骨科的专家号,要带琪琪北上看病,并打伤害证明。一凡得知,也要跟姑姑、表妹去北京,他要去新东方学英语。筱雅坚决不同意。借口!去新东方学英语就是借口!方一凡去北京,明摆了就是想去见刘婷婷。邯郸廊坊都离北京太近,十分危险。
一凡老大不痛快,好几天不跟妈妈说话,这让筱雅更加确定,他去北京,是想见刘婷婷。这几日来,一凡体重秤上的数字又降了。心事重,胃口差。筱雅看到,狠狠心,装看不到。小不忍则乱大谋。她认为这是儿子的劫数,熬过去就是另一片天空。糟糕的是令娟马上要去北京,估计得待一阵,再消磨消磨,孩子们开学都飞走了,两家见面机会就少了。她希望在九月之前,两家人无论如何再聚聚。不看荷花也没关系,去金满楼吃吃饭也好。筱雅打电话给令娟,让她想想办法,再约一次。令娟给力,还是让她男人出马。老面子还在。这日,筱雅下班,令娟约她见面、吃饭。筱雅说不清什么感觉,可能好,可能坏,但她对自己说,成不成都没关系。两个人约在新开的环球港购物中心,在火锅店月满大江坐下,令娟才笑着说,“嫂子,真不是咱们不用力,人家现在真不在国内。”
不在国内?就因为水土不服走了?奇怪。筱雅问什么意思。方令娟嗤了一声,指指头顶,“去大溪地了,涵涵妈带涵涵,还有市委秘书长的老婆和他儿子。”筱雅脑子轰的一下。她怕手抖,放下筷子。他们不是没时间,只是没时间跟你啰唆。对秘书长的老婆和儿子,她们有空。而焦岗湖和大溪地比起来,差别大得像超一线城市和不入流的自然村。一时间,慕容筱雅又是羞愧又是难过又是痛恨,心跟在红油火锅里煮似的,上上下下翻滚。令娟来灭火,“嫂子,咱不理这种人,没劲!以为自己有几个臭钱就怎么着了,其实才哪到哪呀,眼睛长在头顶上,也不怕走路摔着!这种人不能交,太假。”她牵的线,现在也是她说不能交。
筱雅呆了一会儿,方才调转目光对方令娟,问,“涵涵这丫头你觉得好看吗?”令娟不假思索,“我看平常。”筱雅朝窗外指了指,“走在路上,十个人里头估计能排个第八。”倒数了。姑嫂俩哈哈大笑一番,又调侃了一会贺涵涵的青春痘,还有她妈的鼻孔——有点外翻朝天,像猪。连带打击了贺涵涵,她鼻子跟她妈一模一样。
这顿饭吃下来。慕容筱雅累得像筋被抽了一样。到家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澡都没洗。一凡推门进来喊妈,却冷不丁被他妈的形容吓了一跳。他本来想再次争取到北京学英语。可见他妈这个状态,临时决定闭嘴。“妈,你没事吧。”一凡担心妈妈。
筱雅支着身子瞧见儿子瘦削的面庞,又一阵心疼。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该网开一面,让儿子和刘婷婷试试看,至少,刘婷婷比涵涵和她妈更尊重她。筱雅叫了声一凡。她儿子走到床前。筱雅伸手帮儿子整理了一下 T 恤,“想去学就去学吧。”一凡没反应过来,问什么。“你不是想去北京学英语吗。”筱雅是个疲惫又慈祥的妈妈。幸福来得太突然,一凡高兴要跟妈妈握手。“不过,你要去见人,得让你姑陪着。”筱雅补充说明。一凡满口答应,因为他知道,姑姑才不是那种大惊小怪闲着无聊的人。“给你爸打个电话。”筱雅说,“就说我不舒服。”
接到电话,方令伟放下手头的工作,迅速从长丰赶了回来。这姿态令筱雅欣慰。不一样,到底在一起过了几十年,他还是在乎她的。见到令伟,筱雅抱着他哭起来。方令伟有些不知所措,他自认进入狗年之后遵纪守法洁身自好,是个好领导好丈夫好爸爸。“谁欺负你了?”令伟问。筱雅说了一个字,你。“我什么都没做啊!”令伟申冤。筱雅破涕,“谁让你不是市委秘书长!”方令伟一头雾水,但他丝毫不想深究下去,这就是他的妻子,偶尔发发神经是她的特权。有人跟他说,你老婆估计到更年期了,令伟深信不疑。
9
整理箱子是筱雅的特长。虽然她没去外地读过书,可整理箱子,从小在她的印象里,就代表着远方,有点罗曼蒂克的意思。她喜欢整理箱子,收拾得也细致。这次一凡去北京,她作为妈妈,理所应当要考虑周全。吃穿用度,都要包含在这一个箱子里。吃,一凡爱吃的要提前买好放进去。令娟说,“嫂子,北京什么没有,大老远还带这个,也不怕坏。”筱雅给一凡带了香肠和咸鹅。筱雅做人情,“又不是给他吃的,给妹夫的,家乡味道。”穿,换洗衣服都带齐,她叮嘱儿子,内衣裤别让姑姑洗。是大人了,要知道难为情。用,洗漱用品就不用说了,还有喝茶的杯子,坐车用交通卡等。度,就是钱。她给了一凡现金,令伟从微信上转了钱给儿子。
一凡要住培训班的宿舍,筱雅和令娟坚决不让。姑姑家有房子,干吗住宿舍。筱雅怕有故事。令娟觉得是给她没脸。一凡没办法,只好顺从。只是每天还得从公益西桥坐车到中关村,不大方便。令娟口气大,“放心,你姑父派车接送。”他姑父混得好,职位已经升到派得动车了。
筱雅一层一层细整理着,她力求每个部位都能利用上。每个拉链里她都得放点东西。这叫物尽其用。都弄好了,她又想起来应该把观音寺求来的护身符放进箱子里,保儿子外出平安。箱子侧面的薄夹层,小小的口子,放护身符正合适。筱雅伸手进去,咦,好像塞了个正方形塑料袋。掏出来,筱雅像被蛇咬了一般。儿子的行李箱里藏了两个避孕套!转瞬之间,慕容筱雅脑海中电影播放,真是恐怖片,这谁给他的?谁让他带的?难道不是刘婷婷?她真不敢往下想,万一生出孩子怎么办?那他们家方一凡可真就被套牢了!筱雅这才忽然意识到儿子此行的风险。她偷偷把避孕套没收。她本想发作,可又一想,现在发作,未免打草惊蛇。她打算跟令娟、琪琪和一凡一同北上。她横下心要跟着一凡见见刘婷婷,她倒要看看,这女孩究竟何方神圣。
上了高铁,车过徐州,一凡才发现妈妈筱雅也在这班车上。筱雅跟令娟对好了点子,可没提前跟一凡说。怕他激动,筱雅的解释是:要去北京出差,还有事情跟他姑父谈。一凡当然不信,一个人生闷气,列车从德州站开出的时候,一凡跟妈妈对调了座位。筱雅和令娟、琪琪坐在一块了。令娟安慰嫂子,“小孩,不懂事,你为他他还不知道,以后慢慢就知道了,也许见本人是个鬼,自然没兴趣了。”筱雅苦笑,说是鬼倒好了。她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有点难受,上不去,更不愿掉下去。但她总觉得有人想拽着他们这种家庭,比如刘婷婷,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手机响,是令娟的电话。她接了,刚说了几句,就忘了自己是在公共场合,大声抱怨起来,“我跟你说这是孩子一辈子的事,不是錢不钱的,赔我钱孩子的手指就能回去吗?我跟你说为这事我天天睡不着,挂了好长时间的号终于挂上了……对对对……那个专家只有周三出诊,是……北京积水潭医院骨科……”这话听着太熟悉,筱雅有些恍惚,看看窗外景色迅速后退,她才意识到小姑子在讲车轱辘话,跟谁都要复制粘贴一遍。她忽然觉得令娟有些魔怔,她伸手拉住外甥女琪琪,摸摸小手指,似乎是有点歪曲,可又仿佛只是自然生长。令娟还在念她的紧箍咒,嘴唇翻飞着,比唐僧还忙。筱雅闭上眼,努力不去理会,无论如何,她还是应该站在令娟一边,因为马上去北京还要麻烦人家。好不容易,令娟挂了电话。走道对过的旅客搭了一句话,问是不是去积水潭医院,他也去过。令娟立刻抓住话头,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琪琪跑开了,她似乎也躲避妈妈的唠叨。
出站就有妹夫派的车接,令娟觉得在筱雅面前很有面子。到家,房子虽不大,但妹夫住单位宿舍,两个女人带孩子够住了。一凡还是不怎么跟妈妈说话。第二天,筱雅和一凡先陪令娟母子去积水潭医院,打算病情确定再去中关村报名。诊室里,令娟的声音最大,“大夫,你再看看,这个弹琴损伤的。”大夫却很坚定的,“看片子没有什么问题,属于先天性的,如果你很担心,可以再拍个片子。”筱雅站在旁边,不知道说什么。走出诊室,令娟还在嘀咕,“这什么医院,到底行不行,什么叫先天性的,那怪我喽?我生孩子没生好?搞笑!什么权威,狗屁!”筱雅只好挽住她。不过刚出了医院门,方令娟就恢复理智,给她爸爸打电话表明同意和解,只要对方赔偿三年的学费,这就算了了,她让她爸尽快和律师沟通。又打电话给她丈夫,当街就骂起来,令娟让他尽快给安排工作调动和孩子转学的事,她在老家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报了名就开始上课,每个礼拜休一天。方一凡只能休息那天跟婷婷见面。头一天晚上,还是筱雅睡床,一凡打地铺。过了十二点两个人都还没睡着,一凡翻了个身。黑暗中,筱雅忽然问:“恨不恨妈妈?”一凡咽口水,咕嘟一下。不等儿子回答,筱雅继续说,“以后你就知道了,将来等我离开这个世界,这样真心心疼你的人,估计就不会有了吧。”筱雅说得自己都动容。一凡也有些感动,但他却说:“妈,还睡不睡了。”筱雅问,“你跟她说了吧。”
“谁?”
“刘婷婷。”
“说什么?”
“说我也会去。”
“说了。”一凡撒了个谎。其实他还没说,他怕婷婷听说就不来了。“睡吧。”筱雅强迫自己闭上眼。
第二天早起,慕容筱雅化了一个小时妆。只是刘婷婷的车中午才到北京站。筱雅只好先跟令娟去超市买菜,回来又帮着忙活家务,妆被热花了。时间不多,筱雅只好勉强再补补。吃完饭娘俩出门,令娟说要找车,筱雅说:“就坐地铁,地铁里还凉快点。”四号线转二号线,直达北京站,还算方便。中午头,地铁里人依旧不少,一凡上地铁就躲在筱雅身后,不停地滑手机屏幕,好像在跟人聊天。到北京站十二点四十。
两个人选错了出站口,又从地面天桥过去站前广场。天桥脚下一个面目狰狞肢体残缺的乞讨者吓得筱雅差点摔了一跤。找了个阴凉地站着,筱雅问,“几点到?”一凡说是十三点十四分到站。又是 1314。可恶!哪那么巧!筱雅在心里骂。
只是,生生等到一点半,也没见刘婷婷出现。筱雅不耐烦,对儿子说,“你给她打个电话,大热天,我是长辈,还这么等。”一凡说可能在出站。筱雅不耐烦,“天安门也走到了。”又等了一会,抬头看站楼上的大钟,已经下午一点四十了,刘婷婷还没出现。方一凡也一头汗,打电话无法接通,发微信过去也没人回复。
筱雅埋怨,“看到了吧,这就是素质!门不当户不对,爹不管妈不教!”一凡急得快出眼泪,他在地铁上才告诉婷婷他妈也来。一定是被吓得不敢出现。一定是!或者婷婷根本觉得这是个侮辱。一凡跟筱雅知会了一声,说去旁边的冷饮铺子买水。筱雅摆摆手让他去,说自己要一瓶矿泉水就行。
汗流得太多,她掏出纸巾擦擦。粉迹子留在纸巾上,脏兮兮的肉色。约莫过了十分钟,筱雅感觉不对,一凡还没回来。她忍不住朝冷饮铺子的方向喊了一声一凡,张望张望,没人。掏出手机打,听筒里却出来关机的通告声。
“方一凡!”慕容筱雅冲到太阳里,“一凡!”她大喊。进站的出站的人在她身边穿梭,仿佛都是人海中的鱼。她也只是其中一条,并没有什么不同。
“方一凡!”筱雅的嗓子有点哑了。她像被冲上了岸,太阳汩汩地蒸发着身上的水分,她需要水。一个中年妇女凑到她身边,“八达岭长城一日游要不要,旅店住宿钟点房便宜了。”筱雅急得大嚷,“不要!”她跌跌撞撞爬上天桥,茫然四望,却怎么也找不到一凡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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