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颖
这是一个爱的故事。
沈从文后半生做的那些事情,长年累月在灰扑扑的库房里转悠,和“没有生命”的东西打交道,有什么意思呢?说得简单一点儿,是对文物的兴趣。这个兴趣再追究下去,是对创造文物的人的体贴和认识。他很早的时候说道,看到一个小银匠打银锁、银鱼,一边流眼泪,一边敲击花纹,制作者的情绪和生命会不知不觉地融入他手里做的这个活里。看到一只豆彩碗,那么美秀、温雅,他会想到制作彩绘的人,在做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生活当中会有怎样的挣扎,有怎样的喜怒哀乐。
沈从文关心的文物,大多数不是我们一说到文物就会想到的东西,而是在普通的日常生活中应用的、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的杂七杂八的东西,是普通人在漫长的历史中,用劳动和智慧创造出来的东西。正统的文物界看不上眼的东西,他却很有感情。这种感情其实沟通了他前半生的文学创作和后半生的文物研究。他前半生的文学创作关心的是什么?士兵、农民,甚至妓女。这样一些普通人的生活,他对他们有感情,他爱他们,他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到人类生活的庄严和人类的历史。人类的历史,其实是由这些人一代一代延续下去的。到了他的后半生,他真的在做历史研究了,就自然而然地把这种对历史的感受融进研究里面。
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如何看待歷史,从普通百姓到专家学者,在观念上和兴趣上,都存在着有意识和无意识的选择。现代史学的第一次重大反省发生在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以梁启超1902年写的《新史学》为代表,重新厘定什么是历史。梁启超责备中国传统的史学只写帝王将相,大多数未将国民的整体活动写进历史;只注意一家一姓的兴亡,而不注意人民、物产、财力等。
沈从文凭借自己生命的经验、体悟和真切的感情,追问什么是“真的历史”。“一本历史书除了告诉我们另一个时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杀以外,还有些什么?”这个强烈的感受,恰恰呼应了梁启超对旧史学的批判,连文字意象都不约而同:“昔人谓《左传》为相斫书。岂唯《左传》,若二十四史,真可谓地球上空前绝后之一大相斫书也。”而沈从文心之所系,是在这样的历史书写传统之外被疏忽了若干年代的、更广大的平凡人群。在文学创作中,沈从文把满腔的文学热情投射到了绵延如长河的普通人的生死哀乐上;1949年正式开始的文物研究,已经是非常自觉地把产生物质文化的劳动群体的大量创造物,置于他研究核心的位置。
沈从文的一生当中有两条河,一条就是汪曾祺所说的,他家乡的那条河,流过他全部的作品;还有一条河,这条河比他家乡的那条河还要长,还要宽,这就是他倾心的历史文化的长河,流过他整个后半生。他爱这条长河。
(摘自译林出版社《九个人》,夕梦若林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