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采药
唐代的诗人里,杜甫确实过得比较惨,坎坷半生,老死孤舟,不知道他那一千多首诗文,是不是因为拼光了人品留下来的。
在几位盛唐时期的著名诗人里,杜甫年龄最小,等到三十岁的杜甫想考公务员时,家财却耗得差不多了。又正赶上唐王朝过了巅峰时期,从早年漫游公卿之间的自我感觉良好,到坠入客居长安的困顿,杜甫陡然发现自己没了出路。
是,李白也没做过大官,让他名满天下的翰林供奉,不过是个供皇帝开心的虚衔,可他靠着名声就能到处蹭饭,杜甫呢?
杜甫不能这样,他出身京兆杜家,母亲家族是清河崔氏——一个曾经列为北方士族第一、连李世民都为之紧张的大族。杜甫放不下这份几百年的贵族心气。当朝立国,这才是杜甫应当做的事情,“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他是为做宰相而生的。
杜甫去了长安。然而杜甫的长安,没有天子垂青,没有繁华秀丽,只有现实,没有传奇。他只能踮起脚尖,看着达官贵人斗鸡走马,高车豪宴,“长安水边多丽人”“越罗蜀锦金粟尺”,这些好事都没他的份。
没有出路的岂止杜甫一人。领导大唐走入盛世的玄宗李隆基,已经老到了糊涂的境地,宰相李林甫简直和杜甫天生八字不合:曾对杜甫青眼有加的大臣李邕,被李林甫杖殺;玄宗心血来潮下诏取士,李林甫一句“野无遗才”,杜甫和众多考生一起,无辜中枪落榜。
十年困守长安,他最后换来一个文不对题的官:右卫率府胄曹参军,正八品下,唐朝官制九品三十级,排在第二十四级。这是岑参十年前刚中进士时授予的官职,心高气傲的杜甫不愿意,又不能不愿意。
四十四岁的杜甫累了,就职之前,他请假回家,看望一道受穷的妻儿。于是有了那首絮絮叨叨字字滴血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京师到奉先县,二百四十里路,隆冬霜寒衣断,杜甫走得艰难不已,美轮美奂的长安城在他背后逐渐模糊,他不明白,忠君爱国,忧心黎民,为什么换来的是这么个处境?
叛军攻破潼关,一干文武大臣跟着仓皇辞庙。杜甫听说肃宗在灵武即位,匆匆安置了家小,星夜奔赴灵武。
大唐多少年没有战乱了,谁也不是天生就会逃难的。杜甫很快被叛军逮住,捉回了长安。
当年他挤都挤不进去的长安变样了,黄昏胡骑尘满城,可怜王孙泣路隅。那么多国之干城被打得七零八落,杜甫,一个小小的正八品下前右卫率府胄曹参军,能干什么?
他只能哭,不出声地哭,用自幼练成的五言律诗绝技,写“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待到郭子仪陈兵渭水,潜伏长安的杜甫就像打不死的小强,竟然从叛军中脱身而出,一路奔赴凤翔。觐见新皇帝的时候,他脚踏一双麻鞋,官服磨成了短袖T恤,皇帝很是感动,任命他为左拾遗,从八品上。
杜甫的官位还是很低,他已经感激涕零了,左拾遗侍从皇帝,专司进谏。好多身居高位的大臣,都是从基层做起的,好饭不怕晚。好容易做个官,杜甫尽职尽责,问题在于,他太认真了。
事情是这样的,新君肃宗工作刚起步,正缺人手,他委房琯以重任。也不知道房琯是能力有限还是运气不好,大战三日两败,加上防不胜防的宫斗,肃宗毫不犹豫将这位“父皇身边的人”打入另册。
这跟杜甫有什么关系?杜甫太实诚了,他上了一道折子,请求皇上收回成命。
军事失利,大臣失职,肃宗看到奏折,气不打一处来。幸好有人求情,加之两京收复在即,杜甫暂时保住了官位。等他扈从皇帝收复长安,房琯的旧账又到了彻底清算的时候,小心眼的肃宗也不让杜甫“拾遗”了,外派到华州做了司功参军。华州在唐代算上等地方,华州司功参军好歹是从七品下,但不在皇帝身边,明升实降,杜甫再次离开了已然残破的长安。
他这一走,与长安永诀。他终于抵达平静的大后方成都。当日的成都,也许和今天一样安逸,杜甫在这里,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贵人:身居高位、手握重兵的严武。
严武也是诗人,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
杜甫在成都度过了多年来最巴适的一段时光,老朋友颇照顾,虽然蜗居茅屋,还叫大风刮破,毕竟比千里无鸡鸣的中原战地好多了。他这段时间的诗也最为明媚,祖传格律心法越练越纯熟,春夜喜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多好!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这是只属于成都的诗。
严武确实够哥们,他表奏杜甫为节度参谋、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永泰元年,比杜甫小十多岁的严武猝死成都。严武一死,蜀中将乱,成都不再是乐土。杜甫不止一次憧憬过回家的快捷通道,喝着美酒唱着歌,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这不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磨磨蹭蹭半年之后,一家老小才抵达白帝城。驻守在此的夔州都督请杜甫留下来,他可能不会想到,自己几句客气话,留下了唐朝的诗魂。
白帝城头,落日秋风,一个瘦瘦小小的白发老头,佝偻着身子,眼神忧郁迷离,捣衣声传来,老头还发了个寒噤。这个不起眼的小老头,功力已然炉火纯青,五十年淬炼,时间磨去了纠缠在韵律之外的所有杂音,秋兴八首,自他胸臆间涌出。
即便以最苛刻的标准来评判,这组律诗都堪称完美,大唐百年,几曾有过杜甫这般精美绝伦的?御风而来的李白,脚下未免虚浮;已证菩提的王维,心中略存挂碍;高适的苍茫一剑,岑参的五虎断门刀,个个精彩,然而在秋兴八首面前,莫不黯然失色。
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这是杜甫的宿命。安稳了不到两年,他又开始漂泊,仍然是计划好的路线:浮江而下,从武昌入汉水,直抵襄阳。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快,船过洞庭,鬼使神差地驶入了湘江。
这下陷入绝境了: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湘江不长,沿途就那么几个城市,他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就是绕不过厄运的纠缠,甚至遭遇兵乱几天吃不上饭,直到好心的耒阳县令闻讯送来酒肉,才得以疗饥荒江。
他只是想回家而已。这个梦不可能实现了。大历五年,五十九岁的杜甫没能熬过湖南湿冷的冬天,病死孤舟,身后留下一千四百五十余篇诗文。比如,“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谁要是不会念两句,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中国人。
他生前没有显赫的荣誉,职位止于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
据不完全统计,有唐一代,宰相共计三百五十八人,除了几位经历特别,足以进入TVB 剧而流传千古外,大多数都湮没在发黄的史书中,很少有人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也没人愿意去关注,“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人们只记住了那个白帝城头佝偻着身子含泪北望的老头。
杜工部。
(如夏摘自《意林》2019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