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向阳
1999年7月的一天,我忽然遭遇到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上街卖光五十份报纸。
一听到这个任务,我心里就“咯噔”了一声。
我们不是由学校派遣到报社来暑期实习的吗?不是应该学习一些新闻采访与报纸编辑出版的实际技能吗?怎么,第一天就打发我们上街卖报纸呢?
有点谢顶的部主任王老师笑呵呵地说:“孩子们啊,听安排,行动吧,上街卖报自有上街卖报的道理在呢!”
但是,谁能说清上街卖报究竟有什么道理呢?
于是,一起来实习的陕西愣娃同学先不干了。他拒绝上街,一撩长发,直接打道回府去了。只剩下我、老梁和伟哥三个人面面相觑,最后只好乖乖地到发行部去领报纸。
老梁说:“别急,别急,咱先看看情况再说嘛!”
伟哥没说话,却走到了我们仨人的头里,先看到了那些报纸。
报纸一拿到手,我就大吃一惊,原来社里让我们上街去卖的,竟然是两个月前的旧报纸啊。报纸上面是两个多月前在西班牙巴塞罗那诺坎普球场举办的那场欧洲冠军联赛决赛。这期特别专刊是铜版纸彩色印刷,对开八个版面,以图为主,大牌球星夸张的动作照片很多,很大,很耀眼,总之看起来是非常精良,但这毕竟是两个月前的东西啊,还能有人要吗?
发行部老师说:“一人带五十份上街,一份卖五毛钱。卖完了呢,再回来!”
我心想,那如果卖不完呢?甚或一份都卖不出去呢?是不是就不用回来实习了?
就这样,我和老梁、伟哥各怀鬼胎,一人抱着一捆沉甸甸的报纸下了楼。
楼梯上又碰见了管我们这些实习生的部主任王老师,王老师笑呵呵地说,这么大一捆报纸啊,借辆自行车再去吧?于是就帮我找部里的蔚老师借了一辆二六式自行车。老梁和伟哥当时已经有了自己的自行车,他们都不用借。
我就这样把一捆旧报纸放在蔚老师的前车筐里,上了街。
从报社所在的双塔东街124号一路猛骑到五一广场,我脑子里满满的都是兴奋与焦虑的混合情绪,两只嗒嗒冒火的眼前除了道路还是道路,一时间,竟然忘了该利用这一段路上的时间想想究竟怎么才能把报纸卖出去。一直等到了广场天桥底下,我才猛然清醒,赶紧把车停住,心想:这些报纸到底该怎么卖呢?
在迎泽大街上沿街叫卖显然是不行的,来来往往的车,我推着自行车卖报不方便,也不安全啊。再说,万一遇上警察呢?
警察会管我这种卖旧报纸的人吗?难道不会吗?所以,还是得进小街小巷找找机会。于是我一扭车把,骑进了五一广场后面的海子边。
海子边是个很有名的地方。辛亥年时武昌首义,山西新军闻之而起,孙中山先生于翌年便来到太原,在海子边劝业楼上发表过演讲,当夜,还在皇华馆留宿。而据说徐志摩陪同泰戈尔来太原时,也在海子边这个地方住过。
但1999年的海子边其实街巷狭窄,街两边都是卖廉价衣服和日用品的店铺摊档,还有不少游商小贩沿街往来,鬼鬼祟祟地推销各种小商品、小玩意儿。我最初的想法,是在这里先找个地方支起自行车,然后就地摆个摊儿来卖那些报纸,但很快就发现这非常不现实,因为街两边无论哪个地方,都已经有人占着了,偶有空缺,似乎也是被人预占好了的。我眼见一个提着俩旅行袋刚坐到街边空地上的小贩,很快就被一个戴红袖章叼烟卷的老头赶走了。
那个管街的老头,走起来雄赳赳的,头发虽然已经白了,但是眼神凶狠,闭紧嘴巴吸烟时,咬肌显得十分有力,像是要把烟卷儿的过滤嘴儿嚼碎似的。我见他扭头看我,赶紧推起自行车就走。这样就走到了儿童公园门外。我有点累了,就在这里停下来扶着车把站了一站,没想到这一站,竟“站”出去了一份报纸。
我拿着一份亮闪闪的铜版报纸在车把上撑开,见到有出进公园的人,就先把报纸晃一晃,然后很客气地问:“买份报纸看看吗?”一开始,当然没有人理我,后来就有扭过脸来看我的,但都是在五步以外拿眼睛瞄我,真正走过来的并没有。直到有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突然出现在公园门前,他指着我大喊一声:“妈,谢林汉姆!”我一惊,才知道他指着的是报纸上大照片里的那个曼联前锋。这时候小男孩牵着他妈妈的手跑过来了,伸手就从我前车筐里拿走了一份报纸。那个还很年轻的妈妈看看报纸问:“是旧报纸啊?”我就怕人家问这个,但还是很不好意思地回答:“报纸是全新的啊,时间,是有点旧啦!”这时候,小男孩大喊一声:“我就要旧的,谢林汉姆!贴墙上!”
于是,我卖出了第一份报纸!感谢大鼻子的谢林汉姆,他不仅在两个月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欧冠决赛中以一记180度转身怒射拯救了本已毫无希望的曼联,也在今天帮我开了张。这么想着,我就感觉自己运气其实不错啊,就继续那么把报纸展开举在车把上,再站一会儿等等商机。
不一会儿,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走了过来,操着太原方言问:“多钱了?”我说:“一份五毛!”他一手提着塑料袋里的几根胡芹,一手就递过来五毛钱。我赶緊接过钱,顺手从车筐里取了一份报递给了人家。心说这下好了,要这么下去,这一车筐的报纸很有希望卖掉的啊。
正这么陶醉着,就见刚才那提胡芹买报的汉子从街拐角急匆匆折回来了。我心里就很紧张,心说他这是干吗呢?难道是刚才买报丢了钱包。但不等我细想,汉子手里卷起来的铜版报纸已经砰一声敲到了我的车把上。“报纸咋是个旧的唻?俩月前的,你哄鬼呀!昂!”这种攻击性很强的本地方言,顿时让我感觉脖颈发凉,只能吞吞吐吐地说:“报纸是新的呀,时间是有点旧。”这么说的时候,我非常心虚,想实在不行,赶紧给这位脾气不好的顾客退钱算了。但是不等我往外掏钱,汉子又举起报筒朝车把上一击,嘴里随即扔过来一个字———“滚!”
我还在发愣,汉子已经一手提着芹菜一手拎着卷成筒的报纸急匆匆走了!好像他家炒锅里的油已经烧热了,急等芹菜下锅啦。
我赶紧推起车离开海子边这块是非之地。在五一路上骑着车,我想,报纸才卖出去两份,我该怎么办呢?一路骑一路想办法,忽然就想起了去年暑假时我跟着一个湖北籍的袜子推销员沿五一路卖袜子的事情来。那次,我只跟了他一天,但被他骂了不下十次,最后还花了两块钱自购他推销的“高级袜子”一双。我之所以必须自购这一双袜子,是因为湖北人向我展示了他的推销秘诀。他当街推销的时候,为了展示他的袜子质量绝好,就用一根缝衣针当众在袜子上哧啦哧啦地划来划去,他那么猛划半天,袜子却是丝毫无损。而我的工作,就是在他划袜子的时候,用两只手把袜子拉开拽紧。很多位老太太,还有一个在路边泊车的司机,都在他如此这般的展示下买了这些袜子,而且有的是花十块买一双,有的是花五块买一双。这个绝招让我心花怒放,我于是向湖北人提议,我也来试试这绝招,湖北人就找了个没人的街角,拉住袜子给我划拉,但我只用针在上面哧拉了一下,袜面上就严重脱线了。
湖北人用这双破袜子在我头上打了一下,叹口气说:“赶紧滚回去念书吧,根本不是干这行的料啊!”他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针,重新给我以慢动作演示:“看到没,不是让你真划啊,笨蛋,你要把针扎下去,提起来,再扎下去,再提起来,手腕快一点,从上到下,从下到上。这样别人看起来,就是在真划啊。这双袜子,你自己买了吧!两块!你个笨蛋!”
我个笨蛋,去年不会卖袜子,今年,能会卖报纸吗?这么一想,不禁就有点心酸啦!
这时,我已经从五一路转到了府东街上,一边低头推着车,一边想心事,但突然,前面竟有人拦路。我一看,原来已经走到了柳巷口的大槐树底下。挡在我车前的是两个少年,都是十四五岁的样子,一个穿曼联式的红色球衣,一个穿拜仁式的条纹球衣。曼联红这时候说话了,也是太原方言:“你是个卖报纸的?你这报上是不是欧冠决赛呀?这个报纸多钱了?”我立即回过神来,说:“是啊是啊,不过,报纸可是两个月前印的啊,但报纸还是全新的啊,才五毛钱一份。”曼联就问拜仁:“咱俩来一份?我找好久了找不上。”拜仁于是掏出五毛钱,俩人拿了份报纸就走。
于是一上午,我卖出去三份报纸,收入一块五!我就揣着这来之不易的一块五,推着载满旧报纸的自行车,继续独行在烈日炙烤的太原街头。中午饭没有来得及吃,因为肚子里装着的全是前车筐里的报纸啊。我就这样推着车在大街小巷里走来走去,心里的滋味和一年前的暑假里沿街推销袜子而一事无成的感觉是一样的。原来卖报纸和卖袜子也没什么不一样啊,都是让陌生人接受你的东西,然后你把陌生人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里。而袜子毕竟还能穿到脚上,两个月前的欧冠决赛却和街头巷尾的大多数中国人实在是没有关系啊。小区看门的老头说得好:“去去去,卖报纸的,旧报纸谁要你的啊,给我垫屁股还嫌凉呢!走走走!”而拉着平车收破烂的河南大哥友善一点:“旧报纸啊,你这是卖的?给我收了吧?这么几十张的,给你三毛钱中不?”
暑期的白日的确很长,但时间却依旧一点一点溜走,半个下午,前车筐里的报纸是一份都没少,而我的脚步随着西斜的落日却来到了横跨汾河的迎泽大桥上。汾河是山西的母亲河,而我作为这座省会城市里的大学生,竟也是第一次来到汾河边。一时间,竟生出了从大桥上面下到汾河边看看的心思,虽然那时候的汾河滩并不好看。等锁好了车,再一看前车筐里的报纸,心里想干脆抱着报纸下去算了。如果这里也一份都卖不出去,我就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我沿着汾河往南走了不到五百米,竟然就一头撞到了财神怀里,而且财神还很美丽———一个从我身边着着急急地跑过去的少女,突然又折返回来,她盯着我抱在怀里的报纸看了又看,终于说:“可以给我一份看看吗?”我说好呀好呀,抽出一份给她。她把报纸展开一看,马上叫道:“太好啦!你赶紧给我来二十份!多少钱啊?”
我顿时心花怒放,但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知道眼前这个少女是天上掉下来拯救我的呢,还是从汾河里上来戏耍我的呢?
但我听见自己说:“一份五毛,二十份,十块!是给别人卖的,不能便宜!”
少女话都没说,先递过来一张十块钱,然后自己飞快地数出二十张报纸,又飞快地跑走了!
我追着她的背影小跑过去,在河岸一圈白杨树环抱着的简易足球场里,正聚集着几十个少男少女。我心里猛然间一动,就下意识走了过去。当我过去的时候,刚才那个买报纸的少女已经在给一群穿球衣的少年分发报纸了。少年们一边踢腿蹬脚做着动作,一边展开报纸浏览。有的翻来翻去看得很仔细,有的早就扔下报纸滚着足球上场了。
这时从对面又过来两个少女,一开口就有点气呼呼的:“喂,买报纸!多钱了?”我心里的花立即就开大了,赶紧赔着小心说:“你们买几份啊?”另一个少女似乎更冲,朝那边看报纸的那群人一指说:“他们多少,我们多少!”我说:“二十份,十块钱!”
于是,我在十分钟之内,莫名其妙地卖出去了四十份报纸!
我突然感到了惶恐,哇!这么快,这么简单,这是为什么?看着土球场里那些冲动而焦躁的踢球少年,他们其实比我小不了几岁,但是要比我骄傲太多。一时间,我想我还是赶紧走掉的好。谁能保证他们一会儿不会因买了我的旧报纸而生气呢?他们一窝蜂过来找我退货可怎么办?
我于是抱着剩余的几张报纸赶紧消失。等上了桥,开了车锁,我把剩余的报纸数了一数,竟然还剩九张。天呐,看来,发行部的老师往外点报纸的时候,不是特别认真啊。
夏天的夜幕逐渐跌落在迎泽大街上,在柳巷口等红灯的时候,看见那么多骑自行车的人和自己停靠在一起,想起自己裤兜里揣着今天的二十一块五毛钱,一股幸福感顿时涌满我的全身。
那是第一次,我趴在借来的自行车把上,忽然生出要在这座城市里扎根开花的心思。
我紧赶慢赶回了报社,又找到了加班的部主任王老师,我说王老师对不起,报纸还剩九份,实在卖不出去了。这是卖报纸的二十一块五,您收着。王主任的眼里霎时掠过一丝惊讶,他站起来拍拍我,说:“小伙子,你真可以呀。报纸放桌子上,钱,你拿着吧!记得明天早点来,我带你去采访!”
晚上回到学校,我、老梁、伟哥三个人坐在灯下。我很骄傲地问老梁:“你卖了多少?”老梁笑笑说:“我全卖了啊!”我又问:“伟哥,你呢?”伟哥说:“我也完成任务了!”我说:“哇,你俩真行,比我强多啦,我还剩了九份!”
但我心里真的很开心,因为二十一块五,可以让我吃一周的午餐了。1999年的时候,山西大学一餐厅的白菜炒肉一块六一份,馒头三毛钱一个。三个馒头一份菜,两块五!所以,无论是老梁,还是伟哥,你们当然很棒,但我觉得我自己也挺了不起的。
但直到很多年以后,老梁和伟哥才告诉我他们1999年暑假卖报纸的事情。
老梁一毕业就去了某铁道工程集团做新闻宣传干事。入职两个月后,老梁就从东北的铁道工地逃回了老家,然后主动离职。离职的原因是:“哪是让我去搞新闻啊,是让老子去铺铁路。”更让老梁心惊肉跳的是,项目部因工程原因和当地人起纠纷,组织工人準备去打群架。老梁就在工友们摩拳擦掌的夜晚摸黑出逃了。回来后重新应聘,到一家教辅报纸做编辑,含辛茹苦,一路校对,如今也是即将谢顶的梁主任啦。
老梁回忆说:“我呀,我带着报纸走了两条街,谁买这旧报纸呀!我一着急,我就自己掏了24块钱,把那些报纸全买了。你们知道为什么是24块吗?因为我把那些报纸数了好几遍,清清楚楚只有48份啊!回到社里,我就告诉他们,我全卖完啦!”
伟哥说:“还是老梁聪明啊!还是老梁实在啊!我呢,一出门,找个垃圾桶就把那堆旧报纸给处理了!为啥?你们傻啊,难道不知道社里让咱们出去卖这些旧报纸,就是想试试咱们的脑子吗?所以,我回去就告诉主任,旧报纸没人要,我免费赠送给了过路的人阅读了。因为这样做,可以扩大咱们这家新创刊报纸的知名度啊!”
这样说着的时候,伟哥认真而漠然地擦着眼镜。这动作,这神情,和他当年在学校时似乎一模一样。
伟哥毕业后,先是去北京广播学院(如今的中国传媒大学)上了研究生,他考的这个研,和他当初给某新兴教育机构贴小广告挣到800块以及在《大学生》杂志发文章挣到600块一样,在我们同学中都是有面子的大事。研究生毕业后,伟哥去了南方,在南方系报纸做记者、做编辑,忽然就又回到北京玩起了新媒体。不久后,听说他放弃高薪考上了中国传媒大学的博士,不久后又听说他要到美国交流访学一年,他是带着自己的女儿赴美的。不久后又听说,伟哥为了让女儿留在美国,决然放弃了那个国内的博士学位,他自己通过偶然相识的教会人士,在美国找到了与神学研究有关的新身份与新职业。
而我,毕业后就开始在稿纸上写字,一个字一个字写到了今天。喝酒的时候,伟哥说曾经在北京的图书馆里看见过我的书,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还是很开心,和多年前那个夏日靠卖旧报纸挣到二十一块五毛钱一样很开心。
和我们喝完这顿聚会酒,明天一早伟哥就要回美国去了。一别近二十年,只有今天,他说了很多,但当年卖报纸的这件事,要比他刚才讲的如何考博士,如何去美国,如何在美国打天下,更让我百感交集。
那一年,我们都还只有十九岁。而各自的人生,在那夏日的五十份旧报纸里似乎已雏形毕露。
责任编辑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