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尧 苍鑫
孟尧;《踩脸——北京》是你最早的作品,你是否还能回忆起你当时石膏翻模的体验?是否还记得行为现场看到这些脸被踩烂的时候,自己在想什么?
苍鑫:这个作品是1994年在北京东村做的,我当时买了1吨的石膏粉,每天工作6到7个小时,大概翻制了100多个。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就是翻制这些石膏,用了大概3个月时间,总计翻了1500个脸。当时的体验就是很枯燥,像修行,脑子里除了想把这个石膏脸翻得很精致,什么也不想。当时观众进入现场去踩这些很完整、很干净的脸的时候,有一种破坏的快感。因为当时的心态就是一种残缺的状态,面对残酷的社会环境,当这些洁净的脸被踩破,就有一种快感。这种体验非常强烈。
孟尧:做《身份互换》这个系列,拍下的第一张互换照片的内容是什么?这个照片是一次就拍摄成功的,还是反复之后的结果?
苍鑫:我记得第一次做《身份互换》作品的那个角色是警察,是在河北邯郸拍摄的。因为我当时住在北京东村,经常被赶来赶去,北漂的经历使我们对警察这个角色非常敏感。我们对此感到恐惧,对应于这种被驱逐的状态,内心里就特别想变成警察,所以我第一个想换的身份就是警察。这个作品用了很长时间,通过很多关系找到这个警察,请客吃饭,还给了一些钱,挺麻煩的。
孟尧: 在这个系列里,你互换了那么多的人,在穿上不同的衣服的时候,你在现场是什么感觉?
苍鑫:普通人的角色,我觉得没什么感觉,有点像表演摆拍一样。但是和那个真的精神病人换衣服的时候,感觉还是很强烈,因为当时找的那个精神病患者是一个狂躁症症状的病人,怕他突然发病,那个感觉比较刺激和恐惧。还有就是和那个捡破烂儿的老人换衣服,他的衣服很臭,应该很久没有洗过,因为他的工作性质吧,捡破烂儿,穿着很不舒服。
孟尧:说服拍摄对象接受和你互换身份平均需要花费多长时间?最困难的一次是什么情况?
苍鑫:拍摄的时间长短根据不同的角色,有的很快,有时候一天拍两到三个,但是拍摄前做的准备工作时间很长,需要至少一个月时间。因为通过朋友去找,不仅花钱,还要说服他们做这些不是暴露,只是一种作品。因为让中国人在公共空间脱掉衣服,裸露自己,这种害羞心理很强烈,挺不容易的。我是6年的时间换了24个人,现在还有几个角色是换不了的,比如说死刑犯、太平间烧尸体的员工,这些换起来就有难度。
孟尧:做《为无名山增高一米》的时候,你趴在“山”的什么位置?一堆人压在一起,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苍鑫:我们知道《为无名山增高一米》作品是先要称量体重,按照体重去排列顺序,我是第二重,所以下面三个人,然后再上面三层两个人,最后一个人,我在最中间这个部分,所以承受的压力非常大。其实趴了将近半分钟就开始喊:赶紧,太沉了,受不了。重量太大,当时就是这种感受。
孟尧:做《舔》这个系列的时候,舔过的最危险的东西是什么?舌头受过伤吗?
苍鑫:最危险的是蛇,活的蛇。有种腥臭和阴森冰凉的感觉,恐惧感非常强。舔火的时候,舌头烫出了泡。
孟尧:在做行为艺术的时候,你曾有过高温和极寒的体验,能不能尝试描述下这两种体验的感受?
苍鑫:我曾经在景德镇做过一次,把自己变成土坯放在窑里面蒸了6个小时,本来计划是12个小时,后来那个烟雾和温度实在受不了,就跑出来了。窑里的温度到一定程度之后,皮肤有要爆裂的感觉,还有五官比如耳朵、鼻子很难受,眼睛会外凸,非常强,这是对高温的感受。
寒冷就是僵硬麻木,我当时在-24℃的时候,在东北,大庆冰原上做“冰火两重天”行为的时候,在冰水里面待了有半分钟,下半身就麻木了。这是极寒的状态,不是寒冷的感觉,是麻木。极寒是一种麻木、失去知觉的状态。
孟尧:你做过的持续最长时间的行为有多久?在什么地方?为什么要做这么长的时间?
苍鑫:我是从1999年1月12日寄第一张明信片开始,每天一张寄给金峰,到2002年1月11日,持续3年吧。每天邮寄一张明信片没有中断过,这是时间最长的一个行为。当时住在东城区东直门内大街251号,旁边有个邮电局距离我家很近,这个行为就变得平常,变成我的一种生活方式,和每天吃饭、上床睡觉一样。
孟尧:你做过的最具仪式感的行为作品是哪一件?在这个行为的现场,你最难忘记的身体记忆是什么?
苍鑫:我从2016年以后的行为基本都是仪式感非常强的,比如《摄召》《不负苍心》《能量转换》。这几个仪式感都非常强。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拿针扎舌头,然后拉线在舌头上,穿过舌头的时候,那种撕心裂肺的感受非常强烈。
孟尧:我之所以前面问了一堆这些具体的、需要主观阐释的有关身体感受的问题,是因为对于大部分观众来说,摄影和录像是我们接触到行为艺术作品的结果。我们对于你作品的感受,大多止步于“读图”,但如果不去理解艺术家在行为中的细微的体验,我们将只能留下简单化的图像记忆,没法去进一步理解身体作为媒介的核心意义和价值。你怎么看?
苍鑫:没错,你说得非常准确,其实行为艺术我认为图片和录像不可能代替现场,最好在现场观看。因为都是真实生动的人,有参与到行为中的直观感受,更能体验到一种强烈的震撼和启示。我非常认可你这个想法,应该在现场,而不是看图片和录像。
孟尧:如果整体地看你的艺术创作,会发现你近年来做现场行为的次数越来越少,反而装置、绘画、雕塑的作品越来越多,这是为什么?
苍鑫:这可能和思想性越来越强有关系吧。身体行为要深思熟虑彻底地去做才能做得非常完美,但是身体的承受力也有极限,太频繁的話承受不了。创作的思想性也很重要,因此我会用一些绘画、装置、影像来反映。
孟尧:我在你工作室里看过你不少手稿的笔记本,你的很多装置和行为的灵感,似乎都来自平日记录想法的习惯。你一般会在什么时间做这种记录?这些手稿对你做艺术创作是否是不可或缺的?
苍鑫:我对灵感的记录是随时随地,因为没有人知道灵感什么时候来,可能看书,可能喝酒,或者可能什么状态,比如你刚睡醒。灵感都是稍纵即逝的,所以我就买了各种各样的笔记本放在身边,随身携带,随时记录下来。这是一种习惯吧。当然,这些手稿和日记本太重要了,没有这些记录,就会很快忘掉。
孟尧:你曾经对你的艺术作过很清晰的总结。你说你的艺术有两条线索:一个关于身份问题,比如《踩脸》《身份互换》;第二个是从个人体验和灵异角度出发,包括《舔》《天人合一》《精神颗粒》。现在看来,第二条线索是你发力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凸显出你个人艺术异质性的方向。而且在这条线索上,你特别对科学与神秘主义的交叉地带,对各种各样的物质和幻想的“生物”发生兴趣。这自然与你对萨满文化的关注和推广有关,你因此也被称为“当代艺术的萨满巫师”。但是我觉得你有一些和萨满文化强关联的作品,过于玄学化,更像用艺术的形式去阐释萨满而非将巫术理念融入当代艺术。你能否就此问题谈谈?
苍鑫:我认为身份的问题,从社会学的角度,其实到目前为止,中国人已经解决了。因为20世纪90年代初的时候,面对的是“文革”留下的沙漠化、去人性化。在当时,是一定要最先确认“我是谁、我为什么来这个社会?”这个身份问题。随着近些年的文化和物质财富的飞跃发展,我觉得已经解决了身份问题。现在面临的是物质和精神的高度发达的问题,也就是以后每个个体灵性的发展,身心灵的结合,这是更重要的。所以我试图从灵异角度用萨满文化来推广。“灵商”对于整个社会的发展是非常重要的,比如说信仰,如何认知死后的生命?比如:灵修对身心有什么帮助?需要什么方法?包括宗教的介入对日常生活的影响,还有社会现实中灵性跟物质之间的这种平衡关系。这是我们以后要面临的一个非常巨大的问题。我觉得这在中国当代艺术里面是一个空缺,也没有人在做这个最基础的工作。所以我想从这方面填补一些空白,这是我目前的一些基础性想法。
孟尧:前面我提到了你艺术中的异质性。我觉得这种异质性是一直贯穿你艺术的各个阶段的,不管是社会性的作品还是神秘主义倾向的创作,你都将日常转化为非日常,甚至超日常的状态去表达。在这种转化中,你最看重的是什么?
苍鑫:这是基于我自己思考的三种形式吧,用三种形态去表达:一种是自然萨满,就是收集万物——动物、植物、矿物这些标本,这是我长年的习惯,然后去研究,以这种形式做系列作品;第二种是数字萨满,就是在每个作品中数字关联物质,跟生命的存在建立关系;最后一种是仪式萨满。这三者归纳为我现在思考的这些异质性并超越日常的思考,使其成为一个系统,以此作系统性的视觉表达。
孟尧:作为2019年《画刊》封面计划最后登场的特邀艺术家,也请谈谈你对《画刊》封面计划的看法吧。
苍鑫:《画刊》杂志的前身叫《江苏画刊》,在中国当代艺术圈举足轻重,学术地位也是非常重要,具有标杆性和前瞻性的意义。我觉得《画刊》这种概念性的、关键性的方法,在全国同类杂志里面是独一无二的,也是独步天下的。我非常欣赏《画刊》的这个创作思路,还有这种非常独特的具体呈现方式,代表了主编与艺术家的观念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