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海 杨春兰
我在小学阶段,既爱读书又爱读刊,比较起来,前者对我成长的作用更显著。
1939—1945年,我在济南读小学。由于年幼,对当时中国与世界的政治局势还不了解。只是生活在沦陷区,总感到很压抑。有一次上学路上,自己遭到一群日本小学生的围殴,幸有一人力车夫见中国孩子受欺大声吼着将日本孩子驱走。但我的脸已被戳破,衣服也满是污泥。那天,自己心里憋气到极点,家长再三劝慰,还是一天都不肯吃饭。
在那样的环境里,我渐渐迷上了阅读,主要读的是书籍。有同学间传阅的,有哥哥、姐姐们看过的,也有邻里间互借的。正如高尔基所说: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少年自己渐渐尝到攀上这个梯子认识周围世界的美妙滋味。
我十岁时,读第一本长篇小说,是在姐姐床头发现的,书名是《瞬息京华》(亦译《京华烟云》,是由林语堂英文原作《Moment in Peking》译成的中文本,当时为上、下两部)。姐姐阻止我,说这样的书,小孩子看不懂。我却硬是看懂了,虽然懂的只是人物间悲欢离合的故事,对书中涉及的清末民初大量政治、文化、历史背景根本不清楚,但幼小的心灵已能受到几个北平大户人家所经历的风云变迁的感染,读得津津有味。后来陆续读了鲁迅、巴金、老舍、冰心、曹禺等多位名家的作品。记得读得最开心的是老舍前期的许多创作,读到他幽默的文字处,常莞尔而笑;最悲情的是巴金的作品,读《激流三部曲》中的梅、瑞珏与鸣凤的命运,特别是鸣凤投湖,自己胸口像塞进了一块铅;对于鲁迅的作品,虽然理解不透,但还是怀着很大的兴趣去读,他所描述的人物命运和故事,都深深地感染着我,觉得在每页纸背后都蕴含着些什么,合上书本脑子里往往转悠个不停。
我也很爱读外国小说,那时能看到的外国经典作品还是不少,我读的第一本外国小说是从邻居一位高中生那里借来的英国作家哈代的《苔丝姑娘》(准确译名《德伯家的苔丝》)。这个社会下层的姑娘,因愤怒杀了凌辱过自己的仇人而被处死,我读后大体能认识到这个姑娘的不幸是社会不公所致,对外国阶级社会有了初始的认识。只是读得较吃力,特别是外国人名难记,每看新的一章,往往要翻回到前面章节进行人物对号。
自己读过的印象深刻的外国小说是屠格涅夫的《罗亭》,是偶然在一个兄长的案头上发现的。引起我注意的是,他在书的封面上题写的一行字“不做罗亭那种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语言巨人、行动矮子”是什么意思?我好奇地把这部小说读完,大体弄明白这是对知识分子罗亭的“只能说、不能做”的性格的深刻概括,他徒有敏捷的才思与漂亮的言辞,嘴上虽宣傳社会改革进步,但遇到要付诸行动时就胆怯后退(后来我知道这是当时俄罗斯上层知识分子中“多余人”的形象之一)。读这部小说时自己不仅看故事,还能从中悟到“不做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的人生准则,这应算是我阅读过程中、也是我心灵成长过程中的一次飞跃。
引导我读《罗亭》的那位兄长是个正义青年,后来毅然地投奔抗日后方去了。现在想来,应感谢那个时代致力于把外国名著引进中国的翻译者和出版者。在日本统治时期,中国作者因为多有民族情结,作品往往遭封杀,但对外国作品尚未严格到这一步,这就为知识分子保留了一块能比较自由阅读、驰骋思想的园地。不少踏上抗日和革命道路的知识分子便是从这里起步的。
我小学时还读过不少外国儿童读物,如《木偶奇遇记》《爱丽思漫游奇境记》《格列佛游记》《爱的教育》等,前几部我感到太有趣了,它使自己深深沉浸到作者巧妙设计的想象世界;《爱的教育》中所写的穷人家孩子半夜偷偷起床,忍着委屈帮父亲抄写文件,以助全家生计的那一节,我读时不禁眼眶发酸,动情地滴下泪来。
还有当时年轻人热衷的《福尔摩斯探案》《亚森·罗平探案》等一系列勾人心弦的侦探小说,我大都找来读过,这类书能把自己的想象力与思考力调度到极致,对孩子心智成长来说,也有一定积极作用。
小学时期,我除了爱读书,也爱读期刊。但囿于当时的环境,我能接触到的只是一些带着八卦气息的娱乐消遣刊物,读刊的天地相对狭窄。得到这类期刊的渠道有两个:一个是我家附近有座商场,摊点很多,作为小影迷,我定期去那里的书刊摊点上买新到的电影刊物,如《新影坛》(1942年11月创刊、1945年4月停刊),从中获得当时影界消息、影坛动态或绯闻等,这类消息曾是我热衷的谈资;另一个是那时有四处串街的报刊商贩,他们将一摞新期刊码放在一块大包袱皮的对角线中间,包紧后按对角线将包袱拉成长形,斜背身后,胸前打个结。每敲门进入人家里,便不辞辛苦地解下包袱取出新刊,如数家珍、口若悬河地介绍每种新刊内容多么新鲜有趣,让你动心到非买不可,那伶牙俐齿却又让人难免有卑微之感的卖刊人形象,我至今印象深刻。回望我国报刊发展历史,在相当时期里报刊商贩发挥着重要的市场推销作用,只是社会地位甚低,有记载说:“几与沿门求乞无异”,与今日报刊发行者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当时,我家从报贩手中买的刊物主要有两种:《立言画刊》(1938年10月创刊、1945年8月停刊)与《三六九画报》(创、停刊时间不详),家人大多爱读,我更爱看得不得了。这两种刊物都在当时的北平出版,以介绍戏曲界活动为主,也介绍影坛、画坛和文坛,同时刊登一些文艺作品及记叙北京风俗人情的文章。《立言画刊》办得较规矩,《三六九画刊》则更追求娱乐性,个别情况甚至讨好敌伪当局。我作为成长期的少年,读这类刊物,学到的东西不会多,却容易沉迷在八卦新闻之中。记得因自己将读到的各种演艺界绯闻向周围传播,曾受到长辈的呵斥:“一个小学生,尽谈什么爱情呀、婚姻呀,多不好听。”
有这样一件与当时读刊相关的事,对自己教训颇深。不记得从哪一期《立言画刊》中见到一则消息,题为《白云生病死的讹传》。年幼无知的我,既不知道有昆曲名武生白云生其人,也没弄明白“讹传”的“讹”字的含义,便张冠李戴地误读为电影明星白云(当时自己是其粉丝)生病死了。这可是让自己震惊的意外消息,我立即小灵通似的告诉家人、同学和周围相关的人。但没过几天,又看到了再一期《立言画刊》,上面刊载昆曲演员白云生为讹传自己病亡而做的澄清说明。事情弄清后,自己心里真是不好意思,却也不甘愿再向自己通报过此假消息的人做澄清。这或许是自己上的人生第一课,知道做人不可显摆,说话做事都要沉稳,否则会很被动。另外,从字典中查清了“讹”字的准确意义,也算收获。
在日本侵略者占领中国大片领土的年代,沦陷区的期刊不仅是上述接触过的几种。有民族气节的中国知识分子在敌人刀俎下,不甘附逆随声,而是巧妙迂回,借助犬牙交错的社会势力,以办期刊等方式,直接、间接地传递中国人的心声,如上海租界孤岛时期所出現的许多期刊。只可惜自己当时幼小,很少接触到这些刊物。另一方面,侵略者深谙诛心之道,他们在占领区里既扼杀具有民族意识的出版传播活动,又极力推动宣传“中日共存共荣”“建设新东亚”等奴化中国人民思想的出版传播活动。就期刊而言,那段时期里,就有亲日、反共、宣传奴化思想的刊物不断出现,幼小的我还难有机会接触这些刊物,但记得当时有一本叫《麒麟》的“满洲国”刊物,我偶然读到一期,具体内容记不清了,读后的感受隐约还在。那是读小学高年级的一个暑假,父母带我从北平乘火车返济南,进车厢找到座位后,发现座位上有一本标题“麒麟”两个大字、设计花哨的刊物,纸页已被翻得打皱了,显然是此前旅客读完抛下的。爱看期刊的我,便翻开读起来。刊物的内容品类较杂,有娱乐类的、社会生活类的,也有一些以通俗性为主的文学创作。这个厚本的陌生杂志,我读了一路。作为一名小学生,还无法对它做出分析判断,只觉得在无聊的旅途中,它起了精神解渴的作用。
后来查知,《麒麟》是一份文艺月刊,1941年6月创刊于长春(伪满洲国时称“新京”),1945年3月停刊,共出版46期。以刊登通俗文艺作品为主,撰稿人甚多,包括言情小说作者刘云若、武侠小说作者白羽以及梅娘等女作家。它出现于日本统治最为严厉的东北沦陷区,公开发行,总编辑挂日本人的名义,实际是中国人在办。据知,现已制作了《麒麟》的全套缩微复印,提供了对它研究的方便。日本侵略者占领我国华北、华东、华南等地区长达八年,在这段不算短的历史时期,我国被占领的大面积沦陷区里,包括文学、期刊、新闻、戏剧、电影等在内的传播活动,以官方、准官方、公开或隐蔽等方式活跃着,其中忧怀祖国,将愤怒指向日本侵略者及其帮凶的不少,但也不乏为虎作伥,替日本侵略者帮腔的汉奸之作。这是一段犬牙交错的客观历史,其中有不少值得汲取的历史经验与历史教训,只可惜这段历史长期被搁置。近些年来,以唯实态度评述沦陷区文学、出版传播等活动的学术论著逐步出现,这段历史也因此逐渐被修复。当然,一切评述都不能脱离当时侵略与反侵略这一民族矛盾的大背景,都应以奴化与反奴化作为衡量当时文化现象之准绳。
中学阶段,所读书刊范围渐广,阅读品位也有提升,特别是通过阅读知道了中国共产党,知道了世界有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
1945年,我进入初中。小学阶段,虽然喜欢课外阅读,却未影响课堂学习,考试成绩能居于班里中上。到中学后,无法把握阅读兴趣的膨胀,阅读书刊所占时间越来越多,因而正课学习便受到影响,特别是数理化与自己渐行渐远。1951年考大学时,没能考取自己首报的医科专业、而以说得过去的文科成绩被山东大学中文系录取。
中学时代的读书已不是见到什么读什么了,而开始趋时,当时有些在青年学生中时兴的书,如美国的流行小说《飘》(玛格丽特·米切尔著),上世纪四十年代中国文坛上一度红火的《鬼恋》《风萧萧》(以上徐訏著)、《塔里的女人》《北极风情画》(以上无名氏著)等小说,我都热衷地找来读过。这些作品善于编故事,巧于打造意境,其思想意义尚待深入讨论,但其文字写作手法堪可借鉴。
读期刊也不再停留于八卦类刊物上,开始读文化性刊物,如《东方杂志》;时政刊物,如《新闻天地》 ;世界文化窗口类的刊物,如《西风》《西点》;旅游刊物,如《旅行杂志》 ;还读美国画报,如《Life》《Look》等。由于自己始终钟爱电影,因此电影刊物总是自己的首选,中学时代常读的是《青青电影》,一直读到新中国成立后的1951年底该刊停办。
下面想对以上提到的几种期刊,就自己所想所知,略做一点插叙。
《东方杂志》是综合性文化刊物,创办于1904年,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许多杂志里面历史较久、影响较大的一种。那时候的中小学校,大多配备有《东方杂志》和商务印书馆编辑出版的丛书《万有文库》。在我读书的学校,《万有文库》被整齐地摆放在校长办公室里,我们不敢去看,但《东方杂志》可以在阅览室里看到。说实在的,因为《东方杂志》的内容包括政治、经济、科技、文艺等诸多方面,年幼的自己对许多文章不甚了然,只爱看其中一些文艺作品,因此,对《东方杂志》的社会作用曾经认识不足。在我成年以后,有一次跟我的姐夫谈天,他是位卓有成就的科学家,对我回忆起20世纪30年代读大学时的情况:他曾经在校图书馆勤工俭学,负责阅览室晚自习时段的书刊借阅和整理工作,这样,他有了在阅览室里翻读各种期刊的方便机会,学工科的他最感兴趣的是读《东方杂志》中介绍国内外科技知识的文章,姐夫也尝试翻译或自撰些科技知识方面的稿件,投给《东方杂志》,竟然屡屡被刊登,不仅得到稿费,更得到矢志于科学事业的鼓励。
《东方杂志》所起的传播知识、培养人才的作用,自然绝不只是我的姐夫一例。它实际上起到了培养中国社会各方面所需要人才的一个文化知识摇篮的作用,这使我惭愧对《东方杂志》这一知识重镇的无知。
就我所知,当时社会上各种思潮波涌,《东方杂志》不是随意苟同,而是坚持自己认可的学术观点与品格。这份刊物在新中国成立前停刊,设在台湾的商务印书馆曾于20世纪60年代复刊,后亦停刊。
新世纪到来之际,商务印书馆董事长杨德炎曾告我拟将《东方杂志》复刊(此前陈原先生曾为此努力过,但未果。),我说太好了。没多久,一位年轻办刊人陈胜华来找我,说是杨德炎将《东方杂志》复刊事项交给他筹备。陈胜华年轻志盛,有想法,有干劲,我们一起交流得很好,他也因此成为我所关注的期刊业后继人才。陈胜华不仅埋头投入《东方杂志》复刊工作,而且一心想把这一老刊办出新面貌、新高度来,心气甚高。失误的是他未能把准《东方杂志》这一老刊的历史积淀与市场血脉,走得远了。竟后来把刊名也更改为《今日东方》。这是办刊中的错位,其结果难免迷失。在进入新世纪之际的我国期刊市场上,尚有好刊物立足的空间,百年老刊《东方杂志》没有把握好这个时机,复刊未获成功,实令我惋惜。
时政类杂志,我接触到的主要是《新闻天地》,它是1945年由原国民党新闻界人士为主、以同人办刊方式办起来的,在自己的阅读记忆中,此刊是最早打开我看中外时政的窗口。
《新闻天地》自称是新闻性的、内幕性的、批评性的刊物。它封面上有一個红方框并两句话:天地间皆是新闻,新闻中另有天地。此刊正值我国抗战胜利前夕创办,借抗战胜利这一昂扬社会形势,《新闻天地》着力报道了这一历史时刻的大事件与细节,因此受到欢迎。少年时代自己看到其中刊登的日本侵略者战败投降的消息,如在密苏里舰上签降的图文报道等,总会有一股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抗战胜利后,《新闻天地》在全国布有九个分印点,上海、北京、重庆,包括我所在的济南都有分印点。我们家订了这份刊物,记得每期新刊到来,常常一家老小争先看。
新中国成立后,《新闻天地》迁到香港出版,内地市场看不到。我是在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后,才又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内部资料室里看到它。隔了三十多年,仍感到挺熟悉,版式、风格、语言以及在时政报道方面既关注大事件又不乏细节的新闻模式,都使自己感到似曾相识。这是因为《新闻天地》办刊55年,从始至终都是由主编卜少夫一手操舵,如作家李敖的评说:“《新闻天地》是卜少夫个人特色的杂志。”
卜少夫曾先后担任过南京《中央日报》总编辑、上海《申报》副总编辑、香港《立报》编辑等职务,既有丰富的新闻工作经验,又有新闻热情。在《新闻天地》早期的红火年代,他因时因地制宜,采用将《新闻天地》在各地分版印制的办法,仅上海版就曾达到期发行十二万份的成绩,在我国期刊史上有此纪录的不多。当然,由于阵营不同,卜少夫有自己的新闻立场,但在民族命运这样的是非问题上,卜少夫践行的并非殊途,如对抗日战争的热诚报道,又如晚年发出的“中国和平统一是我最大的心愿,我反对‘台独’”的呼吁。1997年12月,卜少夫曾有上海之行,张爱萍将军及汪道涵先生都曾与之会晤。卜少夫还曾将自己的一些著述、手稿及《新闻天地》多年版本捐赠给北京的现代文学馆,该馆已在系列作家文库中设“卜少夫文库”。
2000年9月,卜少夫在《新闻天地》预报里面说,因本人年迈,精力衰退;因亏损经济难以支持,决定10月号出版后停刊。同年,11月4日,卜少夫在香港去世。
《旅行杂志》,1927年创刊于上海,创办人陈光甫。陈光甫是上海银行总经理,他意识到旅游业对社会经济生活的重要作用,不仅创办了以“发扬国光,服务行旅”为主旨的中国旅行社,还创办了《旅行杂志》,初为季刊,后改为月刊,主持编务为赵君豪、美术为张振宇。1927年1月至1942年12月,《旅行杂志》共计出版16卷。由于战争原因,后迁至桂林、重庆出版。抗战胜利后在上海复刊,1954年在北京更名为《旅行家》。
当时我父亲十分爱看这本《旅行杂志》,常年订阅,整齐地码放在自己房间里。我小时候是不让碰的。后来我读中学,才让我看,但每次只准拿两本,看完以后再还回去,不能损坏。父亲案头上经常摆着《徐霞客游记》《老残游记》和《旅行杂志》,他喜欢陶醉在中国和世界各国的风光中,我也受影响。看了《旅行杂志》以后,觉得天地那么大,中国和外国有那么多的名山胜景,自己的襟怀一下子就放开了。我们家住的离火车站很近,经常会听到火车启动时候的车鸣声,一边看杂志一边听着车鸣声,我的心情往往躁动不已。
《旅行杂志》内容丰富,但略显驳杂,包括风景名胜、旅行知识,也常刊登文学、美术摄影创作。撰稿人覆盖面较广,包括郁达夫、张恨水、秦瘦鸥等名家,张恨水写的小说,旅游文章尤多。《旅行杂志》也重视广告宣传,一是宣传铁路,一是宣传旅馆。胡适就曾在这本刊物上为当时的旅馆写过广告词。刊物售价较高,一本要三毛钱。那时《小说月报》卖两毛,《生活周刊》卖三分五厘。
中学时代爱读的刊物,还有一份叫《西风》,1936年创刊于上海,1944年至1945年曾迁到重庆出版,后仍返上海,1949年停刊。此刊封面刊有“译述西洋杂志精华,介绍欧美人生社会”两句话,可见内容以介绍欧美文化、尤以美国文化为主。比较起来,它摄取欧美文化的眼界较高,所设栏目有专篇、传记、艺术戏剧、妇女家庭、科学自然、小品幽默、卡通、西书精华等,偶尔还见有西方人士写的苏联社会生活报道。它也刊载文学创作,如张爱玲、徐訏的小说。我之所以爱读,就因为它涵盖内容宽广,对一个处于成长期的中学生来说,它能开阔视野,培养拥抱世界的开放心态。
《西风》的主编是黄嘉德、黄嘉音,林语堂担任过顾问编辑,老舍、周作人、谢冰莹、萧乾、冯亦代等都在《西风》发表过文章。1951年,我进入山东大学中文系后,方知黄嘉德已调入我们学校任教授,给学生讲授外国文学课。这是学生们极有兴趣听的一门课,嘉德老师也很平易近人。我曾想跟嘉德老师谈谈当年自己热衷读《西风》的情景,但话到嘴边而止。因为以“欧风美雨”为标榜的《西风》宣传的无疑是欧美世界的人生观、价值观,嘉德老师曾为此做过检讨。但我曾跟同学们配合嘉德老师讲授的外国文学课,组织过一次颇具创意的课外活动值得一说:我们把教室改装成一间“外国文学茶室”,同学们可以来此边饮茶边看演出。演员是我们班里几位活跃且敢登台的同学,分工扮演从荷马到莎士比亚、巴尔扎克等不同历史阶段的作家,以表演与朗诵等方式,将嘉德老师讲过的有关这些作家及其作品的精髓内容形象地展现出来。同学们对演出投入很大的热情,背台词与设计动作,借服装、道具与力求逼真的化妆,等等,使这次活动收到很好的效果。20世纪50年代中期,高校曾一度掀起鼓励学习、向科学进军的热潮,我们这一活动,正呼应了当时的要求;在今天,这样活跃的学习方式,在开展全民阅读活动时,仍可借鉴。
我毕业后,一度留校工作,后来离校,嘉德老师还和我有书信联系。我心中一直记着这位曾影响自己青少年时代心灵成长的作家、翻译家、出版家和自己亲蒙教诲的恩师。
抗战胜利后,我开始接触外国期刊,主要是美国出版的画报类刊物,如《Life》《Look》等,在我们同学间常相互借着看。
《Life》本来是1883年美国创办的一份老刊,以内容幽默为特点,20世纪30年代经营遇困,美国时代公司老板亨利·鲁思将它买下,沿用《Life》刊名而改为出版画报性周刊,竟在市场上很快蹿红,办刊不到半年即期发百万册。《Life》还以其图像优势流行世界,解放前在我国上海等大城市的街头报刊摊点上,都可以买到每月当期出版的《Life》画报。我从幼年受到《良友》画报熏陶,热爱读图,看到《Life》,读图的兴趣就更上一层楼。这是时代公司倾财力、人力,甚至高端科技手段(《Life》画报曾借此手段推出不少揭示科学奥秘的独到作品)结晶而成的平面媒体画报的力作。它引领读者认识或远在天边或近在身旁的世界,年轻时的自己读起来常会有一种快意的心灵翱翔感。它也很善于调动读者的阅读积极性,记得20世纪40年代,《Life》曾经策划过一个以“最丑陋的女人”为题的征画活动,我天天琢磨着会是什么样的作品当选,迫不及待地盼着揭晓。公布结果的一期杂志终于到了,有好几篇入选作品,获头名的那幅是一个干瘪女人,蓬头垢面,正在用手指抠鼻屎。这虽不是什么高档创意,但自己当时确被这一活动调动得激动不已。
从期刊媒体的发展变迁史看,《Life》可算是传统平面媒体迎接读图时代到来的宁馨儿。但随着人类高科技时代的降临,媒体的新业态、新终端滚滚出现,传统平面媒体一再处于被动地位,《Life》画报因此一再受挫。它首先被20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走入千家万户的电视所击倒。电视提供的画面是即时的、动作的、丰富的、低廉的,因此而夺走了平面媒体期刊的读者,更夺走了广告客户。1972年,《Life》画报被迫停刊,此后虽又复刊,但不久便消失。好在图像家底殷实的《Life》画报能随高科技发展的时代转向,如今成为网络图像媒体之一方阵地。
最后,我想谈一段自己永远铭记的阅读经历:1948年夏,我考进上海一所规模虽小但教风严谨、教学质量却高的中学,想在这里安心学习,准备升大学。但这时已是国民党腐败政权崩溃的前夕,上海越来越呈现出乱世局面,经济秩序混乱,物价飞涨,百姓怨声载道,达官贵人仓皇奔逃。面对这样的现实,自己的精神苦闷极了。这时,一位与我同住一宿舍、比我高一年级的同学,便常常开导我和几位有同样正义感的同学,给我们一针见血地分析国民党反动派失败的必然,并常常介绍一些共产党的革命主张及在战场上进展的消息。这使我们几位同学的思想渐渐开朗起来,积极地参加高年级同学组织的进步活动。当时我们不便多问,但心里思忖他们应是我们想象中的中国共产党地下党员,后来知道他们果然是。
没多久,学校成立了学生自治会,我被推选为学生自治会委员,负责宣传工作。我明白这是几位革命同学用心做出的安排。我很投入这一工作,经常来往于学校和上海交通大学之间,因为上海交通大学是当时学生进步活动的中心,可以从那里拿到时事宣传材料和进步歌曲的歌篇,带回来分享给同学。宣传工作还包括出墙报等许多工作。最令我兴奋的是高年级革命同学将一把钥匙交给了我,告诉我学校旧楼里有一间学生图书室归宣传委员管理,并再三叮嘱我要谨慎管好。
由于学校小,校方没有配备图书馆,这间只有一柜子书的图书室主要是由学生自己办起来的。校方幾乎从不过问这一堆满杂物的偏僻角落。我入校时间短,此前从未来过这里。当我怀着好奇心打开上了锁的书柜时,发现存放着满满的书,这使得自己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欣喜万分。但还有令我更意想不到的事情,明明是一本流行的武侠小说,翻看几页却发现了另一本不同的书——毛泽东著作。这是当时秘密传播革命书籍的“夹心饼干法”。不少书从其粗陋的纸质和印在封面上的民间木刻画,都显得与以前读过的书不一样。其中有解放区作家赵树理等人的作品,也有马、恩、列、斯的著作,都是国民党政权视为“洪水猛兽”的禁书。还有不少苏联的文学作品,如《铁流》《夏伯阳》以及高尔基的《母亲》和自传三部曲等。我在书柜前翻看时,感觉到这岂止是一柜子书,也是一团团精神之火,自己的心被它灼得火热。
此后一有空隙,我便扑到这间图书室里,往往贪婪地读到深夜才回宿舍,在同学们鼾声中上床入睡。这段阅读经历影响了自己的一生,促使自己从思想混沌逐步走向革命道路。1949年5月,上海解放后,我们跟随地下党组成人民保安队,开展过一些抨击反动势力及维护上海解放后新秩序的活动。1949年6月,自己曾作为学生自治会的干部参加陈毅同志在上海交通大学礼堂和上海青年代表的会见,聆听了陈毅同志热情洋溢地鼓舞青年人的讲话,感受到在场青年的高昂热情。此时,我心里不由得响起一个响亮的声音:是的,新生活开始了!
张伯海系中国期刊协会原会长,杨春兰系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副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