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晓波
宋明话本中的酒楼饭馆、茶肆牙行,柜台上的一副戥子是少不了的,一根筷子长的红木戥杆,阔气的,也有用上好的象牙琢成;戥盘,也就两三寸光景。大气的店家,有用红木架子搁在柜台上的;小本生意的店家,也有置放在柜台下或者抽屉里的。要是读者年轻,没见过戥子这玩意儿,秤,总见过吧,当然,这说的是盘秤。
戥子就是一种极小的盘秤,它只戥“钱”不秤“两”,以前是十六两为一斤,不是如今的十进制。进店的客官要是摸出足两的银子,那叫“锞银”,一两一锭,成人拇指大小,官定的份量,绝无短缺。问题是上了酒楼茶肆,不管这客官怎么胡吃海喝,“足两”的银锭肯定会找回几钱碎银。店家娘子唱一声钱数,于是,碎银上过了戥子,小二双手奉给了客官。
一本《水浒》上的好汉,大多是拿银两当仇人的。酒足饭饱,一块足两的银子,随意从褡裢中摸出,“扑通”一声,扔上柜臺,踉跄而去。这也包括上梁山前的宋江,在公家的衙门上班,一并也享受着“黑道”上弟兄的贡奉。哪怕是州府眼皮下的浔阳楼,照样喝得烂醉,摸出五两一锭的锞银,叫一声小二:“剩下的算爷赏你!”从没有担心过收入与支出不符的嫌疑。
不使用戥子的消费还有,一是青楼,二是挑浆顶盘。后者做的是小本生意,收的只是铜钱。前者就费说了,似乎有一点人本意识,琴棋书画,先讲究的是感情的交流。当然,这也是要有大把的银子作底气的。譬如《卖油郎独占花魁》,说到众安桥的卖油郎攒了两年的碎银,去银楼兑了一个十两的足色大锭,到钱塘门外的青楼去会那心仪的美娘。不曾想被鸨母王九妈挡在门外,一只胖手戥一戥银子,嗤笑说: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够半夜的歇钱,你还是将就拣一个适兴的玩玩算了。
我这么不厌其烦地说“戥”,是想说清楚“戥”在杭州话中潜在的类似文化的东西。就像说雾,不说清楚季节和地域,很难说得清这一片雾的来由。好在杭州人自小明白,有一个“戥份量”的词应该是怎么使用:它既不会用在大场面、大人物上;也不会用在一般的市井草芥,它几乎也是存在于雾一样的难以一目了然的社会与人际关系中,介于“足银”和“铜钱”之间,介于大气与琐碎之间。与普通话的“掂份量”,有本质的区别。
五十年前,正是乱哄哄的岁月,也是小年青人人都想要傍靠山的无序社会。我住的那一带有几个以地域为界的小团伙,常常由一个类似“老大”的人,在柳浪闻莺的草地上,阵势分明地站定,摆一场显示本“地域”实力的“对练”。譬如,仅仅隔了一条窄窄的“同袍社”,也有两拨。
一开始,双方领头的抱一抱拳,问一声:“摔跤?还是拳击?”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各自领头的总会说:“看中哪个,自己挑。”这一个“自己挑”,就是“戥分量”:介于“足银”和“铜钱”之间。就这么交了第一个手后,各自也明白了对方的实力。于是,不请而“出阵”的人,也就是一方的主角了,那才是真正的“台柱”。于是,“正戏”开始,几个交手下来,讲究三战两胜。
“戥分量”这个词如今很少说了,如果某个公司的管人事的说,试用期就是“戥分量”。我估计,这新来的员工肯定是“云雾山中”了。
当银两的流通改成银元以后,在很长的时间内,戥子在中药房中依旧长久地在使用。在早,中医郎中一张方子,草蛇灰线地开了十几味中药,你看不懂,药店倌煞清楚。一个疗程六包,每一包药店倌全是一味中药一戥,讲究的是钱毫不差。
再后来,中药房的戥子变成盘秤了,一味中药一戥也改成了一味中药一秤,药店倌也称“药剂师”了,他们很轻易地用五个指头搞定了分包撮放。传统的“钱”量,这时候,已经改成“克”了。所以,杭州话中特色词的消失,有一些也并不全是为了普通话的推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