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车窗外的羊群
对于低头吃草的羊而言,那些隐没于车窗后面的目光,更像是一些偷窥者。
毋庸讳言,我就是一个偷窥者。在一个秋末,我坐在高铁列车的车厢里,瞪大眼睛,在朝一群散漫的羊凝望,而那群羊,全然不知我的存在,更谈不上揣摩我的心思。羊们贪图吃草,除了对被露水打湿的绿草格外着迷外,似乎对身旁的这条铁路,以及从这条铁路上来来往往奔跑的列车,置若罔闻,甚至都懒得抬起头来瞥其一眼。至于车上都坐有谁,这些人的身份为何,以及他们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它们更是漠不关心。羊们有羊们的快乐与忧伤,它们更在意于如何才能嚼咽到绿草,如何才能饮用到溪水,如何相处才不被群体抛弃,如何循规蹈矩才不讨来牧羊人处罚的鞭抽。羊和羊之间也交头接耳,甚至耳鬓厮磨,但对于它们的言行,人既听不懂,也看不懂。
人和羊時常显得亲密无间,但实际上,却被隔绝在两个互不搭界的链条里,各有各的思维系统和情感方式,呈现出迥然的不同。人会虚伪,会撒娇,会口是心非,会笑里藏刀,而这些,羊都模仿不来。至于铁路、列车等等,这些在羊的眼里带有魔幻色彩的庞然大物,原来距离羊的生活很是遥远,但现在,却说来就来了,一下子就轰轰隆隆地涌现在了羊的跟前,这让羊难免要感到惊慌,担忧它们来者不善。事实是,当筑路的推土机最初开进这片本该属于羊的领地时,羊就十分慌张。但一阵子过后,羊发现那些嚎叫的推土机与碾压机,似乎只与那些壕沟和山脉过意不去,并非是冲着自己来的,忐忑的心才恢复了平静。到后来,当羊看到这些铁色的长龙,只是沿着一条固定的铁轨来来回回地穿梭,并不牵扯自己时,持久紧绷的神经才渐渐地松弛下来,并强迫自己适应新的现实。羊心里很是清楚,纵然属于自己的地盘,自己也不能做主,在强者通吃的世道里,别说是地盘了,哪怕是羊头,外在的蛮力如果想予取予夺,都得乖乖地交付出去。
好在铁龙跑铁龙的,羊活羊的,彼此不交集,也不相扰,这让羊欣然了许多。
至于羊对铁龙的贸然闯入有无腹诽,不得而知。作为动物中数量庞大的一个族裔,羊尽管家丁兴旺,成群结队,但因性格怯懦,绝然无法成为丛林世界的王者,只能充当卑微的配角。在弱肉强食的盛宴里,谁威猛,谁嗜血,谁贪得无厌,谁就能号令天下。一只孤独的老虎,或一只凶残的狮子,足以让一座山林里的芸芸动物噤若寒蝉。然而任何事物,有其利,必有其害,过度地滥用武力,也容易给自己预埋下祸殃的伏笔。虎狮濒临灭绝,就是活生生的例证。虎狮的一日三餐,常以弱小动物为食材。羊尽管体格不小,但由于性格怯懦,仍然被视作可以欺凌的弱小动物。然而在大自然神奇之手的操弄下,霸道者未见日益壮大,受欺者却见愈发地蔚为大观。羊犹如野火烧不尽的野草,大批量地繁殖着,并以数量上的绝对优势,最终在与虎狮的较量中胜出。虎狮的孤影四处难觅,但羊却大批量地在这里低头吃草。羊能幸存,当然还得益于人的助力。在羊与虎狮的游击战中,人站在了弱势的羊一边,成为护佑羊的江湖大哥。人支持羊,并非源于人的公义和仁善,而是对羊另有企图。在人看来,羊是一种营养价值极高的肉食品,因此不能容忍虎狮剥夺自己的口福,于是人和虎狮对羊的争夺,其实是羊死谁手的博弈。人从虎狮涎水滴落的獠牙间,解救出命悬一线的羊,给予其优待,为其筑舍,为其喂草,表达的不过是老鼠对大米的伪善之恋。而羊呢,无论日月如何轮转,其被支配的地位始终无从改变,其被作为肉食品的命运始终无法更改。羊从旷野走向圈栏,从表象上看,不再那么自生自灭,似乎有人牵挂,有人怜爱,有人看护,而牵挂与怜爱它的人,仿佛慈眉善目,温文尔雅,绝然不像狮虎那般面目狰狞,目眦尽裂。但世间之理,亘古不变,即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嗟来之食,永远都带有附加条件,虽然一时过了嘴瘾,但落入肚子后很难消化——糊涂的羊,不但羊毛要被一茬茬地割走,最终还得交出所有,以身家性命来抵债。
在羊的眼里,人永远属于一个捉摸不透的群体,远不像虎狼那般直来直去:人的笑,不一定表达的是高兴,也有可能是不屑;人的爱,不一定表达的是喜欢,也有可能是言不由衷地虚晃一枪……人最令羊不解的是,总是不那么消停,不那么不安分,总想着要改变这个或掌控那个。得陇而望蜀,挖掉树却又栽树——面对人的舞台,羊像躲在角落里的观众,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只能任凭人在瞎折腾。
这条横在羊面前的铁路,估计在羊的理解里,也属于人折腾的结果。羊更为疑惑的是,那么多的人,挤在一条长长的铁皮圈里,东去西来,究竟意欲何为?他们要去哪里?是去淘金,还是走亲戚,抑或是去游山玩水……人间的事,过于复杂,羊懒得理会,理会了也无能为力。羊对一撮草的兴趣,显然远大于对人的兴趣。羊低头吃草,吃才是羊的工作,也是羊活着的崇高目标。羊和猪一样,都以吃为使命,然而猪的吃遭人鄙夷,而羊的吃却从未激发起人的非议。究其原因,就在于猪的吃相不雅观,很粗鲁,而羊的吃相相对要儒雅许多。羊不像狼吞虎咽的农民工,而是像讲究得体的知识分子那样轻嘴浅舌,在一撮撮的绿草面前,尽管心里急得烈火焚烧,但表情却不慌不忙。从早到晚,羊总是吃个不休。从瘦吃到肥,从羊羔吃到老羊,当放牧者的手指在羊身上捏来捏去,掂量起羊的轻重时,羊的生命之旅,就已即将抵达终点站。
在悠长的河西走廊,时值中秋时节,尽管有些杨树的叶子已经泛黄,但匍匐于地面的野草,却还勃勃发绿。起伏的祁连山挺着大肚子,头颅与云絮触碰,山巅覆盖的白雪,远望像一顶顶的小白帽或一袭袭的白孝衫。飘拂的白云,像梦游者那样,慢慢吞吞地移动着,时不时地将山峦涂抹得一团模糊。山体距离列车时远时近,近时仿佛伸手可触,远时仿佛遥不可及。山体像生铁一样僵硬,颜色又黑又青,横竖着一绺绺一坨坨胎记般的褐红印痕,给人的感觉,仿佛山曾经被涂染过似的。山的肤色发红,究其本相,显然要归之于烈阳的暴晒与狂风的吹刮。
广袤的牧场一到夏天,就“天苍苍地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宛若绿色的波涛汹涌,但追根溯源,牧场最应感恩的,却是冬天。一年四季,山川寂寥,雨水稀少得仿佛无悲者勉强挤出眼角的眼泪,就连当地民间的房舍,也泥墙泥顶,不覆片瓦都不用担心雨水浇透屋顶。唯有冬天,大自然才能顾盼得上这片干燥皲裂的土地,于是将风雪朝这里倾情输送。风很蛮横,雪很柔情,它们仿佛带有某种歉意,执意要将春夏短缺的雨水,悉数予以补偿。于是从初冬到初春,雪像飞舞的棉絮,渐渐地将千里之远的祁连山活活埋没。这时的祁连山,犹如一个枕卧的巨型雪人,陷入了酣睡之中。等到热烈的夏季到来,祁连山才慢慢地苏醒过来,身上的积雪渐次融化,裸露出它那铁青的肤色。一溪溪的雪水汇聚成河,从山坳里奔涌而出,湿润干渴的大地,浇灌泛黄的草木,滋养着生生不息的人畜。没有雪水,就没有草场的碧绿,也就没有羊们的悠然自得——世间多少看起来毫无关联的物事,其实却都在相互作用着,犹如羊和雪山那样,貌似没有关联,但实则却是休戚与共。
牧场被一道道的栅栏圈围着,从而使本来无边无际的牧野,变成了一个个局促狭窄的小方框。栅栏既像标识牌,又像囚牢的围墙,既在宣示着主权,提醒人不可随便跨越;同时也警告那些吃草的羊,不可随便逾越,否则就要受到惩罚。羊很自律,很驯顺,也许会有一时鬼迷心窍犯错的时候,但绝不会有意地反抗栅栏。况且,羊至为惧怕的,就是脱离羊群,唯有置身于群体之中,它才有安全感,也才不至于中途殒命。羊对主人喂养自己的企图,明了于心,却依旧不弃不离,其因在于,经历持久的圈养,羊早已失却了野外生存的能力。羊的心里很清楚,与其跳出栅栏送死,毋如赖在栅栏以内,先跟上主人吃吃喝喝。吃饱喝足后再去送死,总被饿狼撕咬得鲜血淋漓要舒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