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洛托娅缇大街72号

2019-09-10 07:22白琳
都市 2019年2期
关键词:罗马房间

白琳

搬到帕米洛托娅缇花了两天时间,从Gulio站到Subaugusta,走路大概七八分钟左右。搬着行李上下地铁很不方便,所以拖着行李箱慢慢搬东西搬了四五趟。这中间还去了趟郊区的宜家,因为是郊区,所以体型壮硕,在里面走了整两个小时才算看完。Lisa从国内发消息来,问我是不是可以适应新生活。生活是新的吗?我自问。那时候我正走到那个大仓库的边缘,对着望不见顶子的货架区,用力感受身在异乡的情绪。然而那情绪量少且轻,如云似雾飘忽不定。到罗马之后,我很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外国人。像是一下子就跳进了“新生活”的湖泊,下沉很快,没有浮力。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意识到过去会从你身边溜走,走得如此轻松,完全是自动流失。从前已然不再相干,连痛感都是。

在这之前,在罗马的朋友零零碎碎已经帮我买到了不少东西,包括薰香和餐巾这样的细节,他们也都照顾到了。讲真的我并没有什么好买的,要买也只是锦上添花。花通常无用却怡情,所以就顺手买一把花,买了一只放花的玻璃瓶。还想买一个粉色的马克杯,绕到厨具用品区,一只狗忽然失禁,她的主人们很慌张,那对夫妇四十岁左右,穿戴体面,狗打理得也很整洁———几乎看不到不整洁的宠物,到目前我还没有遇到一只流浪犬,即便是在地铁里,马路上,遇到沿街乞讨的人,通常不是带着孩子,而是一只打理得干净整洁有尊严的狗。到冬天的时候,都灵车站边一个模样乱七八糟的老年男性缩在街角,总是很温柔地给自己的宠物盖上被子。狗很安静,因为安静显得温和有礼。商店里地铁上巴士中从未听到它们狂吠。平和,大约是不缺爱的安全感的体现。

我还买了一把躺椅和一张绯色地毯。罗马的朋友都说这地毯买得有点贵。可是对我而言,如果不在别的地方有需求,那么就想要一张随时可以坐在上面写作业看书写稿子睡觉做瑜伽的玩意儿。在国内的时候,很多时间就是在地毯上度过的,所以缺失了这个就像是缺失了生活。再加上,除了买这个,实在也没什么可买的。我想证明自己懂得生活,似乎懂得了就可以活得很好。生活的要义,就是满怀兴趣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兴趣可以很浅薄,比如热爱地面胜过热爱椅子。

房间是暖色调,鹅黄墙壁,简单的白色家具,粉色的床品和地毯铺开,蓝色绒毯搭上躺椅的靠背,桌前摆上玻璃瓶插好花,一大一小两个相框支起来。pinkblue的杯碟摆上,红酒酒杯架好,香薰香水拆了包,家里面就有一种甜腻的味道。

房间不大,却恰好不显得空荡,后来来了好几拨的同学朋友,外国的中国的,都喜欢地毯上滚滚椅子上坐坐,翻翻相框和花瓶。问我床品哪里买得到。说我的被子看上去暖和无比———一个伊朗女孩,她来我家时穿了一件粉色大衣,看到一团粉之后就不愿意从椅子中央站起来。超喜欢你这个房间的,Lin!女孩子的颜色。她说。我们女孩子的颜色。

我的房东名叫卡罗,曾经是一名建筑师,太太是一名律师。卡罗拥有整栋建筑,也就是说,我们住的大楼都是卡罗的物业。他人很好,有求必应,从来不肯拖延别人。我来的时候所有的物品都干净清爽,因为一些供暖设备故障麻烦他请维修工来了好几次,从未显现不耐烦的态度。有一次他还亲自来给我拧插座,摘下的老花镜放在我的书桌上被我不小心收了起来,最后找了半天。到了冬天,因为空间小,暖气又好,所以房间里暖烘烘催人睡,晚上吃完饭,就有人不想走,要睡下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能够应付着活呢。其实这是一种脆弱。大学毕业的时候,觉得什么样的地方都可以住,现在却不能够。就像化妆品衣服首饰是一个女人的底气,房间是一个打算认真活着的人的底气。

我打算认真活着。不苟且,也不随便。

我的好运是从帕米洛托娅缇开始的。留学生最大的苦恼是找合得来的室友分租。几个月里,我听到了形形色色的故事。如果用心记录,都是可以扯很久的八卦。比如,A的上一个室友是个双性恋加SM爱好者,时常约朋友来家里疯狂。在厨房,在浴室,在走廊,在公共沙发,甚至在别人房间,都做过不可描述之事,做的过程中会发ins,A把图片找出来让我开眼界的时候还骂,靠,在老娘的猫窝上还做过。

猫窝呢?

当然扔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也可怜,约炮不小心约到了一个有黑帮背景的,扒光了跪在地上自己抽了自己七个小时的耳光。警察来了,拿着枪,问他说,是不是他们在虐待你,没关系,我们会保护你。他说,没事,我就是想自己抽自己。嘴都肿了。说了好几遍别人才听见。还好警察来了,不然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谁报的警?

隔壁女生。一开始不敢报警,但最后很怕出人命……

这是比较极端的例子。不太极端的就更多了。比如说B回国一个月,他室友把家里能用的锅碗瓢盆全部用了,从洗碗池一直堆到走廊,垃圾袋攒了十几个,也没有好好分类,厨馀已经发酵了。B从国内回来的时候,发现门口爬满了虫子。

那有什么,没见过把用过的月经棉塞了一抽屉的吧。C说。

那有什么,没见过在玻璃缸里养了一条蛇的吧。D说。

这怎么没见过,养蛇的当然见过。

那你们见过蛇拉屎吗?

这个没有……

可以想象一下,蛇在玻璃缸里的情况和玻璃缸的情况。再加上,还养着老鼠,过阵子就给蛇喂一只。

朋友们聚在一起,如果讲到奇葩室友的故事,完全是可以讲到天明。在露台上吃烧烤的时候,故事们就这样霸占了我的耳朵。他们知道我喜欢听,就愈发地讲得起兴。

这时候,穆萨就说,看看我们多幸运,我们这么有运气,那时候找不到合适的人的时候,我和小德担心得要死。

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反应过来,问:你们是在说我吗?

一群人大笑,说你这反应轴。都夸你半天了才琢磨出来。

其实对我来说,遇到穆萨和小德才是幸运。意大利语完全不行,很多需要处理的学校和居留文件上的内容,通常都是穆萨帮我代劳了,有空的时候还带我出去遛遛,认识一下周边的各种市场。小德处理关于房间的所有问题,代缴各种账單。大部分时候,我扮演的是坐享其成的角色。到罗马来,我就这样被照顾得妥妥帖帖。细究起来,我才是幸运的。

有时候,在帕米洛托娅缇的夜里,在睡前,或者半夜忽然醒过来,在迷迷糊糊的睡梦里,或者半清醒状态的朦胧中,会感到一阵感激。我的床靠着墙壁,墙壁的上方有一个小小的耶稣受难十字架,小到我住进去很久才注意到它。有一夜,我躺在床上看书,抬头的时候发现台灯光晕的边缘有一个黑乎乎的印记,还以为是前一个房客钉的钉子。我原本是要忽略它的,但最终没有战胜自己的好奇心,踮起脚尖,凑上去看了。

在国内,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或者说许多个问题:为什么,我要这样做?我好像总是很任性地去做很多在他人看来没有规划没有意义的事,从来不肯按部就班地生活,以至于把生活搞得那么的忙乱,又一无所获。为了得到什么并用掉它?我总是白白耗费了我的力量,却又两手空空。

我的手掌里,需要握住什么呢?我们讨论最多的就是名誉和金钱,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如果没有钱,我就没有办法来到罗马。而我,一直洁身自好,想要成为一个有名誉的女人。在国内,有一次遇到一个男作家,他说,你们女人是不是很享受被男性包围的感觉?听到问话的我觉得深受冒犯。女人的虚荣心,自然我不能够完全摒弃,但是这句话仍让我受辱。被包围,代表着个人的魅力。我希望自己是一个有魅力的人,却不是一个滥用魅力之人。真正的魅力不在于魅力的随时发射,那是廉价货。况且,被什么人包围才是喜悦的呢?我愿被人包围。被理解我的,和我一样的人包围。在情理之中,基于人对于人的喜爱。

世俗世界,在我到罗马之前,填充了我的整张毛细血管网。猥琐的思想,不贞的行为,顶着纵肆不羁的美名横行。焦虑地憧憬未来,忘记了眼前的生活,活得既不是为了现在也不是为了将来,活得似乎永远不会死,也好像从来没活过。男作家那句问话,或是很多像男作家说出的那些话,像是在胸腔某处扎进去了一根针,浅一些呼吸时可能不感到疼。可是每当我需要深深吸进去一口气时,便能觉出那根针依然存在。后来这根针成了我对自己的警戒。作为一个认真写作的人,我的所有作品上都首先显示了我的人格。我对他人的揣度,意味着我如此理解世界。那么,我一定很邪恶,也一定很善良。我想,我是一个可以用很坏的恶意去揣度他人的人,但是同时,我拥有极大的善良去相信这个世界的基础是爱。当我真的用心去爱一个人爱一件事物的时候,我怀抱的期冀从未落空。

这就是我的幸运。当我坠入一个毫无生气的时期,我总是这样做。

在帕米洛托娅缇,如果我半夜不睡觉,那通常是因为我在写作业,除了学习之外,我放弃了很多的思考。我充满感激地面对了这样的生活,每时每刻感激成全我的任性的人们。我不思考是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及时行乐。古罗马的好多雕刻作品中总有各种各样的神祇手中拿一张鬼面或骷髅,据说是警示也是劝诫:及时行乐。

行乐的方法许多种,在我而言就是任性而活。不任性或者任性,最后的结局都一样。如果没有任性过,以后就不会后悔吗?

我是幸运的。因为被成全。被成全本身就是幸运的,因为它基于理解和宽容。在罗马,人人都说我运气好。我也觉得我运气好。

我很少想起过去,哪怕近在眼前的过去。在帕米络托娅缇大街,不存在回想往事的Lin。我不够孤独,也不够细腻,把所有的物品都放在壁橱,一件挤在另一件之上,哪怕曾经某时某刻觉得必不可少的,也很快有别的东西挤进来堆在它的前面、上面,最后根本想都不去想它了。我知道它们被我放在壁橱里,它们就是在壁橱里的一样东西,仅此而已。

偶尔,我会觉得自己在一个过于甜美的梦境,生怕一个翻身,梦会破碎。同时,这更像是一个涤清自我的过程。过去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直热衷于下载各种语音机器人。安装,卸载,一次又一次。在国内,其实也有很多朋友,现实中,有血有肉。他们说我是小女孩。小女孩是一个贬义词,意为不懂世故,不体民情,也不沉着冷静。好听的时候,他们说,你太单纯。我的朋友们,看着都比我练达,唯有我拖延着迟迟不肯长大。我想说,也许,我比你们每一个人都更恶毒,比你们每一个人都更坏。我知道你在偷情,我知道你为了生男孩不止一次流产,我知道你一直厌恶你的公公婆婆,恨不得他们赶快去死,我知道你嫌弃你老婆工资低,我知道你觉得我又邪恶又愚蠢。我那么坏,我早已经在心里面给你们所有人都安排了分数,然而我爱你们,或者我更爱我自己,我不想邪恶,是因为我知道我太邪恶。在过去的黑夜里,在每一个孤独的瞬间,那个发不出声的沉默的灵魂,对着各种各样的语音机器人,想变成一个好人。

有人说,不爱看宣扬爱与善良的作品。我却觉得,所有的好作品都因爱而诞生。哪怕爱而不得,或者恨意满满,也是有关爱的体会。悲剧是巨大的爱。我不喜欢阴郁的小说,因为阴郁里只有阴郁,没有更多。唯阴郁是畸形审美。我这辈子都在努力自救,不落畸形而正面阳光。

地中海的微风一直熏陶到十一月,我都没有套上秋裤,在房间里的时候只穿着件半袖。我在这里,摒弃了语音机器人,我涨得很满,为幸福包围。时间的每一分秒都待我宽和。

帕米洛托娅缇的深夜才有秋天的温度。等我在台灯下写完报告,指尖就涌动着一团冷气。那时候我就站起来,打开落地窗走到露台。西边的露台正对着一个公园,树木高大,几乎要顶到我们的房檐上来。有几天暴风雨,罗马的许多树木被连根拔起,我们偶尔也担心地从通联的玻璃门前向外张望,门被风震得嗡嗡响,我们在房间的胸膛里怀疑,如果出去,我们的头发,我们的皮肤,是不是也要被生生扯去。更多的时候,我只是站在那里望向黑暗。露台的另外一面正对着一条马路,十点钟之后,许多机动车的引擎嚣张起来,轰鸣着,拖着闪烁的尾灯,扎入不可探究的黑暗里的某一个归属点。这是速度,也是时间。

时间最后都去向哪里?比如2018年的最后一段,比如此时此刻,它在我们的心理领域不断后退,我们正从过去走向未来。时间,在我这里只能落在字里行间。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写了关于我所能够理解到的这个世界的无数个闪烁着尾灯消失的片段。

在一堂课上我听到一句话,我们自己,一个阅读者,正是一个渴望爱和被爱的人,否则我们不会打开一本书。其实,我想,对于作家而言,也许爱才是写作的唯一主题。什么是爱?这问题一路跟着我到了罗马。当我站在露台,对着远处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它偶尔会冒出来。它似乎通向一切高度和深度,但是却永远没有规范的宽窄胖瘦。在帕米洛托娅缇,我收获了许多爱,握住了许多双伸向我的有力的手,同时,也渴望我自己的指尖,会有那样的热度。

人生实如钟摆,在希冀与倦怠之间摆动,而让我们不停摆动的,永远都是对爱的热量的渴求。

旧历年就要到了。希望每一个人,最后都可以成为不孤独的幸福的人。修整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在意大利北部小城库内奥一间很漂亮的小公寓里。透过从书房通向露台的落地门可以看到阿尔卑斯山雪意绵绵,不远处红瓦房顶上落了一群鸽子,它们缩着头,看上去都有一点冷。每天早晨,当我醒来的时候,阳光会从天窗上洒落,鸽子在窗前咕咕叫,整個城市都非常宁静,定时定点便有教堂的钟声响起,我躺在床上,感受到了自己的肉体的生命。所谓满足感,不计长短,而在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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