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梵音

2019-09-10 07:22王锦忠
都市 2019年2期
关键词:法海天桥菩萨

王锦忠

大事件

最近总有人在天桥上唱歌,沈诗预感着早晚得出事。

老实说,沈诗对这些唱歌的人并无好感,因为他们突入了他的宁静。沈诗开始梳理起他们的行为,他们往往会选择在人迹廖无的时候出现,丢了魄似地踉跄而来,在快到天桥中央的时候,原先语无伦次的他们会突然想到了某支曲子。自然,每个人想到的曲子各不相同,相同的是都会不约而同地拉高了嗓门,纵情高歌。

那声音已经不能用“难听”二字来形容了,因为唱的人本就不追求音准和韵律。沈诗猜想着他们定是喝了什么液体,白的,红的,黄的,也许是粉色的,他们应该是刚刚别了饮处,不要人陪,也不要人扶地来到天桥。这种歌唱的感觉在他们勉力爬梯的时候是没有的,大约是快走到天桥中央的时候,被桥下满目的街灯晃了眼,人就脚跟离地似的发起飘来,仿佛此刻他们就站立于舞台的中央,激发了表演的欲望,于是喉咙开始发痒,直到输出一支不完整的曲子来。

他们从来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沈诗,一个老者,席地而坐,身前还放了一只敞口大碗。也许,他们在路过沈诗面前的时候应该有所表示,毕竟他们闯入了天桥。

事实是,沈诗的这一想法大多数时候是一厢情愿的。因为,这些人这个时候无一例外地进入了一种不能自已的境地,无视周遭的一切。

很多时候沈诗是坐在原地不动的,你爱在他的碗里丢个子儿也好,不丢也罢,路过便是,本就两不相欠。尤其是白天,上班的,逛街的,人流众多,沈诗不能拉着路人的手硬来。他只需压低了帽檐,露出灰白的像草团一样的胡子便是。他眯起了双眼,只需竖起了耳朵,听那一声声硬币撞击瓷碗的清脆,麻木了每一声带来的愉悦。

你问别人为什么会往他碗里丢钱,莫非放个碗人家都会往里丢钱?事情哪有这么简单!沈诗身边放了拐杖呢,他走路的时候是悬了一条腿的,全仗着这条拐杖支撑了。沈诗知道在他起身的时候,已经有无数双好奇的甚至是狐疑的目光投来,看他这个老东西是真的需要拄着拐走路,还是只是把拐作了敛财的道具。这个世间,用来敛财的道具很多,它们都像瘸子的拐棍一样逼真,支撑着一具具倾垮的皮囊。

刚才说了,很多时候沈诗是坐在原地不动的,可是后来为什么非要起身呢?难道是为了一枚硬币而去缠住路人不放?

说起这个原委沈诗后悔着呢。

大多数时候沈诗坐在原地进入的是一种闭目状态。他只需用上一种感观———听觉。只有当硬币撞击瓷碗的那一声清脆响起的时候,才会提振一下沈诗那看似日渐消弭的精神。可是,有一次沈诗听到的是一声闷响!重重的闷响!

沈诗知道有大事件发生了,属于乔城天桥的大事件。他缓缓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天桥的扶栏,向下一望,果真,一具血肉模糊的尸身扭着四肢躺在了桥下。而此刻,所有的行人及街灯都凝固了似的朝向同一个方向,十几秒钟后,人流开始蜂拥而至,围成了圈。他们在七嘴八舌地说些什么,沈诗听不大清,也无心听。于他而言,所能为的只是叹息一声,心想,何苦来哉!非要寻死觅活的,说到底,你们的难处有我难吗?我不也好好地活着吗?

僧人

这一次可真的扰了沈诗的清静了,他有了一丝隐忧。

沈诗所担心的不是会因此而减少了天桥上的行人,影响到他的收成,而是引来接踵而至的效仿。沈诗想正告的是,天桥不是你们告别的地方,而是他的营生地,他不允许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沈诗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必须留意起那些天桥上的过客。你看他好似眯着眼半睡半醒的,其实是在密切关注着行人的动向。

这几天沈诗留意上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僧人。他每天早上从天桥上过,但沈诗并不知道他去向何方,也不关心他在哪所寺庙礼佛。在他途经沈诗面前之时,都会先向沈诗躬一躬身,丢上一枚硬币,然后合十离去。这让沈诗感到很不自在,他怎么能接受僧人的给予?在沈诗的习惯思维里,寺庙是仗着布施的香油维持的,而游方的僧人本就靠着一路化缘度日,怎有余钱资助他人?他得阻止这种行为。

于是,当那位僧人再一次要往碗里丢钱的时候,沈诗突然摘下毡帽盖住了瓷碗,表示出拒绝的意愿。那僧人愕在那里良久,突然说了句:老先生莫非忘了我是谁?

他这么一说倒让沈诗觉得似乎真的与这人相识,但沈诗肯定地认为从未与任何一个僧人有过什么扯皮,故而依旧一脸的疑惑。那僧人淡然一笑,索性席地与沈诗对坐,郑重地说,老先生,你可是救过我三生的大恩人啊!

哦,沈诗似乎记起有那么一个人了,脑子里飞快地回忆起一个月前的那段往事。

歌者

他最初出现在沈诗面前时一身的酒气,浑身歪歪斜斜,在暮色的掩护下踉跄着走上天桥,这让沈诗备加留意起他的动向。快到天桥中央的时候,他突然站住,慢慢地挺直了腰身,然后轉身面向栏杆,面向一街的华灯,唱起了沙宝亮的《暗香》。

当花瓣离开花朵……心若在灿烂中死去……

沈诗听到了离开,听到了死去,便再也坐不住了。沈诗起身缠住了他,装着要钱的样子。其实不用出声,只需伸出那只大瓷碗,一个劲地往他身上轻轻地磕碰示意,而身子却适时地挡在了他的前面,在趁他躲避之时,一步步地把他往桥中央逼,远离那发生过大事件的栏杆。他明显被缠得烦透了,急急地掏着口袋想要摸出钱来打发了沈诗,可是居然翻遍了全身都找不到一毛钱,于是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大哭起来。沈诗听出了他哭声里的无奈,要知道一个人把自己灌醉了,然后又唱又哭的,肯定是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正当沈诗发愁如何让他离开天桥的时候,事情发展得出乎意料,这个醉鬼居然哭够了,像一具被拉开了气门的充气垫似的瘫软在地,呼呼地睡着了。这倒使沈诗不用再担心他寻死觅活的了,沈诗只需坐回原地打盹,偶尔往这边瞄上几眼就是。第二天天刚亮,这个醒来的酒鬼居然一骨碌起身,没事一样地走了。连一声道别都没有。

天桥上安了顶篷,使行人免了日晒雨淋之苦,给沈诗提供了栖居的方便。大凡天桥的配置,都是因了人流车流过于密集之故,地处的自然是一个城市的繁华之地。沈诗选择了天桥,开他的营生,便是瞅准了人流之多。沈诗讨厌香水味,是因为他这副尊容是已经别了追逐物色生香的年代了的。但是,这不等于他能躲过这些诱惑的考验,这种考验无时不在。

沈诗是在傍晚时分记起那个唱《暗香》的人的。沈诗想起他,是因为猜测他今夜会不会再次光临。沈诗眯着眼想这事的时候,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在他的面前晃来晃去,沈诗睁开了眼,却发现一对硕大的乳房正在他的眼前晃动。沈诗吃惊不小,本能地往后仰了仰,因为沈诗感觉到,再不后仰的话那对大肉团很有可能会贴着他的脸庞。这一仰让他看到了一个肥肥的女人,妆浓了些,正一个劲地向他抛着媚眼。沈诗意识到自己被“夜莺”瞄上了,令他深感奇怪的是,她们竟然连他这样一个瘸腿的糟老头也不放过!慌乱中沈诗不知道那女的说了些什么词,但沈诗记得她竖起了两根手指,沈诗明白这是她开出的价码,而沈诗脑中却盘算着如何打消这女子的念想。沈诗取下了毡帽,露出了一副尊容,一個不长毛的脑壳,却偏偏长了满腮的胡子,像个行脚的头陀,更像铁拐李。沈诗发觉那女子看了他的尊容后憎了一下,沈诗不容她细想,便适时地双掌合十于胸,念了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阿弥陀佛。这一连串的举动只是为了表达自己是个方外之人,沈诗想着招儿地想把眼前的窘迫糊弄过去。那女子信以为真,悻悻然离去。

在沈诗惊魂未定之时,却又听到了那首《暗香》。

色不异空

法海是第二次来到天桥的。在路过那个老丐身前时,他想起了昨晚的事。如果没有老丐的搅局,他应该像《暗香》中所唱的那般,身如花瓣飘落到桥下去了,残留于世的大概不是暗香,而是酒气、浊气,还有散不尽的怨气吧。

昨晚也许是因为真的喝多了,他居然连爬上天桥栏杆的力气也无,倒被那个老丐缠得离栏杆越来越远,后来居然在天桥上睡了一晚。这实在是件说不过去的事。

今晚他没有喝酒,不是为了保持清醒促成纵身一跃的举动,而是已经没有了买酒一醉的本钱。是的,他穷得还不如那边蜷缩着的老丐。这些个老丐,装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指不定回头坐在了肯德基的餐桌前大快朵颐呢。

钱都去哪儿了?这句话正是老婆对他无休止的追问。他的心收缩得发紧,悔恨化作尖锐的指甲无情地向着柔弱处疯狂撕掐。

五年前法海与老婆办起了一家纸管厂,头三年企业经营得还算顺利,每年都有三五十万的盈利,资产积累到三百多万。可是,由于乔城政府出台了产业结构调整的新政,印染企业实行了行业整顿,不少缺乏污水处理能力的小规模染厂关停并转,给整个轻纺行业带来了不小的冲击。在轻纺这个产业链条上谋些生计的纸管业相应受到了冲击,法海的纸管厂业务缩减到维持生存的临界点以下。

何去何从?法海一心盘算着企业的出路。正好,自去年年底以来,股市掀起了一波大行情,平日里与法海有业务往来的那些老板见了面三句不离股票,转而一个个把资金投入了股市。

法海生性持重,凡事不敢贸然。可五个月过去了,那些个小老板一个个资金翻了倍,钱包肥得直往外流油,他再也坐不住了,终于打算放手一搏了。征得了老婆的同意,他用纸管厂的二百万流动资金做本开了账户,半个月下来,居然赚了二十多万。夫妻俩开心得不得了,天天唱着《小苹果》。他们仿佛看到了企业停业后的出路,股市能带给他们更丰厚的回报。

欲望如跳出神灯的魔鬼在无限放大,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法海的脑海里浮现:要是能将股本扩大,获利将会更加丰厚。法海动起了脑筋,可是亲戚们中就数他钱最多,哪个也拿不出几十万来借给他呀。法海陷入了烦恼。这一天,法海接到了一个交易所打来的电话,问是否有融资意向。先前,法海从朋友那里搞清了“二融”是怎么回事,在接到电话后他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瞒着老婆去办理了手续。

又过了十来个交易日,上证股指冲上了五千点,法海证券账户的资产余额上升到四百六十万,除去融资融券的二百万,他的实际获利是六十万。短短的一个月,居然能顶得过纸管厂一年多的收成,法海陷入了亢奋之中。

然而,令所有人想不到的是,灾难在步步逼近。上证指数在五千一百七十点上方玩了一次跳崖式的下挫,连续的急跌让所有股民一周内资产缩水一半。法海的账户被强制平仓,二百万本钱连同六十万获利一起成了泡影。这下可惨了,赔了夫人又折兵,半辈子积累的资产一夜清零,法海陷入了无助的深渊。法海骂过,发泄过,也在暗处落泪过,但一切已无济于事。他想过了假如,假如不去融资就不会平仓,那么股票还在,希望还在;假如他在赚了六十万后离开股市,那么也算是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可以静下来规划一下企业往后的转型与发展;假如他不进入这该死的股市,那么他的二百万的流动资金还在,他可以休养生息,以图东山再起。可是,他再也回不到那些假如中去,他甚至回不了家,无法面对家人。

今天,他在公园里闲逛了一天,只盼着暮色早些来临。他干瘪着身形走上了天桥,肚子里没有酒水的翻腾,更没有饭菜,他饿了一天,人生第一次饿了一日三餐。他没有歌唱,站在天桥的中央,只有悔恨的泪水。而华灯欢娱得有些过分,人流欢快地在脚下蠕动,他知道这些离他是那么的近,而其实又是那么的远。

正当他把一条腿跨上栏杆的时候,他被一条背后伸来的拐棍勾住,整个身子被勾了回来,与栏杆有了一定的距离。

回头看时,却发现那名瘸腿的老丐正立于身后。他明白了,又是这位老人阻止了他的行为。他吃惊于老人竟有这么大的劲,让他一个壮年不得不任由拐棍扯动躯干,还没来得及表示愠怒,他再一次瘫软在天桥的中央。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像昨晚那样沉沉地睡去,因为这一次他只是饿晕了头。

他是被自己肚子一声声的咕噜吵醒的。醒来时头顶上是满天的星斗。他想起了小时候母亲陪他一起看天看星星,母亲说,天上的每一颗星对应着人间的一个生命,如果有流星划过夜空,那一定是有一个人结束了生命。今夜,属于他的那颗星差点划亮这漆黑的夜空。这时一股包子的面香与肉香送到了鼻子前,原来是老丐递过来一个冰凉的包子。来不及细想,饿了一天的他顾不了太多了,得赶紧平息肚内的暴动。

三五口吃完后,他用手背擦了一下油腻腻的嘴,说不出一句感谢的话,只是低下头嘘唏。是啊,他居然落魄到分食乞丐的食物!

老人家,你既然救了我两回,不如再帮我指点指点迷津,助我重生。他觉得这个老人不简单,很有可能是得了什么道行的,否则也不会两次算准了似地出现在他想要结束了自己的时候。

天明时刻,你觉得我应奔赴何处?

他所得到的回答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阿弥陀佛!

行识

沈诗知道他叫法海已经是后来的事了。第一感觉是,这个人的爹娘倒是有点怪,给儿子取了个和尚的名字,而且,后来当真成了和尚。

这一会儿法海正与沈诗对坐着,他剃了光头,穿着僧袍,在南郊的一家寺庙工作。他便是沈诗救了两回的那位。

你是如何当了和尚的?

法海念了句:色不异空。沈诗记得这正是他当时应他指点迷津所请的回答。他说幸亏听了沈诗的指点,才有了今日的平安。他一个输没了家财的人不去当和尚避世,还能怎样?他已经没有重回当年的本钱。

你在寺庙工作也只能图个温饱,就不眷念昔日的富贵?沈诗通过交谈,了解到法海昔日也算是个老板,如何守得了青灯黄卷,故有此问。

若不是老先生两次挽救,我法海早已去了,哪还敢去想富贵。粗茶淡饭了此一生,便是心愿。

沈诗信以为真,因为法海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空洞得很,那里面确也看不到隐藏了名利的成分。

法海家住城北,去南郊需步经天桥,故每天早晚都会经过沈诗打坐的地方。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与其他为生计而奔波的行人并无区别。只是每次在经过沈诗身前时都会丢上一枚硬币,沈诗欣然接受。

一个月后,法海消失在沈诗的视线之外。这让沈诗的内心很不平静。原来,这些天来,沈诗已经习惯于一个僧人夹杂于人流,从他的身前匆匆而过。一个平凡的平稳度日的法海,才使沈诗感到内心的安稳。

沈诗开始期待法海的出现,无时不牵挂着法海如今的境遇。沈诗甚至猜想着法海是不是守不住青灯黄卷,离了寺院,重拾起不可预知的旅途。想到了缘聚缘散,沈诗不禁唏嘘。

这一天,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来到身前,戴一顶耐克遮阳帽,手拎着水果糕点。

老先生,你还好吗?

沈诗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对了,这是法海的声音。沈诗打量着法海,心里印证了这几天的猜想,看这一身的打扮,法海果真离了寺庙,看起来他穿西装比穿僧袍要好看得多,这分明又是那个天桥上唱《暗香》的人。只是,此时的法海红光满面,精神头明显好于那时。

法海把那一整袋水果糕点放在了沈诗的身后,一屁股坐了下来,一脸愧疚地说:老先生啊,我最近升任寺院的执事僧了,吃住在庙里,实在没时间来看望你啊。

执事僧,都管些什么事务?

管的事务可多了,相当于一个单位的CEO,住持则是董事长,大小事务都落在我的肩上了。

寺廟一个屁大点的地方会有什么事可忙碌的!沈诗表示不屑。

法海抬高了嗓门,说,老先生错了,现在上寺庙观瞻礼佛的香客多得很!我们不但要准备香烛,还要准备素斋、客房,光是求签解签的队伍都排到庙门口了,事可多着哩!

沈诗听着觉得有理,现在的人一到节假日都兴个自驾游,更远的则组个团四处观光,南郊这个寺庙有着千年的历史,自然成了旅游观光的去处。法海有打理企业的经验,时间一长,便崭露头角,一路升迁成为执事僧,也算是顺理成章。

法海并不多坐,匆匆而去。沈诗目送一个穿着西装的僧人远去,却始终没吐出一句祝贺的话语。他搜索枯肠,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语描述此刻的心境。

显然,一个想跳天桥结束了生命的法海复活了,找回了昔日经营纸管厂时的精神头。沈诗无意中的一句“色不异空”,把一个穷途末路的人引向了寺庙,在寺庙这个方外之地,法海阴差阳错地找回了想要的前程。这样一个结局真不是沈诗指向的迷津,沈诗也没有指点迷津的道行。他不知道这个业已生猛的法海接下来的路会如何走,只知道法海再也不会上天桥重唱《暗香》,终究是走在一条鲜活的路上。

傍晚,一个着粉色连衣裙的女学生路过沈诗身前,她诡异地向沈诗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然后,作势冲向天桥的中央,张开双臂,化作一只粉色的蝴蝶轻舞。那是一个跳桥的动作,自然,那仅仅是一种游戏,而此时唯一的观众则是沈诗。但奇怪的是沈诗并没有起身去装着乞讨地阻拦,反而,笑得像筛糠一样。

好像没有人去关心沈诗是否在人流散去后回家,除了这个夜色里现身的女学生。如果没有歌者,沈诗会随着那位女学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然离开天桥,消失在夜色里。

凌晨,沈诗总是比那些行色匆匆的人早一步来到天桥,他从来只坐在天桥的一头,行人上得台阶便能照例看到一个花白胡子的老汉坐在天桥口,边上放一柄旧得发黄的拐杖和一只敞口的青花瓷碗。那只碗看上去从未洗刷,像一支传颂了久远的歌谣。

如果把天桥比作一幅油画,天空则是转换着阴晴的底布,行人是充满动感的画面,而沈诗则是固定的标志。他跟天桥一样静默,接纳的是日复一日的城市的喧闹。而那位轻舞的少女,是天桥宁静时的一种邂逅。

离法海前来探望的那次又过去了一月有余,沈诗搜寻着关于法海的信息,源于行人的交谈。南郊的寺院在扩建,与背靠的乔山连成了一片风景区,据说门票已上涨到120元。沈诗想着,如今的香客要与菩萨见个面着实也困难了许多。这些个收入是否归入法海的账本,沈诗不得而知。

这一日傍晚,沈诗正待起身活动一下筋骨,做好离去的准备。桥下突然上来两个人,一个力大无穷,背起沈诗就走,另一个则收拾起沈诗的拐杖与物品随后跟上。

沈诗被塞进一辆小车,司机一踩油门来到了南郊,在一所寺庙前停下。出门相迎的正是法海,他一脸诚恳地说明了相请的意愿,有意让沈诗长住寺院,伺候终老,以报两次救命一次点化之恩。法海先是领沈诗去了厢房,那里俨然是干净的标房,生活设施齐全。沈诗安放了随身行礼,又一瘸一拐地随法海去了大雄宝殿。

法海与沈诗打坐在观自在菩萨像前,同样念起了《心经》。法海之所以念《心经》是因为受了沈诗当时“色不异空”的点化,而沈诗呢?他一副行脚头陀的打扮,神形枯槁,看上去像一位得道高僧,其实他会念的也不过是《心经》一部。这部《心经》还是他年幼时从吃斋念佛的祖母那里学得的,而且大都是乔城的方言音。南郊寺院大雄宝殿上供奉的正是观自在菩萨,这个菩萨塑身高达五米,面目安详,略带笑意,泥金涂身,映照之间似有佛光闪耀。沈诗不敢造次,口诵《心经》与法海在空阔的大殿里做起了晚课。其间,几个小沙弥在殿外穿梭忙碌,探头探脑了几回,似有事务请示住持法海,见住持身前有行脚僧打扮的老沙弥在,不敢打扰。

沈诗坐着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人们用心供奉菩萨,可几时听到过菩萨的一声谢意?只听闻哪一所新请的菩萨隆重开光,却从没有听人说起过哪一所寺庙的菩萨在何时开过腔,或为信众讲授佛法,或在信众受难时及时援手。沈诗不明白,信众捐资捐物,造了那么多寺庙,究竟是菩萨的需要,还是僧侣的需要?沈诗想起了祖母的贫病,贫病中的无助,无助中的祈求保佑,以及此后在无望等待中的黯然离世。

是夜,沈诗宿于寺院厢房。因第一次夜宿寺庙而辗转反侧,半夜方睡,迷糊中遇见了那宝殿上的菩萨驾着莲座飞行而至,于是正好将心中疑惑和盘托出:

菩萨呀菩萨,你既曰照见五蕴皆空,又何故一身金装富贵雍容?你既以度一切苦厄为己任,又何须大兴土木,将栖身之所筑成金碧辉煌如帝王行宫?这寺院僧侣既为遁入空门,又何故拒信众于门外,非得收取高额门票后方能入内礼佛?

沈诗问完这些便察言观色起来,但见菩萨收敛起笑容,挥舞起两只宽大的袍袖,刹那间雾气大作,而菩萨则就此隐身离去。

沈诗感觉斗胆失言,立时惊醒。虽说是做了一梦,但已然手心发潮,出了一身冷汗。他再无睡意,一大清早便趁着值日僧不注意溜出了寺院。

回到天桥,沈诗重回了心境的平和。沈诗想着昨晚的事,忽然想为菩萨找点开脱,菩萨安坐在庙里也许非其本愿,信众需要购了门票瞻仰叩拜,也并非菩萨授意的规矩,那么,是谁把菩萨请到了庙里,然后把菩萨与信众隔离,非得要花了钱才能与菩萨见面,诉说心中的祈愿?一帮口中诵佛的人,整天围绕在菩萨的身前身后,他们挤出了慈眉善目,却紧盯着信眾的口袋费着心计。沈诗忽然明白了菩萨的无奈,甚至理解了菩萨的怒气。因为照此看来,那些被请入庙里的菩萨,有许多是不自愿的,尤其是当菩萨们沦为敛财的道具时,内心是充满愤懑的。一帮受困于庙宇的菩萨,心中整天闹着情绪,不知如何去保佑花了钱前来瞻仰的信众的祈愿,况且,菩萨一贯不开金口,哪怕是在沈诗的梦里。

法海见一早没了沈诗,便跑来天桥寻踪,见到沈诗安然无恙,这才宽心。他一脸惊讶地看着沈诗,满肚子的狐疑,这个瘸腿的老者何以能溜出庙门独自轻松来到天桥?莫非遇到了真佛显灵?

晨曦打在了天桥上,法海望去,发现老丐竟全身散发着红光,隐隐然现仙风道骨,心想,这个老丐,在我两次无心留恋尘世之时突然出现,救人急难,岂非巧合?而昨晚又不愿委身于本寺,莫非庙小难留大神?若能将他请到本寺,供奉起来,岂不是活菩萨驾临,开我寺佛事盛事!到那时远近香客纷至沓来,香火千年鼎盛,岂是乔城其他寺院所能企及?

打定主意,法海满脸虔诚地问:

老先生啊,莫非是我招待不周你才不告而别?你知我如今已成了寺院的住持,正好供奉您老好吃好住,省了天桥行乞之苦。

沈诗摘了遮阳帽,诚恳回答:佛曰普度众生,此地正好。譬如那日,你来天桥,酒入愁肠,如癫似狂,一曲《暗香》,欲化作馨香飘落尘埃,老丐我才有施以挽留的机会。你知道我又诵不得经文,只好坐守天桥,如能在此度人困厄,于我而言,是三生之幸。

法海心犹未甘,但见沈诗言辞恳切,只好另做打算,悻悻然离去。

揭谛

如果按周来划分,四年的时光足可分成一百二十八个单元。卢兰接到乔城影视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后,就开始畅想着美好的大学校园生活。正如开学典礼上院长那充满活力的致辞:你们将在“乔影”度过人生最美好的四个春秋,你们不仅将在此塑造卓越的艺术风格,还将在此邂逅终生难忘的爱情。

如果把光阴分割成年,那么大学生活短暂不过四个单元。当你麻木了校园的林荫,厌烦了食堂的油烟,看腻了学弟学妹在宿舍楼下的不舍缠绵,一个休止符却早已在校园门口翘望着等待你。你走了,走得不如来时的受人关注,把意气风发失落在校园的某个角落里难以拾掇。你走了,步入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去时裹挟着一身的落寞。意境里没有桃花潭水,旅途上没有长亭饯饮。如果还有什么缠绕,卢兰的耳边倒是有一种声音在回响,那是祖母的诵经之声: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

去吧,去吧,走向彼岸。大学就像一个蛹蜕,你早晚得破壳离去。走出校门,满目的未知迎面扑来,无助像一句隐喻如影随形,卢兰留恋地凝望校门,但这个蛹蜕只喜好做一件辞旧迎新的事,从来不挽留即将别离的生命。

不如我们先感知一下这个陌生的世界吧,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男友沈诗有了一个提议。然后一个转身,沈诗充分展示出他四年来在“乔影”练就的化装术,一个瘸腿的老汉拄着拐棍立于卢兰的身前。然后,这个瘸腿的老汉出现在了乔城的天桥,在他的身前,人流如过江之鲫,拥挤而过。他把目光隐藏在低矮的帽檐之后,不敢正视每一束投射而来的同情或冷漠。一个坐地的“乞者”,以心为尺,衡量着人心的温度。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沈诗没有料想到,他选择了天桥作为了解这个社会的端口,用一只青花瓷碗触碰着人心的柔软,却等来了天桥的一支支悲歌。这不是他原来所希望的,这也不应该是社会给予一个刚步出校园的大学生的见面式的拥抱。

告别天桥,沈诗觉得这样一个念头执行起来是那么困难,难如丢了拐棍的单腿难以支撑起一具成年的躯体健步如飞。他如何能听任一曲曲《暗香》在他别了天桥之后的日子里唱响,更不想在别了天桥之后耳闻关于天桥的大事件一次次地口口传递,这是一种残忍的告别!

应该改换一下行头了。沈诗不想让法海觉得自己是一个需要供养的老丐,但天桥上曾经的大事件又迫使沈诗继续他的守护。

第二天,一位帅气的小伙站在了原来沈诗所占的位置,他手捧一把萨克斯,在黄昏时分出现,面对匆匆而过的人流,吹响了《回家》。

空气里溢满了柔和的怀想,思绪在每个行人的脑际伸展。他们仿佛听到了亲人的呼唤,不由得加快了前行的节奏。回首,回首,感激的目光投向沈诗,每一颗心却奔向了家所在的方向。

一位乔城影视学院的女生翩翩起舞,和着萨克斯手的乐曲,在暮色里勾勒出一幅恬静的画图。她用一个个曼妙的舞姿告诉人们生之美好,唯有活着,才能领略时光折射的风景。

一个肥肥的女子在萨克斯曲的旋律里自卑起脂粉与香水的浊气,从此不敢跨上天桥的楼梯。

一个身影徘徊在天桥的另一头,是一个穿了西装的寺院住持前来寻觅一个老丐的踪迹。他衡量着萨克斯手的身形,也搜索着每一缕黄昏里写意的音容的重叠,他还试图解读萨克斯曲里流泻出的缕缕梵音,他就这样徘徊在日渐加重的暮色里。昏黄的暮色为他披上了一件宽大的僧衣,而他的心却忽然听到了妻子的召唤。

猜你喜欢
法海天桥菩萨
菩萨
白娘子VS法海
佛像面前的菩萨
天桥
法海不懂爱等2则
法海的悲剧
生气的狼
在天桥上
社会意识与菩萨造像的演变
法海本非恶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