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铁梅
看懂一幅画,关键在于追问。
追问,能使我们不断接近真相。所以,当我们面对一幅画的时候,就可以通过追问各种各样的问题,让自己既看到画面上所表现的内容又读懂隐藏在画面之外的历史、政治、隐喻、内涵、精神、境界等。通常可以从以下层面进行。
一、画了什么——走近一步,读画本身最重要
面对一幅画作,我们首先要关注的,不是画作的名声,而是画作本身,因为它才是揭示所有真相的核心,也是它之所以有名的本质所在。面对画作,我们要走近一步,靠近它。而这种靠近,不只是用眼睛扫描画面内容的身体靠近,更是凝神去搜寻其中细节的内心靠近。
当我们在观看一幅画的时候,首先会问自己:画中画了什么?是人物?是风景?是动物?是花卉?还是抽象?如果画的是人物,那么画面中的人物是谁?(哪个时代、哪个地区或者国家的人)他(他们)在做什么?如果画的是风景,那么风景里有些什么?有山?是什么样的山?是哪里的山、哪种地貌的山?以此类推,画面内容就在一系列追问中被揭示出来了。
而有趣的發现,往往出现在对细节的追问中。比如,画面上有哪些细节?这些细节究竟表达的是什么?这是画家无意落下的,还是有意为之?或者是否暗藏某种隐喻和玄机呢?追问至此,“看”正在慢慢演变成一种阅读、品读。
如果想要揭示更多真相,可以把画作放在一起做比较。比较的层面有很多,可以是不同表现手法的画作之间的比较、不同绘画风格画作之间的比较、同一时期的不同国家的画作之间比较,也可以是同一国家不同时间画作之间的比较。这一层面的追问,是如实观察、描述我们直接看到的一切,所以必须充分尊重和相信自己的眼睛。
二、怎么画的——站在原地,像画家一样思考
第二层面的追问,需要一定的美术知识作为支撑,我们要像画家一样思考,用美术技能技法解释,逐层揭开画作的神秘面纱。
我们在欣赏西洋画的时候,大致会从其构图、色彩、光影、笔触和透视等方面进行思考与追问。比如,画面上的物象,是画家恰巧看到的样子?还是画家精心“设的局”?画家为什么要安排这道光?画面这些凹凸不平的颜料,是不是可有可无?为什么我们能一眼就知道谁是画面的主角?
这些问题涉及的都是西洋画中的知识。比如,典型的构图形式,包括三角形、平行四边形、“S”形、十字架形、圆形、对角形、辐射状等。画家会将这些构图通过物象之间的勾连,若隐若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同时,画家很多时候会将多种构图形式综合在一起.以表达更为复杂的视觉效应和情感。西方画家很重视对光影的表达,以强化空间层次,表达立体虚实。比如光影大师伦勃朗和维米尔,虽然伦勃朗喜欢用人造光营造舞台剧一样的动感美,维米尔喜欢用自然光表现日常生活的静态美。笔触往往是画家性格、情绪、思想、态度的表现。(图1)凡·高的《向日葵》-例,他用刮刀直接把颜料刮到画布上,形成短促、激烈的笔触,由此我们强烈感受他激动的心情、躁动的心理(图2)。在西洋画中,透视常被画家用来表现画作的纵深感,聚焦中心人物或者主题。例如拉斐尔的《雅典学院》,如果我们沿着人群背后的建筑轮廓线画出一条条虚线,将地面地砖的纵向线也作虚线延伸,就会发现一个神奇的现象,那就是这些虚线会聚焦到一个焦点,中心人物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就在这焦点上。而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也是如此突出了耶稣,让我们第一时间聚焦到他身上。这种透视规律,称为焦点透视,是西方绘画一种严格的科学体系。
此时,我们会发现,以上这些追问方向似乎不太适合中国画。因为中国画有着与西洋绘画不同的欣赏角度,中国画的透视似乎不能聚焦到一个点?墨和颜色怎样“和谐相处”组成画面的?中国画通常有画家的落款、题诗,对读画有何作用?这些问题其实就对应了中国画中的知识,比如散点透视、墨色、构图、诗书印等。
中国画家很喜欢一边走一边画,所以,中国画的透视是移动式的,这称为散点透视。宋代的郭熙在画论《林泉高致》中,把中国山水画的透视归纳为“三远”,即“高远”“深远”“平远”。很多时候,中国画家会将“三远”综合运用在一张山水画中。
中国水墨画有“墨分五色”的说法,也就是画家巧妙地将墨与水进行调和,分出“焦、浓、重、淡、清”等色彩效果,从而呈现出层次丰富的墨色变化。例如徐渭的《墨葡萄》(图3),墨色多变且丰富,充分表现了藤、叶以及葡萄的质感和立体感。当然,中国画也有通过设色来表现画家的理解、情感。例如《千里江山图》,是典型的青绿山水,王希孟通过浑厚凝重而不腻浊、清丽鲜明而不单薄的色彩表现出金碧辉煌的效果。
中国画在构图中重视“留白”,这是画家有意留下的一个想象空间,配合着画面主体而存在。留白的地方,可以是天空、水流、山石等任何东西,甚至就是为气氛而存在。例如朱耷的《荷花水鸟图》,一只水鸟站立在怪石之上,一枝枯荷垂挂在水鸟的头上,其他都是空白。而这空白并非毫无意义,而是与枯荷、翻白眼的水鸟一起,成了凄冷、孤傲感觉的营造者,共同营造了空旷寂寥的气氛。
另外,读中国画,也需要读画上的诗词、书法和钤印。留在画面上的诗词,往往是画家的心声,读懂诗词,能帮助我们理解画家和他的画。例如徐渭在《墨葡萄》题写下了“墨点无多泪点多”的诗句,一下子点穿了他的不得志。
画面上的书法,往往起到画龙点睛的效果。例如赵佶在《芙蓉锦鸡图》中的独创书法“瘦金体”,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不善朝政的皇帝的艺术才华。而钤印的印文及其金石之美,则又为画面添上了别样的精彩。(图4)
当我们在解读抽象画作时,则发现还得需要另一种追问方向——抽象画为什么看不懂呢?
很简单,因为有些抽象画家压根儿就没考虑我们是否看懂,“像”与“不像”不是他追求的目标,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于自己——对传统美学的挑战、对社会形态的反思、对个人情感的强烈觉察,然后想尽办法以自己喜欢的、最适合的,并不同于任何人的方式表现出来。“我”是画作的主人,创作之前是这样,创作过程中和创作之后也是这样。
而有些抽象画是画家“玩”出来的。为了表达自我,抽象画家们采用他能想到的、喜欢的方式和材料进行创作,而这一过程,往往采用实验性的游戏来进行,例如波洛克,他喜欢将黄色、白色、栗色、黑色等颜料,与石块、沙子、铁钉和碎玻璃一起往画面上堆、滴、揉、搓、摔。然后,把自己“催眠”——闷着头,像祭祀的舞蹈那样,进行着肘部、肩部、腰部、腿部的运动,把全身心“扑”在画面上作画,产生即兴、随意,让主观达到顶峰的抽象主义绘画。
三、为什么画——退后一步,跳到画外看画内
实现读画到品画的跨越,第三层面的追问是重要的助推器,那就是做一次思维运动——退后一步,跳到画面之外,从相关领域进行一次刨根问底,这会使我们获得一双“慧眼”。比如,我们会想到,画作的题材来自哪里?
生活的点点滴滴,事无巨细,无一不在画作中找到影子。所以,画作里浓缩着文化,也见证着生活。还有许多画作就是历史的真实再现。在摄影技术还没有发明之前,重大活动就是通过绘画的方式记录下来的。例如《韩熙载夜宴图》,顾闳中就是将他探查大臣韩熙载的生活情况,用绘画“密奏”的方式呈交给了皇帝李煜,于是千年之后的我们,就有机会“看到”了当年的生活场景。
许多西方画家很热衷表现宗教题材,例如乔托的《犹大之吻>,让信徒“看到—了耶稣的神圣、圣彼得的忠诚、犹大的丑陋,从而从内心深处更加尊崇教义。如果我们将多幅描绘基督教教义的画作放在一起.还会发现这些画作能串起整部《圣经》,同时也串联起了一部分的西方绘画历史。
此外,绘画史与科技史始终亦步亦趋,尤其是西方绘画史。埃舍尔的画作犹如磁铁一般,吸引着全球数以万计的工程师、物理学家、数学家、工人、游戏设计师等,用理论、实验等各种途径去解读其中奥秘。而印象派的诞生与摄影技术的发明、蒸汽机的出现不无关系。尤其是光色原理的发现、三棱镜分离出七色,使绘画摆脱了强调固有色表现而呈现出“酱油”色调的桎梏,继而走向了画面色彩的斑斓绚丽。如今,波长、夸克的科技研究成果,又为画家的新追求、新创意提供了可能。
画家的个人情感在画作中起着怎样的作用?绘画的风格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画家是个性的代名词。而个性的源头,是他强烈的个人情感,画家在作画的过程中,将之充分融入其中。同时,画家也通过在画作上的情绪来“挑起”我们的情绪,这种“第二次创作”往往使我们感同身受,为他的喜而喜,与他的悲而悲。例如朱耷的《荷花小鸟图》,他的枯荷、翻白眼的小鸟格外凄凉,以至于我们不但接受到他稠密的悲思,更为他的人生唏嘘不已。因此,画家拥有绝对的情感控制权,既决定了他自己的情感,也间接影响了我们的情感。
纵观一名优秀画家的绘画历程,就会发现好几段不同的风格期,例如毕加索的绘画创作就经历了蓝色期、粉红期、分析立体等阶段。
有些画家因为追求的目标、表现的风格相似,从而形成了一个共同的画派,例如“达达主义”“印象主义”“现实主义”。这些绘画风格的形成有三方面原因:一是来自画家自发的探索和追求,例如凡·高,历经千辛万苦,将希望与绝望交织、痛苦与兴奋相融,以生命的代价造就了一个独特的他;二是关键人物的推波助澜,例如蓬巴杜夫人一手推动了“洛可可风”,从而形成了影响全世界的审美风向;三是人们挑战审美趣味的另辟蹊径,例如南宋的粱楷对细腻画风的大胆创新而成就了后来的“泼墨画”。一个画家的风格形成,往往是时代背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发展状况、画家个人人生经历等各种因素的综合推动。
这一层的追问,我们在探讨画家通过画作所想表达的观念,因此,在推测基础上的查阅资料,是一种有效的解读方法。
四、画得怎样——站回原地,像思想者一样叩问
这是一个深层次的叩问。此时,我们的角色是思想家。
比如,为什么有的画面物象很多,但我们不会感觉到拥挤不堪,而是有条不紊?为什么有的画面形单影只,但我们却不会感觉空荡无物,而是丰满丰富?为什么有的画面色彩绚丽,但我们不会感觉刺眼,而是和谐有序?为什么有的画面只有黑白灰,但我们不会觉得单调乏味,而是千变万化?
任何一幅画作,都离不开形式美感,即对称与均衡、对比与和谐、节奏与韵律等基本形式美法则。这是画作之所以能愉悦感官并激起共鸣的重要特质,也是美术之所以成为美术的重要特质。
我们还会探寻更高层次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西方绘画与中国画有那么多的不同?為什么前者以油画为代表,而后者以水墨画为代表?为什么前者讲究笔触韵味,而后者更加关注毛笔落在纸上的点线面变化和皴法的美感?为什么前者只用颜料造型,将颜料的多变性发挥到了极致,而后者却以墨为本位,几乎穷尽了墨所能达到的极限?
只有站在中国和西方历史文化发展进程不同,中西民族的哲学观念、文化传统、宗教态度、性格气质、艺术趣味和自然观等方面的诸多差异的角度,才能理解西方绘画与中国绘画这两个完全不同的艺术系统,以及绘画作为审美的重要体验媒介,既讲究“思维地说”,也讲究“诗意地说”(海德格尔)。而在世界日益向着全球化发展的今天,绘画正在相互学习、相互借鉴,慢慢走向东西方的融合。
读懂一幅画,是在培育我们“感受音乐的耳朵,感受形式美的眼睛”——马克思,是在促使我们更大程度地展开生存空间,是在引领我们更高程度地超越精神领域,是帮助我们更惬意地寻求一种诗意的、幸福的、完整的人生——审美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