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乡情结中的诗意“异托邦”

2019-09-10 07:22杨向荣
文艺论坛 2019年2期

杨向荣

摘  要:在中国文化史上,传统意义上的烟雨江南作为“异托邦”,既是现代人的梦境,也是可栖居的精神家园,更是怀旧和乡愁的产物。江南的诗意“异托邦”,为现代人提供了心灵的庇护所和审美救赎的空间。当代江南的诗意重构既需要提高城市发展水平,更需要以其特有的诗性气质来增添城市的文化底蕴,对抗现代性带来的冲击。

关键词:江南形象;怀乡情结;异托邦;反思与重构

在中国文化史上,江南是充满诗意的多维建构:眼中的青墙黛瓦,耳畔的絲竹声声,嘴里的吴侬软语,脚下的石街古巷,笔端的诗情画意,等等。从古至今,江南都以其丰富的审美意象和渗入生活细枝末节的审美理念吸引着人们纷至沓来。进入二十一世纪,江南已经从传统走向现代,现代性的进展为江南带来了新的机遇,却也带来不少问题。在被消费、媒体、科技、信息包围的后现代社会,能寻得一方清净舒心的诗意空间就显得极为可贵,而江南,正是以其诗意的“异托邦”,为现代人提供了心灵的庇护所和审美救赎的空间。

一、视觉建构中的诗性江南

现今所说的江南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的江南指整个长江中下游长江以南的广大地区,而狭义的江南指苏南和浙北地区,以太湖周边的苏州、杭州、松江、常州、湖州、嘉兴等几个城市为核心区域,是人们心中那片烟雨朦胧、多愁善感的温柔乡。这里对江南地理区划的定位也只是当下人们约定俗成的产物,需要明确的是,江南的意义在历史上是不断发展变化的,江南不单是一个简单的自然地理范畴,也是行政、经济区划,更是数千年文明积淀而成的人文江南。

谈及江南,让人最先忆起的总是那“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韦庄)的清丽悠闲,“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柳永)的殷实富足,“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温庭筠)的愁肠寸断,还有那油纸伞下、深巷之中默默彳亍着的丁香姑娘,以及流落下一串马蹄声扰人心扉的过客。近一个世纪以来,对江南形象的影视化探索不断深入,也出现了大量的创新性尝试,从建国前的《春蚕》(1933年)《渔家女》(1943年),到建国后的《太平春》(1950年)《林家铺子》(1959年)《早春二月》(1963年)等,以江南为背景的电影不胜枚举。自上世纪90年代始,该类型的影视作品更是被推向一个高潮,涌现出一批诸如《夜半歌声》《红粉》《风月》《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游园惊梦》《小城之春》《笛声何处》等脍炙人口的优秀电影作品。

除了对江南极致浪漫的艺术加工外,一些纪录片也将纪实的镜头对准了江南的大街小巷,如十集央视纪录片《江南》,就从自然、地理、交通、艺术、人文等方面向人们全方位展示了江南的风土人情;同样十集之数的纪录片《西湖》也为大家展现了一个有着别样文化内涵和审美价值的人文西湖。除此之外,一针一线都讲究精细雅洁的苏绣,叠石理水、移步换景的江南园林,以及古镇西塘、乌镇等独具特色的江南小镇都以连天匝地之势被呈现在观众眼前。

除了江南优越的位置,关键的一点还在于江南独特的气质特征,即理想的诗性审美气质{1}。江南历代历朝的世家大族并不将科举入仕作为人生唯一的选择,相比权力倾轧,他们更乐得纵情山水,逍遥诗文。江南也是闲云野鹤与被流放的士人大夫聚集的场所,这些人或是堪破官场中的尔虞我诈,或是因被放逐而失意不已,而江南的呢喃软语与山川之美正成为抚慰内心的一剂良药,于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文人雅士们便把审美和诗过成了自己的生活。这些因素经过时间的沉淀与发酵逐渐演变为江南文化久胜不衰的魅力所在:诗性江南。

江南的诗性表达可以有千万种,但最具代表的还是江南的水。江南的美学积淀和诗性生于水,兴于水,也盛于水。古城之中,河道纵横,这里不仅供人出行、运货、浣物,也是当地居民日常联络情感的场所。水中蕴含着无数的特性与品格,它不仅滋养了生命,还予人以智慧的启迪和品德的陶冶。有水必有船,有河必有桥,船与桥又成为勾连城镇与乡村、水面与陆地的锁链。乌篷船在船工的操纵下缓缓前行,穿过一个个石拱桥、风雨桥和楼桥。桨橹划破石桥映在水中的倩影,破碎的光斑也学会如何在不经意间撩拨人心、传达情意。水乡的一切都被赋予了远超其自身的意义。在《似水年华》中,乌镇的水不再是水,而是化成了纠缠不清的感情线。感情就像乌镇勾连纵横的水道,为他们的爱情时而激起浪花,时而形成漩涡,但是随时光流逝,年华散去,这份错过的感情最终会如水般沉稳、厚重起来,相爱时的激情也终将化作一份知己间的默契缓缓流淌于心底。

除水之外,桥也被导演赋予别样的含义。《似水年华》中文陪英夜游乌镇,二人行至一桥,名曰逢源双桥。文说此桥只能走一边,因为没有人可以左右逢源,英不以为意,选择了桥的另一半,待上桥后却发现此二桥虽连身而座,却不能相通。导演以此桥暗喻了文英二人的坎坷情路:可以无限接近彼此,却始终不能在一起。文与英缘起于乌镇,纠缠于乌镇,最终也走失于乌镇。《似水年华》的最后一个镜头,是一段漫长的空镜,伴随着文在许多年后的感慨“我们都曾醉在水乡,任年华似水,似水年华”一起飘摇在江南的水路上。行船随水晃动,慢镜头一一掠过乌镇的檐廊、古桥、码头、祠堂,有一种别样的真实感,仿佛是真真切切地参与了别人的青春。这部剧虽然在今天看来制作上稍显粗糙,但是由于乌镇在2003年还是一块尚未开发的处女地,故事中几条感情线与原始到不修边幅的纯朴小镇反倒融合得浑然天成,优雅、含蓄的江南气质更是为剧情增色不少。

如果说江南的诗性气质仅仅是“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苏轼)的雨丝朦胧,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陆游)的无尽愁绪,是“长夜不得眠,转侧听更鼓。无故欢相逢,使侬肝肠苦”(吴歌《子夜歌》)的辗转反侧,是“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的绵长叹息,这才是对诗性江南最大的误解。江南的诗性刚柔并济,不仅是浑然天成的柔美雅致,更是对沽名钓誉之辈、卑鄙丑陋之徒的无情嘲讽。创作于2002年的电视连续剧《玲珑女》也是为诗性作注而创作的影视作品,虽与《似水年华》同取景于乌镇,却塑造出了一个不一样的诗性江南。故事发生在清末民初的江南制扇名镇玲珑镇,这里以美人团扇闻名天下。团扇上的美人或坐或卧、或抚琴或梳妆,栩栩如生,都是比照真人绘制。玲珑镇每三年就要举办一次“照影会”,入选扇面美人被全镇人视为无上的荣光,落选者会随父母自裁。一旦入选,则需要在会馆与其他美人共同生活十二年,其间有数不清的条规要遵守,更不得接触男人。扇面美人一旦做出有毁清誉之事,便要“入影”,即毁去容颜,终生囚禁于无影小楼。即便如此,来玲珑镇参选的妙龄少女仍不计其数:有为了贴补家用自愿入选的刘玉指,有背负家人重托不得不参选的镇长之女白凤衣,也有不谙世事只一心为艺术献身的海归名媛柳诗。同在乌镇取景,《似水年华》画面明亮、配色清淡,《玲珑女》则多取景于夜间,或是相对封闭阴暗的室内,配色也更浓烈诡异,营造出一种神秘可怖的氛围。玲珑镇上这些身世悲惨的女性,是对礼教伦常戕害人性的控诉,也展现了江南女子柔弱的外表下对爱的勇敢追求与逆境中不屈于现状的坚韧硬朗,这也是支撑江南诗性文化不断绵延的精神内核。

除水、船、桥之外,影视作品中多还选取了曲折蜿蜒的街巷、移步换景的山水园林等经典的江南意象,它们共同营造了一个远离纷争的清净避世之境。笔者以为,江南最大的文化与美学价值,不在于它所指涉的某个具体的地理空间,而在于这种诗性审美的江南文化为人们提供了无限的创作源泉和自由的审美想象空间。江南已经作为一种文化符号,一种集体记忆存在于人们的臆想中,成为记忆的乌托邦、想象的共同体。

二、怀旧中的江南“异托邦”

对江南形象的想象与加工是无数人情感的汇聚,这种感情经过千余年的发展变化,出现了《忆江南》《梦江南》等大量的吟咏江南风月的诗句,为江南定下了诗性基调。历代士大夫、文人、学者怀着对江南文化的热爱,以及对江南闲适生活的向往,不断地阐释着江南文化的诗性精神;而江南文化中已经为人所精炼出的那些清透灵秀的形象与品格又反过来感化和濡养着一代代文人学者,在不断传承与创新中凝聚为想象的精神共同体。

许多人并未真正行过江南的路,饮过江南的酒和赏过江南的花,却都做过同一个关于江南的梦,这就是记忆场在发挥作用。在江南的记忆场中,实在的场指江南的风物与民情;象征的场指江南灵秀绮靡的想象空间;功能的场则是对江南历史的追忆与重新传唱。这些记忆既真实存在,又以象征的形式构成“第二记忆”呈现,将江南的文化与历史完整串联起来,确保了不同时代之间的连续性,推动江南文化品格不断流传。当下,现代性的全面入侵使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江南地区作为中国的经济核心区域,其发展速度更是突飞猛进。人们在夙夜不懈的忙碌中品尝到了收获的快乐,却很少有人会放慢脚步,从容地回望一下过去,来自现实生活的压力造成了对过去的向往,现代人于是借怀乡进行自我救赎。

怀乡是现代人在现代性语境中的一种情绪表达。从西方词源学角度来说,“怀乡(nostalgia)”源于nostos和algia两个希腊词根。nostos意为回家、返乡,algia则表示为一种痛苦的状态。该词的含义从病理学意义上的“思家病”逐渐扩大为社会学意义上的“人的疏离”。怀乡的本质是一种怀旧,是一次个体寻求经验与记忆的旅程,因此它并非要指向某一确定的故乡,而是广义上的家园。现代性将生活碎片化,传统的相对稳固的生活方式也已打破,现代人因而通过怀旧进行调节,借以维持现代人灵与肉的平衡。

怀旧情结也引发了现代人深刻的文化乡愁。由于深受传统伦理道德观念的影响,中国社会历来重视家族血亲与宗法伦理,更加深了中国人本就深厚的乡愁情结。这里的“乡”,不再是传统的故人、故园等具体的所指,而上升为对文化兴衰变迁的叹缅。无论是时间意义上的怀旧,还是空间意义上的怀乡,它们的心理机制都是焦虑,是对美好已然逝去、当下难以把握、未来渺茫无望的焦虑。现代性带来了物质的丰盈,人们的生活空间被开掘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但生活空间的开放却导致了个体的不稳定性与不确定性,与家、家园、故乡所带来的安全感背道而驰。因此,乡愁的中心概念是家乡的变迁和远离家乡带来的不适与痛苦。

在现代城市与乡村、现代与传统的对抗中,城市现代性动力十足,它改造着自然环境与人的生活方式,时刻更新着人的认知,但也使人丧失了安全感,处于患得患失的焦虑之中。因此,现代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渴望向回看,去寻找失落的安定与永恒。伯格发现,现代人陷入了日趋严重的无家可归的困境,“现代人对社会和自我的体验的游移特征相关联的东西,可以称为‘家’的形而上学失落。不用说,这种状况在心理上是难以承受的。因此,它带来了对自己的怀旧,这种怀旧就是思恋在社会中,在自身中,最终在宇宙中‘有家’的状况。”{2}这种情绪既是对传统社会的缅怀依恋,也是对现代社会的严厉声讨。基于此,人们开始走出城市,向山水田园寻找慰藉,试图回到过去以重拾失去的价值和绝对的善,找寻情感的皈依。在这个层面上,江南以其绝美的自然风光、深厚的人文底蕴作为象征性的情感投射,成为现代人的安身之所。

怀旧和乡愁不同于一般性的想象和回忆,它们往往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和个人情感倾向。主体在进行怀旧活动时,回忆、想象和情感三者将会共同对怀旧主体产生作用。回忆为怀旧提供原始素材,想象对其进行合理的加工、提炼,情感为怀旧赋予美感、催化情感的发酵。回忆作为非当下情景的重现,打破了怀旧主体与怀旧对象于记忆生成时的关系。在记忆中,事情的原貌往往是想象加工后的产物,成为另外一种心理真实。故而“怀旧不再是对现实客体(过去、家園、传统等)原封不动的复制或反映,而是经过想象对它有意识地粉饰和美化。”{3}诗性江南建构的内在动机也是如此。江南的青山秀水是真的,江南的温文尔雅、风流倜傥也是真的,在这种诗性气质的吸引下,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亲自造访或是通过各种媒介远距离游历江南,由此带来的渴慕江南之风愈盛。但事实上,真实的江南并非只由这些代表着诗与美的元素构成,尤其是在现代性的“高速路”上,环境问题、社会问题、个体的心理健康问题比比皆是,怀旧主体正是为了抵抗社会现实的病态、浮躁,聊慰在现实生活中的身心俱疲,才不约而同地打造了一个柔美、多情、朴素、灵动的纯美幻想空间供现代人停靠和休憩,成为福柯所谓的“异托邦”,为现代人提供了心理慰藉和精神庇护。

首先,江南地区优越的自然条件为现代人提供身体与心灵的栖息地。自魏晋起,江南地区就以其宜人的气候、广袤的沃土、丰富的物产和灵秀的自然风光确立起了在中国的历史舞台上的重要地位。“苏湖熟,天下足”,丰饶的物质基础使江南人民生活殷实富足,而强大的经济实力又为江南浓郁的诗书气息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自然的馈赠为江南提供了丰富的想象空间,江南地域文化的独特韵致也为诗性审美观的形成夯实了基础。同样,从自然中汲取而来的审美经验也指导着江南人的生活实践,即便是人工造景,江南人也坚决恪守“师法自然”的准则,创造出忙碌拥挤的城市深处充满闲适野趣的江南园林。园林的景致顺应自然,依势而造;色彩淡雅素净,协调统一,同时打破了中国传统的对称式布局,再适时地佐以亭台楼阁、曲径、假山、花木进行装饰,便成就了一批以留园、拙政园、寄畅园等为代表的江南古典园林。江南园林将 “极远”的山川自然收纳于庭院之中,使其具有“极近”的身体触感,令人身居轩冕却心有山林之气。

水乡古镇也成为江南名片式的存在。江南小镇往往依水而建,河道纵横,河上卧一尾小桥,河面轻舟几许,还倒映着白日里妖娆的垂柳和夜幕下破碎的灯火。水的灵动与含蓄支撑起了水乡的精神内核,在滋养了两岸居民的同时,也串起了江南的文化脉络。江南景致不仅是江南人的日常生活,更是现代人寄情山水、放空于自然的场所。近年来,许多影视作品、纪录片,甚至真人秀等综艺节目都在江南一带进行拍摄,出现了如电影《卧虎藏龙》《夜宴》《非诚勿扰》《七月与安生》,电视剧《似水年华》《像雾像雨又像风》,综艺《爸爸去哪儿》等一大批优质的影视作品。这些作品不仅受江南旖旎自然风光吸引,满足了现代人的“江南崇拜”,更是试图借助影像的保存功能为现代人提供了身心的栖息地。

其次,江南地区缓慢的时间结构造就了江南人精致从容的生活方式。传统江南的时间仿佛停滞一般,这种“停滞”一方面指穿越时光却依旧明丽的湖光山色;另一方面指江南一以贯之的精神气质。在许多影视作品中,江南的世家大户往往具有沉稳从容、精致不凡的家族气质;江南的女子娴静如水、举止有度,在翠钿朱钗、绫罗香粉的装扮下更如白玉般无瑕;江南的建筑在看似极简的素雅配色中又多以雕花镂空进行细节上的装饰,院中多植芭蕉,饲鸟雀蟋蟀,形成足以调动人全部感官的庭院生态。在现代人深受“现代性时间悖论”的困扰时,江南却可以“独居小楼成一统”,在现代化浪潮的推赶下无视时间的存在,自得悠然之趣;另一方面,江南的诗情画意吸引大批文人士者咸居于此,醉心山水,诗酒作乐,经济的富足、浓厚的文化氛围以及地域上远离北方政治中心造就了江南人不爱功名却更热衷于吟诗属文、弈棋烹茶的生活方式。

江南的“慢”不仅是与“快”相对的生活节奏,更是一种由“慢”而生的豁达从容。近年来,不少综艺节目另辟蹊径,将目光锁定于此,如真人秀节目《向往的生活》一经推出,便受到观众热捧。该节目两季拍摄地的选取十分有趣,第二季选在浙江桐庐,拍摄于烟雨朦胧的三月江南,第一季虽然在京郊密云的古北水镇拍摄,但该地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依水乡制式而建,可以说将江南小镇完美地复制到了北方。为何人们心中“向往的生活”都以江南为背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江南隐含了现代人归隐远方、诗意栖居的传统梦想,它不仅展现了宁静祥和、淡泊闲适的田园风情,还把人们带回了最简单的生活模式:几个家人,三两好友,围坐在一起分享劳动换来的一日三餐。场景看起来清淡质朴,却传达了热爱世俗生活又不至于堕入庸俗的精致品味。把“筑居”过成“栖居”,这才是现代人最向往的生活。可以说,对江南“慢生活”的向往,既是现代人怀乡情节的显现,又表达了现代人逃离现实焦虑,实现精神自由的强烈渴求。

魏晋之际,江南的山水园林就成为名士体悟自然之道的绝妙场所,而不同文化的交融也造就了传统江南知理守节而又不死板,热爱自由却又不放浪的性格特征。在当今社会中,快节奏的生活带来的压力往往使人心浮气躁、倍感艰难,白日的喧嚣与夜晚的诱惑使人无暇顾及内在的修养,这就导致了个人言谈举止粗俗,热点问题频发,反映到影视作品中则表现为千篇一律的华而不实。现代人更加怀念民风淳朴的传统社会,而这些气质和特征,正是传统江南文化所具备的。

江南的“异托邦”特性除了具有承担回忆的作用,也代表了一种反抗:以江南的青山秀水对环境每况愈下的反抗,以“慢生活”反抗“快餐式”消费主义的快节奏。江南的怀乡情结为现代人吹响了“回家”的号角,无疑成为了现代人治疗“都市病”的偏方,如克罗齐所言:“当人们又重新拾起旧日的宗教和局部的地方的旧有的民族风格时,当人们重新回到古老的房舍、堡邸和大礼拜堂时,当人们重新歌唱旧日的歌儿,重新再做旧日传奇的梦,一种欢乐与满意的大声叹息、一种喜悦的温情就从人们的胸中涌了出来并重新激励了人心。”{4}

三、“诗意江南”的反思与重建

怀旧是为了更好的纪念,但在现代社会中,怀旧却成为人类对抗现代社会的一把“利刃”。传统江南作为现代人付诸情思的怀乡异托邦,寄托了现代人对过往的若干美好回忆与期许,但也从另外一个侧面表明,随着社会的高速发展和物质的极速膨胀,当代的江南存在着一些与传统江南息息相关却又与时代无法调和的矛盾。

首先,高速发展的现代江南与传统江南发生了断裂。现代既是对传统的否定与批判,又生于传统之中。现代性对速度上限的追求却使现代人与现代社会时刻处于一种“脱域”状态,“所谓脱域,我指的是社会关系从相互作用的地域性关联中‘脱离出来’,并跨越无限的时—空距离对这些关联进行重组。”{5}“脱域”来自于现代人必须打起精神,随时面对每一刻都焕然一新的世界,适应忙碌与紧张带来的疲惫,久而久之造成个体的麻木与冷漠。社会的“脱域”则表现为社会高速发展导致的历史连续性断裂。历史断裂就意味着现代社会丧失了其应有的厚度与深度,压缩为能被一眼看穿的二维平面,当现代人在忙碌的余暇偶然发现自己空白的过去时,一种无根的漂泊感与失落感便油然而生,这也是乡愁与怀旧能成为近年来各类产品大卖的“护身符”的原因。

江南的现代性和经济发展无疑在全国名列前茅,上海、杭州、南京、苏州、宁波等城市均被划入一线和“新一线”城市之列。但需要指出的是,许多城市的建设与扩张都是“狂飙突进”式的,这就不可避免地导致一些问题的产生,如工业废弃物对环境的破坏,城市规划对原生村镇的侵扰、整体人文生态系统的损毁等。现代性的节奏打破了江南的宁静,也在潜移默化中使江南传统在现代文明的入侵中一点点被遗忘和抛弃。“变化的速度已经加快到这种程度,连我们的想象力也望尘莫及。”{6}一方面新的文化的涌入使得现代人跟不上节奏,忙于接受新事物而忘记了传统;另一方面,当传统逝去已然成为定局,现代人却没有能力去挽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其消失,且无奈叹惋。

其次,全球化進程对江南地方文化造成了猛烈冲击。自上世纪90年代起,全球化浪潮在促进全球范围内经济、政治、文化、贸易等领域的交流与合作的同时,也为江南带来了一些困扰。江南的美独一无二,最具特色的江南风味就是小桥流水、粉墙黛瓦、烟柳画桥,但在全球化的冲击下,江南特有的时空感消失,或者说,江南传统意蕴的诗性表达逐渐被同质化。对于“同质化”的理解,一为外乡人为江南框定刻板印象,非小桥、流水、人家不是江南;二为在国内甚至全球范围内对人造江南的无差别复制。这种复制虽然满足了部分非江南人的幻想,却毁掉了江南文化中美的独特性,使江南古镇中的审美意象成为随处可见的廉价品,丧失了个性韵致。当形式挤走意义,当新鲜感压倒对审美追求,韵味的消失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在全球化浪潮袭来之前,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地方性的,当中国搭上全球化的高速列车后,迎来了经济、文化交流与发展的春天,但城市化、国际化的经济发展模式却使传统的江南水乡面临尴尬的境地:水乡之“水”在沪宁杭并非是想象中的“江南水千条”,而那些令人魂牵梦萦的场景,也只能在精心打造的乌镇、同里、周庄等几个特色古镇得以体验一二。令人倍感讽刺的是,古镇周围,是反射着凛冽寒光的高楼大厦和日夜轰鸣的工厂,古镇与水乡反倒成为孤岛式的存在。在城市的夹缝中艰难存活下来的诗性江南本应有的独特气质与传统文化的痕迹被全球化浪潮粗鲁地吞没,而由此导致的诸多问题,如江南文脉断裂、集体记忆丧失和对江南文化的认同危机等,都十分不利于江南城市的长远发展。

再次,商业化导致江南古镇无节制的自我损耗。这种损耗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古镇诗意散佚,二是其处境进退维谷。上世纪90年代,周庄率先走上了发展旅游业的道路,随后,其他水乡古镇纷纷效仿周庄的成功之法,江南由此成为我国东部地区重要的旅游目的地。为了有能力接待慕名而来的游客、满足其多样化需求,古镇的商业气息日渐浓厚:古镇外遍布大小车驾,为游客提供住宿和快餐式的旅游出行服务;进入古镇,路边各色店铺鳞次栉比,八街九陌一派欣欣尚荣,但经营的商品却都大同小异。除经营纪念品、餐饮的商铺之外,近些年一些酒吧也悄悄地出现在了古镇之中,西塘更是因其“酒吧一条街”被冠以“艳遇之都”的“美名”。可以说,商业化使多数游客心目中的神仙居所如今流于世俗,甚至倾向于媚俗、低俗,那片曾供文人雅士风流的白月光沦为一摊殷红刺目的蚊子血。

在过度的商业包装下,本应安静柔美的江南古镇逐渐腐坏,甚至本地居民也不堪其扰,纷纷搬离。鲍德里亚认为,“我们处在消费控制着整个生活的境地。”{7}在消费社会语境下,人们“不再追求与众不同的档次,而是追求长久的激情、片刻的激情、再创造活动。”{8}消费意识形态操控着当代人的生活,真实被删除,只留下一个个被制造出来的符码。在消费文化的洗礼下,现代人与过去的羁绊表现得岌岌可危:传统的记忆场所正在逐渐消失,仍然存在的也与旧时滋味不尽相同。当游客来这里寻找梦境中的故乡,却再也找不回那份归属感。此时的江南古镇不过是一个肆意消费怀乡情怀的“修罗场”,是盈利的绝佳场所,而非真正的怀旧对象。而且,江南城镇的现代形象也是依靠个别古镇、园林等景观建立起来的,除少数几个城市被作为江南命脉的延续保留下来,其余城市或是抛弃过去寻求经济发展,或是依赖商业性的成品复制打造江南形象,以刻意的视觉规划与江南元素的生硬拼凑取代天然的随形赋景,这不能不说是现代江南发展的一种悲哀。

最后,信息时代对江南意蕴的平面化解读。江南的平面叙事一方面依赖于电子技术的发展对江南形象的输出,另一方面来自于现代人感知能力退化导致的对江南意蕴的浅表化解读。古典时期,受认知程度和技术水平的制约,人类的主要审美方式是原始的自然审美,体现为生活中的“静观”美学。但随着科技的进步、互联网的发展,手机、电脑等移动通讯终端在今天已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技术的“义肢”不仅延长了人的身体,也使生活成为一种“远程在场”。点击一次电子设备,就会在一瞬间实现在场,这是一种“不在场的在场”。远程技术无限缩短了距离和时差,只要在网络上轻松点击,就可以获得与江南相关的全部信息,甚至可以通过互联网虚拟旅游技术、全景电影体验技术获得身临其境的震撼视听体验,随时随地实现“在场”。尽管此种方式拉近了人与江南风物的关系,但不分时空的在场造成了肉与灵的断裂,是对海德格尔意义上“在场”的一种颠覆。

长期沉浸在图像和影像的世界中,就会混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甚至造成真实与虚幻的错位。当看山不必出门,游水不再会打湿鞋袜,欣赏江南之美也只需要动动手指就可以轻松实现的时候,对江南意蕴的时代解读也便显得浅薄无味。信息时代最不缺的就是数据与信息,在这些高速运转的信息背后,江南的意蕴被不断建构、解构和重构。现代发达的传播媒介使江南逐渐呈现出影像化、符号化的特征,而网络信息时代的碎片化又打破了江南的整体性。技术的狂欢使得原本完整的、优雅的江南意韵逐渐消退,当代的江南都市成为没有内蕴支撑的欲望空壳。

江南作为一个有着丰富能指的记忆之场,在现代性的冲击下呈现出重重危机:全球化使江南变得“千城一面”,美得毫无个性;商业化泯灭了江南古朴纯粹的美,都市成为喧嚣的主场;信息化使人们沉浸在浩渺的信息碎片中难以自拔。这些带给现代人便捷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扼杀江南传统之美的刽子手。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这些具有地方特色的江南风味只能存留在模糊的记忆和老旧的影像之中。在这种情况下,因此,对诗性江南的重构并非要求其放弃发展,而是在保护中寻求开发,建立一种“现代传统”:在人与自然、真实与想象之间建立一种平衡可持续发展。

从外部看,应加强对江南地区的保护。首先,是对自然环境的保护。江南的美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优越的自然地理条件。江南自然环境的恶化,既是城市化、工业化的结果,最终也将反过来制约城市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保护好江南的自然环境,不仅关乎江南的审美化生存体验,更是实现可持续发展的长远之计。其次,是对江南人文景观的保护。江南富足的生活狀态和浓郁的文化气息产生着丰富的人文景观:市镇里的小桥、流水、人家,城郊的虎丘、留园、沧浪亭,还有西子湖畔的断桥残雪与曲院风荷以及产生于不同时期的“乌青八景”“西塘十景”“南浔十景”等。因此,应当通过人与景观的合和统一向游客展示其内在的文化价值。江南保留下来的古建筑与人文景观见证了江南历史的变迁,也是中华文脉的传承,它促使江南诗性气质的萌生与发展,并为江南打上了独特的文化烙印。最后,是对江南社会景观的保护。社会景观以人为中心,表现人对社会的能动作用,包括江南地区独有的民俗文化、饮食文化、服饰文化、手工艺文化等。社会景观是人智慧的凝结,不仅有明显的实用性,还具有极强的审美价值。

从内部看,应当回到美学的视角来找寻诗性江南的重构路径。首先,重视记忆的美学价值。哈布瓦赫认为,记忆产生于具体存在的集体,是一种集合起来的记忆。文化记忆是将记忆与历史联系起来的纽带,是超越个体的,它存在于日常生活中的各种文化载体中,如文本、图像、语言、仪式等,并逐渐内化社会群体的共同认知,它连接了过去、现在和未来。《舌尖上的中国》一经播出就受热捧,好评如潮,除了精良的拍摄手法和对食材的细致展现令人食指大动以外,另一个关键原因就在于该纪录片每一个主题都是由几个小家庭串联起来的。导演注重选择的是与普通人生活息息相关的片段,让观众在平凡的柴米油盐中便生出一股亲切之情。《舌尖上的中国》用找寻记忆的方式告慰在外漂泊的异乡人,使他们暂时获得心灵的宁静。怀乡情结是记忆发生作用的结果,记忆中充满温馨和舒适的情感,这里没有束缚,只有自由和惬意,于是它才成为我们心灵的归宿。因此,重视记忆的作用,活化江南的文化记忆,在原有物质形态的基础上整合和创新原有记忆场,是当代诗性江南重构重要一步。其次,加强个体的审美意识。审美意识的欠缺使个体无法真正发现生活中的美,这主要表现为前来江南旅游的游客大多集中在南京、苏州、杭州等几个知名城市。对古镇的向往也停留在人云亦云的西塘、乌镇、同里、周庄等地,即便是景区内部,也存在各景点之间门庭若市和无人问津的强烈对比,这样往往会导致一些景观在被人遗忘的过程中面临消失的命运。同时,审美意识的欠缺也会造成个体对自身行为的错误评判,如游客乱丢垃圾、刻画古建筑,本地居民、工厂环保意识缺乏,不按规定丢弃生活垃圾、工业废料等。因此,加强个体审美教育,提高审美感受力和培养审美鉴赏力,不仅能促进个体的全面发展,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保护江南和重构诗性江南的作用。

再次,拓宽诗性江南的传播途径。今天,信息的传播已经实现了从口头、文字,到印刷、电子的转变,除了传统的以文字、图像寄情江南,还可借助互联网,通过公众号、直播、快闪等时下最流行的方式和科技的力量向人们展现古朴江南的现代魅力,如G20峰会上惊艳世界的《最忆是杭州》,就借助声、光、电的辅助实现了对当代江南的全新阐释。此外,钱塘江兩岸和西湖核心区域的亮化工程,既继承了水墨江南的传统韵味,让人们充分体验到江南独特的审美特色,又向世界宣告了“江南正青春”的实力。

传统意义上的烟雨江南作为“异托邦”,既是现代人的梦境,也是可栖居的家园,更是怀旧和乡愁的产物。古人书写传统江南,从中看到的是江南亦诗亦哲的文化内核。而今天,当我们书写江南,是书写一个充满地方性、传统性的古镇,还是书写一个现代性驱动的空洞乏味的城市或旅游空间?因此,当代江南的诗意重构既需要提高城市发展水平,更需要以其特有的诗性气质来增添城市的文化底蕴,对抗现代性带来的冲击。

注释:

①刘士林:《西洲在何处:江南文化的诗性叙事》,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209页。

{2}沃尔斯诺著,李卫民、闻则思等译:《文化分析》,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75页。

{3}周宪:《文化现代性与美学问题》,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7页。

{4}克罗齐著,傅任敢译:《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10页。

{5}吉登斯著,田禾译:《现代性的后果》,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7页。

{6}托夫勒著,秦麟征译:《未来的冲击》,贵阳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6页。

{7}鲍德里亚著,刘成富等译:《消费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页。

{8}利波维茨基、夏尔著,谢强译:《超级现代时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3页。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图文关系及其张力的学理研究”(项目编号:16FZW053)和浙江传媒学院新闻传播研究院项目“图像时代的影视江南形象及其视觉建构研究”(项目编号:ZCXC17ZD04)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浙江传媒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