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韭

2019-09-09 16:04贾拓
作文·初中版 2019年8期
关键词:韭菜盒子外公

前几天是外婆的祭日,一晃她去世整整十年了。她在世时我还是小学生,外公外婆住在乡下,我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日子没有现在过得富足。

西北的春天要来得迟些,到了公历四月,南方已然一派盈盈的绿意,她才不慌不忙地打扮起自己来。

等到冬雪完全融化,雪水渗进土层里,春天就在太阳暖烘烘地晒个几日后苏醒。外公每年都在向阳的地埂上栽两排韭菜,不多不少,就两排。约莫上一年夏末栽下去的韭菜老根,冬天来时全部擦着地皮割去,散散地堆在旁边。那几年的冬天要比现在冷些,降雪量也多些,地也冻得深些。外公时不时拿一把铁锹掘起一锹土,来对冬天的寒冷作出判断——他甚至还能预测来年的雨水呢。

春天的第一茬韭菜总是格外清香,好像这一冬的力量都憋在这一茬春韭里了。

割春韭也有讲究,外婆和外公不会用刀去割韭菜,而是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地掐,韭菜茎上的绿色汁液会渗进他们的指甲里,那一天处处就都是韭菜味儿。“这是有讲究的。”侍弄作物时他们总是对我这样说,好像那些绿色的芽苗比人还要金贵呢。

摘来韭菜洗干净晾在花园的围墙上,太阳懒懒地晒着,除了里院那几棵还没有长起来的松树抽出毛茸茸的嫩绿的新枝,花园里栽种的月季也抽出紫红色的嫩芽,芍药的根茎抽出来一簇深红色的芽苗直直地向上长着,空出来的地方是外婆新种下的早晚花和九月菊,还有一些单瓣的格桑花,整个夏天和秋天花园里就挤满高高大大的花儿。太阳好的上午,外公还会把一盆长得高大的夹竹桃、一盆剪成球状的金钱树、几大盆绣球花、几小盆仙人球全部搬出来放在院子里,剪去枯枝,摘去枯叶,用清水把叶片都冲一遍,在阳光下安静地晒着。那时候菲菲还是一只年幼的小鹿犬,懒洋洋地躺在花盆中间眯着眼睛晒太阳。院子里真是热闹。

这样的景象很多年都看不到了——外公再没有兴致专心于他的花草,那些花要么没有熬过寒冷的冬天,要么由于疏于打理全部死掉了。梨树也被砍去,因为它们已经老得不能结出果实。

一把春韭是春天的餐桌上少不了的绿色。吃了一冬的白菜萝卜,看着这油光发亮的绿,好像春天就随着这一抹绿意被吞下,整个身体的血脉里都弥散着春的气息。

春韭吃上好几天也不会腻。第一顿经常是韭菜和鸡蛋一起炒,黄灿灿的鸡蛋,切成段的韭菜,在白色的瓷盘里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儿,没等外婆从厨房出来,盘子里面就所剩无几。她也不生气,撩起围裙擦擦脸上的汗,端着一碗剩饭坐在我们旁边,看我们不吃了,就把盘子端过去,用馒头把盘底零星的一些碎鸡蛋和韭菜拨到碗里,再拿一片馒头把整个盘底细心擦一遍。

她一年四季总是在做针线活,春天的针线活就会有韭菜的气味。她有一个大红布袋子,里面装满了各色各样的线、布头、花样。一整个冬天她都在堂屋拆旧衣服、打糨糊、剪鞋样、纳鞋底子。下雪的时候她就盘腿坐在床边,看一会儿窗外的大雪,用一根长长的针费力地穿过厚厚的鞋底子,过一会儿就在头皮上擦一下针头,再用顶针按下去。老花镜都掉到鼻子下面了,她也不扶上去,就保持那个姿势,专心地纳着她的鞋底子。

“你春天就能穿上了,我做得快些的话。”我趴在她腿边看着她纳得整整齐齐的鞋底,开心地冲她喊着:“我不要绣花的鞋子。”可是我的脚长得太快了,鞋子总是卡脚,她就又开始做大一些的鞋子。等这批鞋子做完,我的脚又长大了些。她去世后舅舅翻出她的大红木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摞布鞋,大的、小的、男式的、女式的、绣了花的、没绣花的,就那样安静地躺在箱子里,她谁也没告诉——她就是这样打发她所有琐碎的时间,这么多年悄悄地默默地进行着。一打开那个箱子,好像她的时间又被释放出来,她又坐在床边,戴着眼镜一边纳鞋底一边喃喃自语呢。她偶尔望着窗外,说几句类似记挂老太太——她的母亲的话,总说过几天要回娘家看老太太。我就吵嚷着也要去看老太太,然后一头钻进她的怀里。唉,她却先老太太去了。

等韭菜再长大些,属于韭菜的独特记忆总是一个韭菜盒子。外婆做韭菜盒子用发面,韭菜切得指节长,只放些盐,搅拌均匀。平底锅用白菜叶子蘸着油刷过去,稍微冒些烟时把压好边的韭菜盒子放进去,一锅两个,满满当当。要翻面的时候,她一手抓一个把手,像变魔术一样,一旋、一颠,两个盒子就神奇地翻了面,整整齐齐卧在锅上了。这时,我总要自信满满地喊着要试一下,外婆总说我还小,没力气,拿不住锅。老实说,我都忘了我是什么时候掌握了这个技巧,遗憾的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兴冲冲地拽着她的衣角给她展示我的这个本事了。

韭菜盒子出锅前,最迫不及待守在锅边的那个总是我,第一块盒子刚放在盘子里,还冒着热气时,我就伸手去拨拉。外婆就在旁边喊着:“烫得很!凉了吃!”然后回厨房拿来菜刀切成几块,给我取一块放在碗里。韭菜盒子皮脆脆的,恰到好处的焦,最里面的面皮却无比松软,浸满了韭菜翠绿的汁液,一口咬下去,韭菜的鲜香和小麦粉的焦香混在一起,钻进肺腑里,“我真把春天一口吃下去了啊,外婆!”

后来很少吃春韭——韭菜四季都吃得上,但没有那些热情去等待一个韭菜盒子出锅,却总是不经意间被一绺春风晃得出神,嘴巴想念起那個刚出锅的韭菜盒子来。

今年春天去孝感,晚上和曦在超市买了一把韭菜,一小袋面粉,一回去就吵嚷着要做韭菜盒子吃。那时已经晚上九点了,曦躺在沙发上歇着,我在厨房准备材料。那会儿完全没有什么理智——那种感情来得太突然了,十年了,还是不能抑制住。揉面团的时候,鼻子一酸,眼眶一热,眼泪就下来了。

“这韭菜味儿可真冲呀。”悄悄背过身擦了一把泪,怕曦看见,又要一通解释。

曦家没有平底锅,许是因为锅底太薄,饼皮全部焦掉了,黑乎乎的。又试做了两个,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味道还是不对。”吃掉一口没有煎焦的韭菜盒子,便不再做了。

“有些东西好像永远都很难忘记,嘴巴都有记忆力呢。”

(指导老师 李新平)

简 评

琦君有《春酒》,贾拓有《春韭》,2 0 0 0字长文,较量一番吧。这是一篇读完会让你落泪的上好佳作!我认为是超过琦君的。《春酒》太噪,句段太密,民俗性介绍太多,气氛太欢乐;《春韭》很静,慢慢悠悠,散散淡淡,甚至不时跑出去来几句闲笔(花园的树、奶奶的针线),淘气一番又能自自然然地回来,类汪曾祺。敢放能收,收放自如,这或许是本文最优秀的地方。

收放背后是情感的高度凝练,是对生活的深挚热爱。我们禁不住想,作者是个多么热爱生活的人啊。没有半点做作,没有一丝浮夸。你永远看不到冗长无聊的定语,一个句子里绝没有太多“的”字。随性写作,笔随心走,连段落都是起落自由、长短不拘的。月季、芍药、格桑花,小鹿犬菲菲,朋友曦,春天去孝感,花名、犬名、人名、地名,自然写出,多么真实。“梨树也被砍去,因为它们已经老得不能结出果实。”“再也没有机会兴冲冲地拽着她的衣角给她展示我的这个本事了。”这样的句子就那么流出来,满含感情,又深藏不露。

然而贾拓又绝非笔墨不讲究的人,相反,他的文字极为考究。“一冬的力量都憋在这一茬春韭里”,“吃了一冬的白菜萝卜”,“唉,她却先老太太去了”,“被一绺春风晃得出神”——这是小细节的考究。“剪去枯枝,摘去枯叶,用清水把叶片都冲一遍,在阳光下安静地晒着”,“用馒头把盘底零星的一些碎鸡蛋和韭菜拨到碗里”,“一整个冬天她都在堂屋拆旧衣服、打糨糊、剪鞋样、纳鞋底子”,“一旋、一颠,两个盒子就神奇地翻了面,整整齐齐卧在锅上了”——这是长句子的考究。

总之,这篇文章完全洗去了学生作文的腔调,极难见到。

(郭培旺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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