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林
犀牛饲养主约翰·休姆的农场在严密的安保中割犀牛角。休姆在80平方公里的农场上饲养着1800头黑犀牛与白犀牛。定期将所饲养犀牛的角切下,这些犀牛之后会重新长出角来。休姆和一些支持合法销售犀牛角的人士认为,只有通过合法“收割”犀牛角来满足需求,非法猎杀才能被遏制。
在非洲,摩托车冒险是拼命的,我们好几次差点丢了性命。很多人问我,危险是不是来自野生动物,不不不,当然不是。我们确实经常进入野生动物保护区,与那些家伙面面相觑,但它们是友好的,因为我们穿骑行服、戴头盔的样子,完全像另一种野生动物,它们认为我们是它们的同类。关系问题就解决了。我们各走各的路。为此我感到颇有乐趣。
当然,从道德角度上看,我们是失去道德的,是我们挤进了它们的世界,而不是它们。
所以,多做点积德的事,滚开,离它们远一点,我想,这肯定是它们的心愿。
有一天,我们过一片沼泽地。
沼泽地不断在扩大,湖泊多了起来,和水有关的动物也多了起来,我们看到了野水牛和河马,水牛行走在水间小岛,河马则呆在芦苇荡,它们的大脚板每走一步,芦苇就倒下一片,就像遭到雷击。有一次我们停车休息,看到一条肥胖的蜥蜴,它正在与两只小鸟开战,小鸟的大小像鸽子,穿圆点子的毛衣,它们对庞大的蜥蜴寸步不让,同仇敌忾地展开双翅,快速移动着脚步,有机会就扑打一下,就像人类的泰拳运动员,有一次它们扑上去试图啄瞎蜥蜴的眼睛。蜥蜴显然很生气,也有些羞愧,它张开大嘴想一口吞掉对手,快快解决战斗,但它居然没能成功。最后,蜥蜴似乎想保住自己的眼睛,悻悻然退走了,一直退到水边,看着水草发呆,表情既窝囊又伤心。
得胜的小鸟没有收兵,它们站在河滩上高声叫骂,好像蜥蜴应该听得懂似的。
导游告诉我们,那条蜥蜴很有名气,名叫岩石,是世界上体重最重的蜥蜴,胃袋发达,很容易饥饿,估计它想偷小鸟夫妻的蛋,遇到了人家狠狠的反击。岩石蜥蜴,Rock monito,是一种智力超高的蜥蜴,属于非洲中部特有物种,是大陆上发现的第二长的蜥蜴。这种小鸟也很有名气,叫斑点鸟,江湖上人称神勇斑鸟,它们与尼罗鳄是好朋友,它们会把蛋藏在鳄鱼附近,托鳄鱼保管,以防小偷。它们只生活在撒哈拉以南非洲的草原和热带稀树草原。
“有斑点鸟的地方,应该有尼罗鳄。”比利说。
我们仔细搜寻,果然看到了尼罗鳄,它舒舒服服伏在一潭沼泽中,笨重的身体凝固不动,像一尊石头,但眼球却在一开一合,像忽明忽暗的灯泡。尼罗鳄是非洲最大的鳄鱼,会捕食羚羊、斑马、水牛等,甚至可以猎杀河马、狮子,有时会袭击人类。寿命为70-100岁。面对这样凶狠的庞然大物,我们没有靠近,很识时务地离开了。
穿過热带雨林保护区时,我们邂逅了不同家族的丛林动物,有时是鹿,有时是野猪,有时是胡狼,最多的是性格古怪的羚羊,所以我很想描述一下羚羊。
有一种灌木羚羊,身材细小,它们成群站在那儿,像千篇一律的小树,当我们接近时,树枝们突然跃起狂奔,着实把我吓了一跳,以为碰到了会变身的树妖。还有一种羚羊叫飞羚,比灌木羚羊高大,长而黑的角螺旋形上升,像支弯曲的长矛,远远就能看到。飞羚的心理素质不怎么样,看到摩托车就慌了,是进还是退?这是个严峻的问题,它们来回折腾,在痛苦中做选择。我们必须停车,等待它们最后的决定。还有种叫马羚的羚羊,身穿枣红色衣服,背上有坚硬的黑鬃毛,四腿修长,如果没有角角,它简直就是一匹标准的枣红马。面对飞奔的摩托车,马羚并不惊慌失措,它很淡定,站在原地不动,像个正在酝酿情绪的演员,等我们到了面前,它突然起跳,从我们头顶跳过去。
马羚跳过去时,我的脑袋嗖嗖发凉,像被冰水激了一下。
有一次,我们遇到了大象军团,它们排着队穿越林道,身上沾满了泥浆,似乎是远道而来,但精神不错,一个个甩着颀长的鼻子,走着整齐的方步。非洲大象耳朵非常大,性情暴躁,会主动攻击其他动物,很少作为家畜来饲养和使用。为了寻找水和食物,它们一年要走16000公里,穿过溪流、湖泊、沼泽。
骑手们纷纷停车,并高声喊叫:“嗬嗬,大象!”
“别出声!”领队查理压低声音说,“把引擎关掉!”
骑手们马上照办,把自己的声带和摩托车的声带一起掐掉。
但是,大象注意到了我们,它们开始向我们张望。我们有15辆摩托车,还有行李车和救护车,是一支不小的队伍,想让大象看不到我们,除非我们都穿上隐身衣。
大象头领仰天长啸,音量如同火车的汽笛,它发出了某种命令,大象们加快了动作,迈大步向林子对面跑,踢起了浑浊的尘埃。大象们一边跑,一边拿眼角瞄我们,摩托车是少见的东西,摩托车上面的大头娃娃也很少见。带着小象的妈妈脸色凝重,它们把纪律松散的小象赶进队伍,对它们教训了一番,自己走在队伍外侧,为小象筑起了防护墙。
就在这时,有两只大象停住了,它们向我们转过身,卷起鼻子,收拢耳朵,肩并肩走了过来,边走边发出尖锐的吼叫,似乎在发表某种宣言。
那天,我们走进了纳比米比亚的红色沙漠,在这片沙漠中包裹了一片湿地,湿地上有绿色的灌木,绿色的布须曼草,还有大大小小月亮似的水潭。
我们很惊愕,这片绿洲像海市蜃楼一样不可信。
庄主吉告诉我们,这片湿地就叫山羊庄,是他们家的养殖场。
反偷猎小组的成员全天候保护着奥佩杰塔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犀牛,它们的角被锯掉了,以防止命丧于偷猎者的枪口下。
这时,路边出现了林林总总的动物,跳羚、直角羚、弯角羚、鹿,还有一群时装模特似的斑马,这些家伙看到我们后,起足向远处狂奔,也有几个惊慌失措,竟从我们车前穿过。它们经过时,像一阵刮过去的风,带起了一团红色的沙土。我们问吉,我们吃的野味是不是来自这个群体。吉说是的。我们听了,脸上浮起忏悔的表情。吉宽慰了我们,他说,这片湿地非常珍贵,食草动物的数量不能太多,太多会和犀牛抢水源、抢草原。犀牛是最大的奇蹄目动物,也是体型仅次于大象的大型陆地动物。它出现在5500万年以前。共有5个品种,分布在亚洲和非洲,但因人们疯狂偷盗犀牛角,犀牛已是濒临绝种。仅存的少数犀牛集中在南部非洲。
“犀牛?这儿有犀牛?”我们惊讶地问。
“是的,这个山羊庄,其实叫犀牛庄,后来改为山羊庄,是怕有人知道了来偷犀牛。”吉说。
“噢,明白了,所以不能拍照。”我们说。
“是的,谢谢你们。”吉遗憾地说。
我们安静下来,眼睛搜寻犀牛的身影。
官方销毁之前缴获的2.6吨象牙和犀牛角,期间,环保警察和国内外观察员在严密监控销毁过程,这个过程会持续至少24小时。
我們看到了犀牛,黑压压一群,它们正在沙土上行军,队伍浩浩荡荡,边走边踢起尘埃,像一支开往前线的重型部队。我们的车慢慢靠上去,渐渐融入到犀牛之中。它们继续行走着,只有小部分停了下来,抬头凝视我们。它们的脑袋长方形,抬头纹很粗,有一对秀气的黑眼睛,形状像水牛的眼,双眼皮,眼睫毛翻翘。它们的嘴很不秀气,正方形,像个量米的斗,应该很会吃。它们脸的中央有两只角,一长一短上下排列,朝天高昂,似乎随时会吹起冲锋号。它们的身材和大象很像,腿更粗短一些,皮肤上的皱褶也更多,肌肉纵横驰骋。
吉说,这些都是白犀牛,它们很合群,喜欢成群结队,比较胆小,遇到危险会集体逃跑,让偷盗者很难下手。白犀牛是现存犀牛中最进化、最聪明、最晚出现的犀牛。而黑犀牛就不一样了,它们独往独来不合群,让偷盗者容易得手。它们性格刚烈,会与偷盗者决一死战,结果就很惨。吉说着,抽出了两张图片,一张图片上,黑犀牛被砍掉了整个脑袋,能看到断骨和碎肉,血流下来积成了小潭。一张图片上,黑犀牛被砍掉了双角,瀑布般的血柱挂满了脸颊,但眼睛还睁着,迷惑而痛苦地看着这个世界。
“Oh my god!”所有人都忍不住发出感慨。
“他们也会杀人。我的叔叔是被他们砍死的。”吉说。
“为了犀牛角?”我们惊叫起来。
“是的,犀牛角很值钱,一只角可以卖到几万美元。”
吉告诉我们,为了让犀牛看上去不值钱,不被人活活砍死痛苦地死去,他们经常为犀牛做手术,提前切除头角或者对头角打药。“你们仔细看,没有角的大犀牛都动过手术。”
我们听完目瞪口呆。但还是庆幸,有一群这样的人,正在为保护动物做出努力。
这时,前面跑来一头犀牛,耳朵上有只小铃铛。吉说,这个“女孩”叫Sunshine,前几天做了人工授精手术,如果Sunshine怀孕,21个月后会有宝宝。“21个月!”我们嚷了起来,似乎嫌它动作太慢,“21个月,人能生两个。”我们说。吉笑着说,人容易怀孕,Sunshine可难了,取卵子的通道长达1.5米。
“你们没有公犀牛?”
“很少,不敢养,公犀牛的角名贵,是偷盗者主要的目标。”吉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无奈。
有一次,我们停在一群犀牛中间,近距离观看它们。犀牛们似乎并不介意,它们有的在走动,有的在吃草,有的在小树下睡觉,睡觉的样子和人类一样,侧着身,缩着蹄,撅着屁股,脑袋枕在松软的沙土上,睡得很香,是天塌下来也不管的样子。吉指给我们看,哪些是公牛,哪些是母牛,哪些是白犀牛,哪些是黑犀牛。我们发现,黑犀牛不是黑的,它和白犀牛一样,也是淡淡的灰白色,但个子比白犀牛小,角也漂亮,站那儿独立思考,一副孤家寡人的样子。
兽医J o h a nMarais准备尝试一种新的治疗方法来填补这头雌性犀牛脸上的大洞。这个洞是偷猎者在砍下它的角后留下的,希望它能在这次袭击中幸存下来。
这头小犀牛名叫露露,它的母亲被偷猎者杀害,现在住在普马兰加省一个专门饲养犀牛的野生动物保护组织。因被鬣狗咬伤需要手术,工作人员DorotaLadosz全天候和它生活在一起,并在它接受手术后安慰它。
走完山羊庄湿地时,我们看到了一个小村庄,十几幢小木楼,进进出出都是金发碧眼的白人。木楼上挂着花篮,墙壁上画着圣母,房顶上支着烟囱,村庄中央有个小教堂,雪白的哥特式建筑,顶端是尖尖的小钟楼,一幅欧洲小镇图画。
我们接近村庄时,有几个村民向我们致意。
吉说,很久以前,他的祖先发现了这片湿地,带领家人居住了下来,从此再没有离开,他们在这里养殖犀牛,过着隐居的生活。他父亲是现任的庄主,我们看到的村民,有的是亲戚,有的是工人,有的是保护湿地的民兵。
“吉,你们靠犀牛生活吗?”我问。
“是的,我们向动物园出售小犀牛,也出售犀牛角。”吉说。
“养犀牛要花很多钱吧?”我问。
“是的,工人工资,兽医费,有时还要雇佣士兵、直升机,请他们帮我们巡逻。”吉说,“就算这样,每年都有犀牛被杀,那些人也有军队、直升机,有很好的武器,我们防不住他们。”
“政府不管吗?”我们生气地问。
吉说,政府管,但没什么效果,他们禁止销售牛角,牛角黑市价就上升,杀犀牛的人有增无减;他们取消禁销令,杀犀牛的人更多。有人还把牛角偷运到亚洲,那儿有钱人多。去年一年,南非、纳米比亚1000多头犀牛被杀。
我们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同情地看着那些犀牛。
我想,保护犀牛这件事,不会比登天还难吧?如果没有下家,上家不是没了市场?杀犀牛是断子绝孙的事,如果人人都不想做这件事,如果有钱人都不买牛角,犀牛不是安全了吗?
当然,我的想法过于天真烂漫。问题就出在下家这里,有钱的下家太多,而且很多有钱人迷信犀牛角能治病。
于是犀牛必死。这就是定数。
5500万年前有了犀牛,255万年前有了人类,比人类资格老5245万年的犀牛,却死在姗姗来迟的人手上。我忍不住怪犀牛,你进化了5500万年,怎么没把头角进化掉?这个錯误为自己埋下了杀身之祸。
我从心底佩服兰妮、吉、山羊庄的世代村民,他们在做高尚的事,想留住犀牛的香火。
但我对这件事不看好。因为犀牛们生存的地方,还有另一种生物,他们的名称叫人。有些人贪婪、冷酷、凶残。就拿我们这些人说,我们应该算是“好人”,我们热爱动物热爱大自然,永远不会去伤害犀牛,我们对濒危动物有很多怜悯,我们会拒绝买犀牛商品,我们有足够的正义感和悲悯之心。但是,除此以外,我们并不能去做些什么。我们不会像兰妮、吉那样守卫犀牛、保护犀牛,不会像大卫那样吃素。我们和很多人一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们的生活底线,就是活好自己。
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希望。结局就是,人总有一天把动物收拾干净,那时地球上只剩下了人。是大自然报复人类,还是人类收拾自己,这个到时候或许就能看到了。
所以,保护犀牛有什么意义?保护濒危的野生动物有什么意义?或许就是我们今天站在脚下的这片非洲大地上,还能看到真实的它们,生存,繁衍,生生不息。
在中国、韩国和一些东南亚国家,犀牛角被制成传统药材。但是,水牛角的化学成分与犀牛角一样,有同样的疗效。
犀牛角的工艺品,是以犀牛灭亡为代价的。所以,在你观赏一个美丽的犀牛角酒杯时,你面前的不是艺术品,而是一个血腥的物证,而你的行为是在鼓励屠杀,请拒绝一切犀牛角制作的工艺品。
于是我还是想做一件事,算是为大自然,也为自己。我提到的山羊庄、山羊庄湿地,其实都是化名。这也是我为犀牛做的一件事。
吉告诉我们,9月22日是犀牛节,World Rhino Day,我把它记在了笔记本上。到那天,我会想想犀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