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亚楠
他告诫人们应警惕一味沉陷日常琐屑而疏于深沉反思,要像在黄昏降临时悄然起飞的猫头鹰一样擅于总结白天发生的一切
村上春树的最新长访谈录《猫头鹰在黄昏起飞》是继他2015年出版《作为职业的小说家》之后第二本具有创作回顾性质的作品,由日本新一代风头最劲的年轻女作家川上未映子提问,村上春树回答,内容围绕《作为职业的小说家》及最新长篇小说《刺杀骑士团长》谈开来,采访前后历时4次,结集成书。
以访谈这一形态同其他作家交谈,是村上认为“非常不坏”的一种对话方式,因为“无论采访者,还是被采访者,都会因对方而使得内容变得相当有趣”。所以此书是村上觉得接受为数不少采访中最为“兴趣盎然”的呈现,“因为她把不同于我以前接受的任何采访的那类问题迎面砸了过来,并且毫不胆怯地从各个角度反复提问,直到自己释然为止。而在一次次回答她提问的过程中,我发现了我本身迄今从未想到的意味和风景”。比如二人谈到猫头鹰这一意象,它出现在《刺杀骑士团长》第五章的阁楼里,“一只灰色的小猫头鹰静悄悄躲在房梁上面的暗处。看样子正闭目合眼地睡觉。我关掉手电筒,为了不惊动对方,特意在离开些的地方静静观察那只鸟。近距离看猫头鹰是头一次。较之鸟,更像生了翅膀的猫。美丽的生物!”
村上的隐喻魔力历来为人称道,而猫头鹰的出现让自少女时代起就是村上忠粉的川上未映子认为,“是为了让一切同时发挥作用而存在于小说中的”,它和《奇鸟行状录》的“拧发条鸟”具有同样的意义和功能,是必不可少的存在,因为“超越时态和逻辑的故事,其内部需要由不同于神的视角的、什么也不参与的超越性存在,而猫头鹰恰恰是那样的存在”,川上未映子说。面对这样的解读,村上倒表现出令人惊讶的坦率,他说之所以要写猫头鹰,仅仅是因为“在以前的房子住的时候,房子有阁楼,猫头鹰就住在那里,可爱得不得了。从那时开始,就心想迟早非让猫头鹰出现在小说里不可”。
这样的错位在书中多次出现,常常是女作家讲了一通自己对于村上作品的理解,到了村上那里,成了“我没这么想”“我说过这话?”或“我不知道”。即便如此,村上认为,这样的碰撞十分有效,面对川上未映子每次新鲜尖锐的(有时分外痛切的)提问,村上在“出一身冷汗”之余,也品咂到回顾自身的味道——这像极了“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黄昏中起飞”,黑格尔曾用这句话来比喻深刻的哲学思考,他告诫人们应警惕一味沉陷日常琐屑而疏于深沉反思,要像在黄昏降临时悄然起飞的猫头鹰一样善于总结白天发生的一切。借这样的譬喻,村上的长访谈以《猫头鹰在黄昏起飞》为名,未尝不是一种村上式的理性思考。
“猫头鹰也许是作家文件柜里的其中一个”
“猫头鹰也许是作家文件柜里的其中一个”,川上未映子的启发让村上这样想道。他形象地描绘自己心中有个很大的文件柜,柜里有好多抽屉,好作家的本领是,“能在适当的时候即刻找到适当的存放位置,三两下立体组装起来”。除此之外,未避免模式化,接受“意想不到的抽屉啪一声打开”这点也很关键,毕竟小说是“偶然性的接踵而至”,如此故事才有了生命力。
他讲《刺杀骑士团长》的诞生,前期准备靠的是偶然的汇聚,先是在脑海里突然冒出“刺杀骑士团长”的名字,再是想到日本18世纪有个叫《二世缘》的短篇,那里面即身佛的故事颇为有趣,还有自己很早之前就放在电脑里的一段话,后来变成了《刺杀骑士团长》第一章的开头,“那年五月至第二年的秋初,我住在一条狭长山谷入口附近的山顶上……”村上说,这三个元素算是这部小说的起跑点,有了它们的相遇,他才肯花时间抵达长篇的终点,而这期间的等待就变得十分的重要,“长篇小说这东西,某种意义上,就是持续发现那种自然发热情形的作业。正因如此,作家必须不屈不挠地静等一两年,直到能够确信这是可以动笔的确凿无误的一个点”,村上说。而他一旦动笔,便不会停止——村上的自律勤奋有目共睹。
创作过程中,他以巫师作法的方式将各种事物召唤,开始有各种各样的人出来进去,故事的热能便自发地喷涌而出,向前推进。而他进一步向女作家透露,认为除了小说的引人入胜、结构的不落俗套、意念的妙趣横生之外,拥有具备个人标识的生动语句是自己作品不让读者入睡的秘诀之一。村上说,句子的动感是根本的根本。他举例,高尔基的《在底层》里写道——一个人说,“喂,我说的话,你在听着吗?”另一个应道,“我又不是聋子”。村上觉得这样的交谈是动感十足的,但若另一人回的是,“听着呢”,则丧失生动,令读者跳读;另一个例子是比喻天才钱德勒的那句——“对于我,失眠之夜和胖邮差同样罕见”。村上认为,遇上这样的句子,读者怎会无动于衷?这成了他文章写法的范本。且据他观察,做不到这样的作家有很多。纵观村上作品,这样让人为之一震的非逻辑性比喻到处都是。《挪威的森林》里,“我喜欢你,就像喜欢春天里的熊”。《寻羊冒险记》里,“她和她的耳朵混融一体,如一缕古老的光照滑瀉在时光的斜坡上”。《舞!舞!舞!》中,“我像孵化一只有裂纹的鸵鸟蛋似的怀抱电话机”……
访谈中,村上用“信用交易”来形容他同书迷们的关系,这多少解释了为何他每有新书发售都会形成舆论热潮现象的原因。村上认为,多年磨合,使他在读者心里有了一席之地,读者信赖此人不会干坏事,也不会干怪事,正因了这种信赖之心,他的书才得以卖得出去。
“本能地认为还是不写成小说为好”
在有关小说家对于社会问题是否发声问题上,村上也给出了自己目前坦诚的心情,他讲到自己刚起步时之所以不愿意就社会问题发言,“是出于对学生运动期间语言纯属消耗和徒劳的怒不可遏,再不想让语言白白死掉了”。而目睹日本近几十年来泡沫经济的崩溃、神户地震、“3·11”地震、核电等问题,村上原以为日本会成为更为洗练的国家,但他感觉眼下显然是朝着正相反的方向行进。这是他怀有危机感的缘由,他也在摸索合适的方法来表达这一切。但他表示,他从未想过要把社会的重大事件直接作为小说的主题,相比之下,更强烈的心情是:对许多事情隔一段时间、隔一些距离来看,以那样的视角重新审视此时此地存在的事项。他曾就地铁沙林事件彻底进行调查采访,花了一年时间,“本能地认为还是不写成小说为好”,最后采用了非虚构的形式。因为他觉得,将这种题材以直接的形式写进小说,无论动机如何,结果都是小说利用遭遇事件的人,“我不愿意把有悲惨遭遇的人就那样以虚构形式加以利用。这不限于那类重大事件,在日常生活层面也是如此”,“即使那么做能拿到全世界的文学奖”,村上说。
“如果村上春树想拿诺贝尔奖,那么就有必要明确写政治”面对由来已久的评价,村上春树回应道,“我倒认为自己写的东西是相当有政治性的”。同时觉得较之直接的具体的政治诉求,莫如以小说或故事这一形式 “迎面砸过去”为好。他这样说道,“以南京大屠杀为例,否定的一方备有预设问题集那样的东西。若这么说,对方就这么应付;这么驳斥,对方又这么反击 ——模式早已定下,无懈可击,一如功夫片。可是,如果换成故事这一版式,就能超出那种预设问题集,对方很难有效反击。因为对于故事或者对于理念和隐喻,对方还不知道如何反击好,只能远远围住嚎叫。在这个意义上,故事在这样的时代拥有百折不挠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