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色的月亮

2019-09-09 05:57车军
安徽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小野司马老头

车军

莫名其妙的投诉风波

清晨七点半,9路公交车停靠御街酱园站,司马虹摁键开启前后门,上车五人,下车一人,不过最后一位上车者十分疲沓。司马虹偏过杏仁眼梢,是个老头,差不多有八十岁,稀疏的白发像鼠茅草,右侧长寿眉的尽头卧伏着蚕豆粒大小的痦子,甲壳虫似的趴在那儿窥视右眼深处有无猎物,最奇怪的是两道眉,以眉峰正中为界,往两端太阳穴前进的是齐刷刷白眉,往眉心推进的则显淡黄,很让人以为老人不是恶搞,便是演戏未卸妆。

老人拎着黑色塑料袋,鼓鼓囊囊不知装啥物件,一只脚踏在公交车前门踏板上,一条腿拖在车下,似想上车又显吃力,说吃力却不见老人努力。司马虹觉得眼熟,一时记不起在哪儿遇过,皱皱眉说,高峰期凑热闹,你上不上车?老人说你扶我一把。司马虹扭头对车上乘客道,请哪位先生帮一下老年人。老人摇头,说就要你扶,老人随即又拔高声调,我才七十八,怎么说我是老年人?司马虹乐了,车上人也乐了。司马虹说,好好好,你不算老年人,快点儿上车行了吧。老人说,你不尊重我,必须扶我上车。司马虹说,没有特殊情况,我不能离开驾驶座,坚守岗位你不懂吗?老人不高兴了,说你态度不好,居然诮贬我不懂岗位,我要投诉你。车上有人不耐烦了,说真是坏人变老了,大姐快点儿开车,我要赶往清江浦办事呢。老人拖在地上的腿像触电,麻溜地提上车,吼道,谁说坏人变老了,谁说我是坏人,我既不是坏人,也不是老人,这个谁必须站出来给我赔礼道歉,这个谁不站出来道歉赔礼,这个小大姐有连带责任,可以不赔礼,但必须道歉,取得我谅解,不然跟你们没完。

司马虹哂笑着关上车门,让老人坐好,启动车子。老人站在投币箱附近通道上,掏出老年卡扫一下投币器上的读卡区,瞄一眼爱心座不坐,两手紧紧抓住立杆,握在左手的塑料袋滑到胳膊肘,随车子摆动。老人不停嘴地说,你不给我道歉,怎么就开车走了,你不尊重我,还造成乘客安全隐患,随即抻脖子盯一眼司马虹饱鼓鼓的胸前,说我记住你工号了,我要投诉你。司马虹想老头可能神经有问题,好在他没有过激行为,就是说话太讨人嫌。于是没有搭理老人,小心地驾驶着公交车奔驰在御街大道上,向清江浦出发。老人喋喋不休,听得一车人哂笑不已、厌倦要命。所幸,老头坐了两站,伴随喋喋不休声下车了。

本以为事情就此过去了,岂料正午时分,司马虹驾空车拐入五岔河口岸御街堡分公司调度室,利用小憩时间准备吃自备饭时,章经理打她手机,问她是否在分公司,在的话,立即来经理室。司马虹说章经理没去吃饭,找我有何贵干,请在电话中说。经理声音好像很苦,说出的话更苦,说我哪走得脱呀,你摊上事了,赶紧来解决问题。

司马虹满腹狐疑地走进经理办公室,看到早晨坐公交车的老头从塑料袋里取出桶装方便面,摆到茶几上撕揭纸盖子。年近四十岁的章经理,平时板着腰身显得趾高气扬,此时拎着水壶,弯下腰,仆人似的堆着笑脸,往老头纸碗里注滚开的热水。司马虹的心像被小鹿撞了一下,肉击肉的声音都听得真切,老头真来投诉了啊,我没有怎么着他嘛,一委屈,差点儿落泪。

老人盯着热开水注了大半碗,抬头向章经理道谢时,看到站在门外的司马虹,笑笑说,领导,你没口福,本来请你吃这碗面的,小大姐来了,女士优先,幸亏还有一碗。说罢手伸向塑料袋,章经理阻止老人取方便面,说,大爷,您老别客气,您先吃饭,吃过咱们再聊。老人不再跟他客气,对司马虹说,小大姐你把这碗面吃了,味道不错,香菇的。司马虹惊讶,老头唱的哪出折子戏?苦笑笑道,敢情大爷来请我吃方便面啊,您老心意我收下了,我带的饭在调度室,刚准备吃,章经理命令我来,就跑来了。随即对章经理说,找我什么事?

章经理沉吟着如何回答司马虹间,老人“哦”了声道,小大姐你先去吃饭,领导,对了,公司人都叫你章经理,我也叫你章经理吧,你先回家吃饭,等你们都吃过饭了,我们再认认真真谈,不把事情谈好,我不会走的。

章经理牙疼似的咝咝着嘴,说,大爷,您把方便面吃了,咱们就谈吧,我肚里油厚,饿一顿没问题。

老人点点头,说,章经理是老实人,说老实话,哪有领导肚子里油水少的,饿三顿也没事。可人家小大姐是驾驶员,肚里油水没你足,等人家小大姐吃过饭总行吧。

章经理哂笑得像哭。

司马虹哂笑得倒很真诚,说,先说事吧,章经理叫我来,不把事情挑明了,我吃不下饭,再说了,跑车有规定时间段,我吃了饭就得出车。

老人说,这么辛苦啊,那我长话短说。我来投诉你的,你向我赔个礼,道个歉,事情就算过去了。对了,章经理说你叫司马虹,这名字好听。

司马虹哭笑不得,说大爷,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啊,干吗要投诉我?你一投诉,我这个月奖金就被你投没得了。

老人一愣,立即板下脸对章经理说,我投诉是我的权利,是我受到不公平对待才找他们当官的,但作为领导,工作不能没有人性化,你要是敢扣小大姐奖金,我就到市政府投诉你不关心职工,影响职工不能很好地为人民服务。

章经理张口结舌。

司马虹想笑没敢笑出来。

老人话锋一转,说,你们心里肯定认为我老头子是神经病,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就是让我增加一个投诉你们的理由。老人伸食指点着司马虹,你看看,你一直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怪我投诉你吗?这是原则性问题,你扪心自问,想想有没有对不起我,我上车时,一条腿忽然不得力,什么原因造成的,我還没有上医院请教医生,但肯定有原因,你当时什么态度,皱了眉,口气偏重,问我上不上车,你说我不上车,另一条腿登上去干什么,我让你扶一把,你不扶就算了,还对车上那么多人说我是老年人,我才七十八岁,能算老吗,本来呢这件事儿不算大,可你又诮贬我不懂岗位,更为严重的是其他乘客趁机兴风作浪,说我是坏人变老了,我当过兵,转业后获过先进标兵、劳动模范称号,倒成了坏人?小大姐,我让你道个歉、赔个礼,当时这件事儿就过去了,可惜你一直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你说,我投诉你屈不屈?

轮到司马虹张口结舌了。

章经理用手挡住自己的半边脸,对司马虹使眼色,意思是姑奶奶赶紧打发老头走吧。

司马虹长嘘一口气,学影视剧宫廷戏里的女人道万福,说大爷,您要不提醒,我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犯了严重错误,这笔账我要记到我老公头上,他昨夜今晨与我拌嘴,导致我心情像新衣裳被人用烟头烫了个洞,忘了顾客至上的服务准则,对您态度生硬了,在此,小女子诚心诚意向您道歉,求您饶了我,以后保证满脸阳光地对待每一个上帝、每一位乘客。

老人乐了,瞬间返老还童,说,看看,事情不就解决了吗,根本不值得小题大作。随即转换话题,说,司马小大姐,不许你找你老公麻烦。又对章经理说,我再说一遍,不许扣小大姐奖金,不然,我跟你们没得完。

太极打得云山雾罩

下午四点出头,宋迎捷带着一个辅警走进鱼城城管局找办公室副主任李部观,出示警官证后,说,我是龙眼派出所的,想跟你了解个事。正盯着电脑发呆的李部观,抬眼看着来人,好像没回过神,愣了足有五十九秒,才轻飘飘地扫一眼办公室的另两人,对他使了个眼色。宋迎捷一愣,啥意思?李部观没有搭话,起身走向门外。宋迎捷不再多言,紧随其后,走向三楼东头的小会议室。

李部观推开棕红色木门,在长桌一侧坐下,似看非看宋迎捷与辅警,并未让座,也未倒茶水,掏出一支香烟,吸上,才示意两人吃烟。宋迎捷感觉李部观怪怪的,瞥一眼想接香烟的辅警,摇手表示不吃烟,辅警借势顺坡将面前的烟灰缸推开一尺。宋迎捷道,打扰李主任了,创建文明城压力大吧?开场白属没话找话。

李部观犹豫着吐出两字,还行。

回答很中性。宋迎捷并不介意,依旧没话找话,李主任哪年转业的,在哪儿当的兵?

李部观轻飘飘地瞥一眼宋迎捷,说,西北,有几年了。

宋迎捷想笑没笑出声,问,李主任家住哪儿?

李部观迟疑几秒,答道,市中心附近。

宋迎捷愣了片刻,心说这人挺有意思的,问,老家哪儿的?

李部观说清江浦,补一句,御街堡镇,反问一句,查户口?

宋迎捷摇摇头,说,李小野是你儿子吧。

李部观点点头。

宋迎捷道,听说你爱人在街道办事处工作,两口子都是公务员,不错。

李部观没吱声。

宋迎捷道,两口子一定都忙,平时跟李小野交流不多吧。

李部观说,小野很少回家。

宋迎捷问,李小野犯事了,知道吧。

李部观略显震惊,摇头表示不知。

宋迎捷问,李小野回家了吗?

李部观说,几个月没看到他了,他妈妈让他考公务员,不肯,犯啥事了?

宋迎捷说,昨晚李小野与他的朋友把竞争对手打伤,跑了,如果构成轻伤,就麻烦了,希望李主任配合我们工作。

李部观惊讶地说,小野胆子小,咋会打人?鉴定结果出来了?

宋迎捷说伤者正在治疗,不是省油的灯,还没有鉴定。他没好说伤者有些背景,不然屁大点儿事不会惊动上面,现在要做的是找到嫌疑人,化解矛盾,真严重已直接网上通缉了。宋迎捷试探性地问,不会跑你老家了吧?

李部观道,我大半年没回老家,说不准。

宋迎捷“嘁”了声,问,老家有哪些人?

李部观道,父亲。

宋迎捷道,你是军人出身,相信你,希望别惊动你家老爷子,配合我们找到李小野,调查案发情况。

李部观点点头,没吱声。

宋迎捷说,李小野要是回家,请你务必劝他去派出所,没回家,就权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别节外生枝。

李部观道,应该可以吧。又问,谈话算不算结束了?

宋迎捷点点头,眼角扫一下辅警。李部观伸手示意他们离开会议室,目送他们出门,走向走廊,才轻轻捎带上会议室门,回办公室,继续盯着电脑屏发呆。

宋迎捷没有离开城管局,让辅警在走廊等会儿,独自走向同层楼最西端门楣嵌有“局长室”的房间。局长年近半百,儒雅,白净,显得女相,盯着宋迎捷,表情显露不认识来人。宋迎捷亮明身份,局长泡杯龙井给他,问什么事?宋迎捷说跟创建文明城市没有关系。局长笑,宋迎捷也笑,气氛融洽。局长说今年验收不合格,国骂一句后,说又得创几年。宋迎捷道,可不是,各单位忙得屁颠屁颠的,我们忙治安、办案外,还得创,不比你们轻松。

局长笑笑,说,你们可以耍滑,我们责无旁贷。

宋迎捷笑得欢实,说局长真会拿人民警察寻开心。

局长说你错了,二十年前我也是警察,怎么会拿自己寻开心。

宋迎捷这才引入正题,轻声问局长,李部观这人怎么样?

局长声音同样轻,蔫,极少主动跟人说话,和同事关系皆一般,我找他谈工作,问一句答一句,答得似是而非,涉及文件签发、发票报销、会议纪要等,从不肯签字,恼火也没用。前年春节前有个副局长被留置,因工作上的事务与他有关联,纪委找他了解情况,做过笔录,让他签字,死活不肯,后来迫于压力,潦草签了,岂料他第二天找我麻烦,要么销毁笔录,要么涂了他名字,唉,大家渐渐习惯他了。怎么想起打听他?涉及案子?

宋迎捷笑笑说太极高手,云山雾罩,做特工绝对行,安置到城管,可惜了。指指脑瓜,是不是有问题?

局長笑了,说你够损的,我估摸跟他经历有关,也不排除受过刺激,所以对所有人都有提防心。

宋迎捷问,怎么回事儿?

局长说,他在某基地服役二十年,副团转业,军事保密单位,我也是听说的,不知真假,有说基地发生过泄密事件,不严重。有说涉嫌某个首长腐败案,匿名举报,牵扯到他,找他谈话,可能发生冲突。他老婆黄莺是鱼城某老领导的闺娘(女儿),在鱼嘴街道办事处任副主任,一身公主病,怎么结合的不知。不管哪种原因造成的,反正他到我们单位就这个样子。宋警官,你不会为这些事来了解他的吧?

宋迎捷笑了,说局长真会拿我开心,我哪有那么大的权力,他儿子犯了点儿事,找他了解个情况,觉得他很怪,才找您聊聊的,别介意哦。

局长笑笑,送客。

跟李老头算熟人了

傍晚七点半刚过,司马虹到家,尹春来正在陪儿子尹马源做作业,餐桌上三菜一汤,其中一盆是儿子喜欢吃、司马虹更喜欢吃的洪泽湖小龙虾,一看蒜泥煮的成色,就知道是南街马记饭庄的货。狗东西买来龙虾,就表示他恬不知耻地服软认错了。

昨夜今晨的拌嘴,谈不上谁对谁错,诚如某哲人所说,“家是讲爱不是讲理的地方”,两口子的生活确实会出现这样的怪状,讲理往往伤害了对方,用爱却能解决很多不讲理的事,这道理大家都懂,却未必人人都能做到,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夫妻矛盾、家庭矛盾,甚至发生离家出走的愤怒。

起因是中秋节快到了,司马虹说,公交司机愈逢节假日愈忙,中午没空子到娘家过节,晚上一家三口仍然回娘家过团圆节。尹春来不高兴了,说几个年头的中秋节都陪你父母团圆了,你去年就答应我今年到清江浦过节,怎么临近又变卦了。司马虹说,要不你中午带儿子跟我爸妈过节,晚上一块儿去清江浦。尹春来说司马虹同志,你别忘了,正因为中秋节,警察更忙,我值班到晚上六点,中午怎么能脱班?司马虹说,我不管,去年我说过什么记不得了,三百六十几天,谁有这么好的记性?我娘家就在镇上,不去陪老人,良心上过不去。尹春来皱皱眉,说前天晚上不是送了两千块钱礼品,也在他们家喝了酒,我爸妈一分钱东西没给呢。司马虹道,你当我爸我妈稀罕你送的东西,他们图的是饭桌上的热闹。

这是当代独生子女组建家庭后每逢佳节的窘境。尹春来当然知道在镇上过节方便,岳父岳母家就在御街照相館对面的竹竿巷,距离他们居住的御苑小区不足三里路。可问题的关键不是路近,就算清江浦路远,也不过二十来里,自己父母就不图热闹吗?!两人为此争执,尹马源倒会拉弯子,说清江浦爷爷奶奶家、御街爷爷奶奶(当代许多外孙称外祖父母省略了“外”字)家都不去,就去马记吃龙虾。这浑小子还以成年人的口吻说,我结婚了也不到你们两人家过节,跟老婆出国玩去。气得司马虹、尹春来哭笑不得。因司马虹上班的特殊性,必须早早赶往御街堡公交分公司,没有留下继续磨牙,气虽然被儿子逗掉了一部分,毕竟肚子里仍有闷气。

尹春来说龙虾出锅总计半个小时零三分,拿回来距你到家时间九分五十七秒,没有超过十分钟,塑料袋包装得严密,不会凉了,为着龙虾,儿子放学晚饭都没有提前吃,好了,开饭。司马虹瞄着龙虾,闷气彻底泄完了,包括逗乐的老头增添给她的闲气,都消融在蒜泥龙虾的味中了。她故意瞪尹春来,说算得这么准确,断案子吗?

尹春来嘿嘿嘿,司马虹嘿嘿嘿,尹马源学父母加了一倍的嘿嘿嘿,其乐融融开吃。司马虹平时还算文静,一旦吃龙虾,便露出吃货本色,差不多与儿子平分秋色。尹春来几乎不沾这种硬壳子龙虾的,用他话说,油乎乎的,费事儿,不如大块牛肉下口爽。东西南北扯淡,剥龙虾的司马虹说到了早晨遇上故意找麻烦的老头,跑到公司投诉她,可又不像真投诉她,事后听章经理说,前几天老头就投诉过5735号车的老王,老王认为自己没错,拒绝道歉。在分公司闹腾了十几分钟,差一点点儿就报警了,老王才很不情愿地说句对不起,说您老上车后在我开车时逗我讲话,我不该阻止您,而应该挑一个口齿伶俐的乘客专门陪您唠嗑,这样既能保证行车安全,又不让您受冷落。老头才嘟嘟囔囔地离开。

尹春来乐了,说老头是不是姓李,我跟他算熟人了。唇红齿白的司马虹,刚把血红色龙虾壳内剥出来的白生生虾肉,送入口半截、留唇外半截,旋即雕塑般凝固住,好在眼睛仍流星似的灵动着,放出的电波变换成一拨儿透着光泽的语言。尹春来岂敢读不懂,左手抽出抽纸盒内三张洁白的纸递到司马虹油乎乎的右手上,右手导航似的一伸,意思你继续吃,白牙咬着白虾肉凝固不动,挺吓人的。当然后半截话不敢让司马虹懂,尽管眼神表达的是这意思。司马虹可能急于知道尹春来怎么跟老头是熟人,从未听他提过,故而忽略了他眼神泄露的意思。

尹春来刚要开口说出与老头相熟的原委,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叮叮“荡”起来,他摊摊幸亏不是油乎乎的手接通手机,是宋迎捷打来的,说有公干来御街堡,还说你小子别到时溜号。他俩是战友,在上海警备区某部,同一年入伍,同一年转业,他回家乡安置到御街堡派出所,宋迎捷分配到鱼城龙眼派出所,两地相距逾百公里,当时皆不爽,后来都适应了,时常通个电话,或逢适宜机会到一块儿喝上几碗小酒。但此次公干何事、何时到御街堡,这家伙没有明说,却扯了一通似是而非、天南海北、激情满怀的废话,最后说他来时带十公斤在优良水质中养殖的金湖龙虾,让弟妹烧十斤十三香重口味的、十斤蒜泥非重口味的,跟你们家一道吃顿爽快的龙虾宴。尹春来笑骂道,明知她鬼急慌忙地没你这个鱼城小子做的虾出彩,还损你弟妹,况且我们家也没有这么大的锅,你打包带来吧,龙虾城有家饭店烧得味地道。随即又说,你减半龙虾,拎几斤螃蟹让司马虹蒸,中秋节前后适宜吃螃蟹。两人说笑一番,才结束通话。

宋迎捷与尹春来同岁,大一天,比司马虹小一个多月,他老以哥称尹春来的老婆弟妹,司马虹不买账,说尹春来归尹春来,随你们兄弟俩怎么称呼,你宋迎捷必须称我姐,不准胡乱瞎喊。

司马虹在尹春来通话间已吃了第N只龙虾,此时用餐巾纸揩手上的油渍,并非白皙的手指竹节似的瘦长,用于弹钢琴、琵琶没得说,遗憾的是司马虹套用某小品明星话,自己没有音乐艺术“细菌”,被一心强人的母亲扇过不低于三个大嘴巴子,也只能读职业技术学校,所幸握方向盘比同门姐妹抓得满。与尹春来谈恋爱第一次牵手时,尹春来说只敢轻轻勾着她手指,生怕不留神将“竹节”捏断了。司马虹扬扬剪成尖刀状的指甲道,婚前婚后都不许你欺负我,不然保证让你满脸开出绚丽灿烂的鲜花。说归说,笑归笑,两人没有实战过。

司马虹问,大过节的宋迎捷不陪他老婆闺娘双方父母,跑御街堡来干什么?尹春来说见鬼了,他没说中秋节,只说最近,你怎么就把自己当成鬼谷子会掐算了。司马虹不接他话茬,说你跟那个老头算熟人,看来认识有年月了。尹春来说半年多时间,为他老人家出过多次警,皆是说重不重、说轻又不能忽视、处理不慎容易惹出麻烦的事,酱园社区夏主任说李老头让人哭笑不得的头疼,一次他到居委会也不知办啥事,喊了声夏主任,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为创建文明城市与居委会几人说话,夏主任没搭理他。好了,李老头不依不饶,说夏主任跟他闺娘年龄差不多,居然瞧不起他,而瞧不起他,就是瞧不起社区居民,不关心百姓冷暖,忽视民生需求,让夏主任召开社区居民大会,公开道歉,如不答应,他就到御街堡政府上访,还要到清江浦市找媒体记者曝光。夏主任差点儿被李老头气哭了。

居委会其他人看不下去了,报了警。那天我去了,李老头跟我控诉了夏主任不理睬他的“严重影响”和“深远意义”,说社区领导不能从点滴小事上关心百姓切身利益。我只好像夏主任上级似的严肃批评夏主任,要她心里一定要装着人民的利益,不管听没听到李老先生喊她,都不能不当回事儿,要知道他是我们衣食父母的人民。夏主任赶紧向老先生真诚道歉,获得谅解,才哄得老头开开心心离开,说来办啥事的也不办了,临走还要了我手机号码,说便于他联系我监督基层组织。事后,夏主任跟我聊到李老头,说老头早年在西北边疆当过兵,参加过中印边界秋季自卫反击战,以前不像这个样子,又聊些其他话题,摇摇头说,老头越活越像老小孩了。

老子的乐趣多着呢

李老头在御街堡公交分公司投诉圆满解决后,端着开水泡好的桶式方便面走出办公楼,在调度广场边一株女贞树下的石凳上,稀里哗啦吃完尚有温度的方便面,从塑料袋内拿出地产五块钱一包的香烟,捏出一支点着,深深地吸一口,神仙似的享受着非烟民者难以理解的美妙感。

一支烟吃完,李老头出了公交分公司大门,沿五河口西堤一步三停毫无目的地行走。经一段苇荡,拐进淮河与运河交汇处一爿明清建筑的旧宅院,此院占地起码十亩之上,据说是旧时御街堡主祖传府第,若干年后收归国有。1960年代初至1980年代末,曾作为御街堡镇政府办公场所。1990年代初在镇缫丝厂附近建了新办公楼,镇政府搬走,旧堡主府院作为市级文物保护了起来。新千年以来房地产大开发,传闻某位有魄力的开发商想打這片土地的主意,亦有人说镇政府想拆掉旧宅院,翻盖仿古商业建筑。不知什么缘故,均不了了之。

老头与大门外的一尊石狮子对峙了约半小时,直到把石狮子的眼珠子盯得感觉晃动了,才缓缓移步,顺运河大堆前进。河堆,千百载以来丛生着杂草杂树杂灌木,近些年被御街堡镇政府整治成绿化风光带,有些人间仙境的味道了。老头用脚丈量着三四里长的草坪、果木、花丛、石道、曲径、台阶,并未丈量得情绪满怀。镇政府初衷是为御街堡人民提供一方休闲、娱乐身心的美丽世界,可惜御街堡人民不买账,不是被手机勾住了魂魄,就是在大大小小的餐馆买醉,或舞厅、教堂、寺庙周边广场纵情歌唱,也有追求上进的人在家里家外收听收看正能量,所以顶多每天晚上来一群老大妈,在靠近镇政府的广场跳《荷塘月色》《最炫民族风》。李老头晚上偶尔光临,虽不咒骂老女人们,也是一脸的不屑。

老头转悠了半天,直至夕阳掉进五河口,才途经酒坊,走进位于酱园花苑旁边的大杂院。传闻旧城区改造要扒掉这片明清时期的老房子,可十几年过去了,终因商住合用拆迁难度大,没有启动。

李老头打开他家三间瓦房主门,寻思搞什么晚饭,老人机“朋友别哭”起来,他摁键接听,是儿子李部观打来的,相互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儿子说,你在家吧?老头问,大灶子,八月半回不回来?儿子问,最近有人看你吗?老头说,社区干部吗?没来看我,说我没到八十岁,我干吗是八十岁,好像八十岁有多老似的,前两天遇上夏主任,说有儿有女的,为什么要居委会送礼品,钱更没有,我从来没跟她要嘛,肯定什么人瞎传话的。儿子“哦”了声,问他想不想来鱼城过节。老头问,黄莺叫得顺耳了,同意乌鸦登门?儿子说,鱼城也不是没有宾馆。老头说,大灶子,你儿子把你老子卖房款都拿去了,你意思让乌鸦住宾馆过中秋节?儿子问,最近过得好吗?老头说,老子的乐趣多着呢,不劳你烦神。儿子说,我考虑一下,到时候再说吧。这句指八月半回不回御街堡。

手机掐了,显得决绝,没有客套的问候或熨帖话,倒像当兵的风格。老头举着手机呆半晌,才恶狠狠地骂道,大灶子比他老子还牛。李老头的大名叫李什么并不重要,用他自己的话说,连拿养老金都省了签名,纯粹就是个符号。李老头,也有人喊老李头,有一儿一女。女儿在新千年西部大开发前后,作为随军家属落户新疆石河子,女婿正营职,按李老头意思转业到内地好,何必两口子都离家万里之遥。女儿的话出乎李老头的意料,说边疆总得有人守,还说你当年在边防部队战斗过呢,哥哥也在大漠,作为军人家属她有自豪感,气得李老头两口子直翻眼白。李老头是1960年代中期转业分配到同属一个地区的鱼城食品公司工作的,娶了鱼城纺织厂优秀女工虞珍兰做老婆,1969年儿子诞生,他刚好随领导在公司食堂的大灶台检查卫生,就把大灶子当了儿子的乳名,一直喊了多少年,也不习惯称儿子的学名。女儿1974年出生的,高职毕业,在三产公司工作三年,因脾气犟,跟领导关系不和谐,早早下了岗,幸亏随军再就业有了新工作。大灶子于2015年转业安置在鱼城城管局。

鱼城在新千年后划离原地级市,升格组建成新的设区市。那会儿李老头刚退休,之所以几年后与早他几年退休的虞珍兰将鱼城两室一厅出租搬回老家御街堡生活,主要为了照顾他年迈的父母。御街堡虽为副县建制,家居环境不比鱼城差,尤其慢节奏的生活很合上了岁数人的拍子,故而,他的父母先后去世,便和虞珍兰留在了御街堡。大灶子转业,李老头发觉儿子的性格有不小变化,说话拐弯抹角,有时胆子忒小,问他原因,不是沉默,就是王顾左右而言他,黄莺或许能知道些情况。黄莺与儿子的婚姻,李老头夫妇一直没有看好,两家背景不一样,跟亲家几乎没有见过面,可见亲家也十分反对黄莺跟大灶子结合。要怪就怪这两个混账东西高中时就谈对象,虽然大灶子考上了军校,黄莺读了本地一所大专,以为能中断的,谁知鸿雁连得更紧了。至于婚后,谈不上两人是好是坏,有了李小野也这样。但对公婆,黄莺很不待见,孙子小的时候,他和虞珍兰曾想帮黄莺带的,岂料被拒绝了,当然老两口也不怎么想见一身公主病的儿媳。年前虞珍兰死了,年后大学快毕业处于实习期的李小野跑来御街堡跟老爹(爷爷)借钱加盟朋友办的公司,小野说妈妈说了,考公务员花多少钱都支持,办公司一分钱不给。李老头的食品公司哪八辈子改制倒了,哪有闲钱给孙子办公司,犹豫再三,将鱼城的房子卖了。

李老头呆愣好久,关了电灯,不明所指地骂一句,说老子不做晚饭了。于是来到大杂院隔壁美食老街的德胜饭店,炒俩菜,喝上了小酒。

李老头自斟自酌的是御街堡地产纯粮小烧,小酒馆有散酒零售,李老头要的一小壶,二两,52度,先上了一碟椒盐花生米,图的一香一烈,手捏花生米扔进嘴里,用真牙、假牙组合的一腔利齿,咀嚼得临路厅堂随他生香。他香就香着呗,偏跟吧台三十多岁的小老板娘扯大天,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十年前起码喝60度的,半斤下肚,再用五瓶啤酒漱口。老板娘浅浅地陪着笑。她和男人来自邻县乡下,饭店开了不到一年,小老板兼作厨师,聘一个二厨、两个姑娘做服务员、一个中年下岗女工打杂,饭店除前厅,后院有三个包厢。小兩口子日常与老头打交道并不多,正式交往,是今年夏季某天下午近五时有个服务员先到班时,发现通往后院的通道上盘着一条大蛇,尖叫着逃出大门。李老头恰巧闲逛回来途经饭店,看着花容失色的姑娘,以为遭到强暴,连声问是哪个畜生,姑娘哆嗦了半晌,才比画出意思。也就在这前后,二厨、小老板夫妇来到饭店,看到青蛇绝对逾一米长,二厨想逞英雄驱蛇,被李老头阻止了,说防止是毒蛇。兴许声响惊动了青蛇,只见它缓缓地昂起高高的蛇头,几人以为它会乘机溜走的。岂料竟是一条懒蛇,蔑视几人一眼,又缓缓落下蛇头继续假寐。

你大爷的,居然瞧不起人。李老头抄起手机报警,还告诉小老板两口子,说有困难找警察,宣传上这么说的。小老板娘长相腼腆,跟细长的小老板倒像天生的一对,说,大爷,警察能管蛇?李老头笑了,说你们没来开饭店时,咱家大院榆树上一只碗大的马蜂窝就是我报警后,警察和消防战士揪掉的,人民警察爱人民嘛,他们不管,就告他们、投诉他们,不信没人管他们。二厨哂笑,说警察也不是你家小二子为你跑腿,恶意报警,会受处罚的。李老头跟二厨抬杠间,尹春来带一个警察一个辅警来了,那个警察会抓蛇,用蛇皮口袋套住了青蛇。李老头拉着尹春来,责问二厨,我说人民警察爱人民,你小子竟敢跟我较劲儿,吓得二厨一个屁也不敢放。

李老头的二两小酒快饮完时,夏主任与一干人从后院走出来,刚好与面向内坐的李老头对上了眼睛,招呼道,老爷子好雅兴啊,一个人在快乐。李老头乐了,望着墩墩实实大脸盘淡眉细眼睛简直没有女人相的夏主任,说夏领导来搞腐败啊。夏主任眯着更细的眼睛打趣道,社区一干人忙深化创建文明城市,跑了一天,晚上还得加班,刚刚让老板用大碗上了四菜一汤,把一电饭锅的米饭吃了大半,还得劳老板娘再煮饭,您老不会因我们太能吃去举报投诉吧?李老头乐呵着说,你们要是喝酒我就举报,你们要是不为人民服务不创建文明城不做文明人我就投诉。

夏主任说您老不无聊吗,赶明儿想法子投诉一下你自己才大快人心呢。李老头说,老子的乐趣多着呢,我喝完酒就打电话找那个对我很客气的尹警官投诉我喝酒了,看你怎么着。夏主任一行哈哈大笑,说不跟你逗了。

探风后的并非正式布防

第三天即农历八月十四日,下午两点多钟,宋迎捷悄然走进御街堡派出所,与所长谈了会儿话,所长说尹副教出警了,回来我们议一下。

大约半个小时,尹春来回派出所,看到宋迎捷,没觉得意外,说你小子来啦,扯几句闲话,才跟所长说,李老头难得没为自己的事报警,值得表扬一下。所长苦笑笑,这个月二十多天下来,李老头报了七次警,六次不是他与别人发生纠纷、门锁损坏有被盗嫌疑,就是窗玻璃疑遭枪击等。枪击事件当然严重,可实地查看,他家屋后有棵大榆树,玻璃显然不是枪击所致,应该是调皮孩子用弹弓打鸟时误打到玻璃上的。故而大多不是原则性问题,却又不能不出警,为此,跟他交流过几次,一些非警务事不可再报警,之所以为他出警,考虑到他岁数大了,但岁数大更应该理解警力需要用在刀刃上,这次又出啥幺蛾子呢?这次还真算正经事儿。

李老头闲来无事,从明清时期南街的老当铺出来,铺前是公交站台,正巧司马虹驾驶公交车停靠,李老头对司马虹灿烂地笑笑。司马虹对李老头留有深刻印象,问他上不上车。李老头摇头说小大姐认识我啊,我很少坐车哦,除非上清江浦。司马虹又笑笑没吱声,车启动了。李老头摆个“拜拜”手势,沿南街往前逛。让李老头想不到的是,路西侧的药房巷窜出一条小牛犊似的狼狗,撒开四蹄追赶公交车,路上行人虽然稀少,皆吓得呆若木鸡。这还不是关键,二百步开外是御街堡小学,岂可儿戏,李老头急忙掏出手机报警。

原来是药房巷的王姓狗主人外出办事上了公交车,他的德牧,俗称狼狗,挣脱拴桩的链子追赶出来,所幸不是上学放学时间段,倘若满街有孩子,就算德牧不咬人,也极可能吓得现场混乱,从而激发出狗的狼性来,那样子就不可收拾了。尹春来批评了狗主人王先生,表扬了李老头,司马虹也夸赞李老头是御街堡热心市民,且开玩笑说,提议御街堡政府授予他荣誉市民称号。李老头在难为情之余,发觉司马虹与尹警官关系不同寻常,不怀好意地笑了。司马虹吃过李老头无事生非的亏,忙说你别投诉我,也不要举报这位警察,我跟他是有上岗证的。在围观者哄笑声中,慌忙驾车出发了。

宋迎捷说这老头有趣。宋迎捷想不到的是,此次御街堡之行,目标正是这有趣的老头家。

所长安排警员调取御街堡客运站及酱园社区通往李老头家的街巷监控探头时,尹春来与宋迎捷来到酱园居委会。夏主任接待了他们,说李老头除大半年来改肠(方言,指行为不合常规),最近没留神他家有什么异常,属地这么多人家,他们也顾不上过问每一家凭空冒出的人来,况且创建文明城忙得屁颠颠的。宋迎捷表示不解,创建文明城一般指设区市的主城,弱一些也指县城,你们只是个小城镇,居然莫名其妙地跟风。尹春来损他,甭以为鱼城去年创下国家级文明城,你就牛皮哄哄的不食人间烟火,创建文明城是人人有责的事,小城镇怎么啦,好歹也是副县建制,搁二十年前,不比县级市鱼城城区小。宋迎捷说,不跟你小子抬杠,在部队的臭毛病还没有改掉。

夏主任说,敢情你俩是战友啊,怪不得……她咽下半句,改口道,镇里在中秋节前给八十周岁以上老人和家庭困难人家发放慰问礼品,李老头不符合标准,户口也没有迁来,要不居委会出点儿钱,买两瓶食用油、两袋米、两盒月饼,找个让李老头挑不出毛病的理由,送到他家探探动静。尹春来笑,说劳驾主任出马比我们上门好,我正愁一旦处理不慎李老头就乱投诉,搞得走漏风声,你登门名正言顺,保不准老头夸你是人民的好公仆呢。

夏主任乐开了花,说老头不投诉我就谢天谢地了。她心里话不是为协助你们,八辈子都不想登李老头家的门。

宋迎捷说,要不我穿便衣跟夏主任一道去,李小野在家就控制住他。夏主任犹豫道,李老头阻拦咋办?宋迎捷说跟他说清原因,相信老军人这点觉悟应该有的。尹春来道,也好,我在他家附近隐藏好,有动静配合你。

宋迎捷与夏主任提着礼品走进李老头家,已值黄昏,早超出机关朝九晚五的下班时间。当时,李老头拿着方便面正准备到厨房煮,自他老妻过世,老头的饭食无常,想怎么對付就怎么对付,只要填进肚子就成。他见夏主任与一个身子魁梧、龙眉豹颈,显然是个练家子的青壮年男人走进家来,很意外,不禁眯着眼睛端详来者,既未搭言,亦未让他们进屋。宋迎捷心里一惊,老头尽管上了年纪,眼睛深处透出的光,绝非凡庸之辈,果然军人的秉性能伴随人一生。夏主任忙跟李老头打招呼,指着宋迎捷道,清江浦市民政局的宋处长来看望您。

宋迎捷热情地问声李老好,首先检讨,说自己最近才知道李老参加过中印战争,中秋节到了,民政局对参过战的解放军退役官兵表示特别慰问,聊表寸意,望李老笑纳。

李老头笑了,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第一次享受这待遇,感谢政府,感谢党。连忙让两人进屋,倒开水,水瓶空的。夏主任说老李你别张罗,我们不渴。李老头掏香烟,宋迎捷率先取出一支“中华”牌香烟给老头,帮他点上火。老头美美地吸上一口,说革命干部公务员好啊,抽这么老贵的烟,我一直吃七块钱一包的。宋迎捷尴尬地笑笑。夏主任岔开话,说宋处长来看望您,特地买一包好烟,他自己吃的是不超过二十块钱的。闲聊几句,得知宋迎捷在上海警备区当过兵,老头高兴了,说见了老班长,你个新兵蛋子应该敬礼。宋迎捷就“啪”地立正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老头回敬礼,随即老首长似的挥下子手,气氛显得浓烈起来。李老头要取一瓶珍藏二十年一直舍不得喝的高档洋河酒,招待宋处长。夏主任乐呵着说,老李同志想腐蚀革命干部啊,公务人员是不能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精神、六条禁令的,我倒不怕被腐蚀,可惜我不喝酒,要不这样,把您酒送给我带回家给老公喝,怎样?

说逗一番,宋迎捷扫视主屋正堂,说李老好像一个人住?李老头的脸灰暗下来,一声不吭,走向西卧室,推开房门,指指室内,说虞珍兰不够意思,一声招呼不打抛下我就走了。宋迎捷乘机上前扫视,西山墙壁挂着虞珍兰遗像,室内一床一柜一桌一箱子及胡乱堆放着的杂物,仅此而已。夏主任顺势探看敞开的东卧室,一床一高低橱一衣架一写字台,如果能藏啥秘密只有那个能闷死人的高低橱。老头说,孤老头子一人住安静,话说回来,人老了不就图个静嘛。宋迎捷与夏主任对视一眼。夏主任问,您儿女不回来看您?

李老头哼了声,说他们都在各忙各的大事呢,大闺娘在鱼城时倒隔三差五往家跑的,自打随军去了新疆,我和虞珍兰搬来御街堡就没回来过几次,去年她妈妈去世,来家待半个月。儿子转业后,一年到头顶多逢年过节客人似的来转转,前两天打电话,说几句狗屁胡话,也没有说清楚究竟回不回来过节。黄莺嘛,指望她跟老公公过团圆节,哼,可能吗,夏主任你说呢?

夏主任“咦”了声,道,老李同志,人都说隔代亲,你不是有个孙子叫啥名字的,难道跟他老爸老妈一样混球?李老头脸上有了笑容,说别提那小子,小的时候黄莺不让我和老太婆带小野。但上学后小野黏我和他奶奶,上大学后对我们不亲近了,寒暑假都很少来御街堡,说啥子打工磨练自己,我看磨他娘的屁,今年春天冒出来说快大学毕业了,跟朋友开公司没资金,磨得我把鱼城老房子卖了,混小子拿了钱就不冒泡,照这情形,准是个白眼狼。

宋迎捷“哦”了声,说,看来小野也不回来陪您老过节了。李老头道,哪个知道呢,说不定脑袋瓜子一发热,也能跑来陪我看中秋节的大凉月。有一年混小子就忽然跑来说跟老爹奶奶玩啥子高雅的诗情画意赏嫦娥,把他老爹喝醉了,以为老爹不知道嫦娥撵开吴刚抱着玉兔站在月亮上面喝桂花酒似的,混小子,故事还是我讲给他听的,想不到眨眼间就长得比他爸高、酒量比他老爹大了。

扯了一通闲,夜色暗淡下来,两人在李老头一迭连声的感谢中告辞。

宋迎捷在御街与尹春来会合,先回派出所,所长还没有回家,跟宋迎捷说,没有查看到与李小野照片相似的人物。宋迎捷眼睛向空中闪了半晌,简略说了在李老头家的侦查情况。就下一步工作谋划了一番,尹春来说马上派两个便衣辅警,在李老头家附近布防。所长让尹春来安排工作餐,宋迎捷说免了,今晚宰司马虹。所长笑得暧昧,尹春来乐了,说我去鱼城也宰他老婆。

所长没有随他们同行,宋迎捷让尹春来跟他去落脚的御街宾馆取货。

游离在龙虾螃蟹外的话题

晚八时许,尹春来提着小竹皮箱,宋迎捷两手各拎一个黑塑料袋套着白塑料袋的包裹,走进御苑小区B楼1107室。司马虹正往桌上摆冷菜,一碟酱牛肉,一碟盐水鸡,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海带丝。尹春来跨进门就说,少弄俩菜,这家伙真把鱼城饭店烧好的龙虾带来了。宋迎捷紧随而入,说弟妹好,因公叨扰,有违原则,但在花好月圆前夕,用冯巩的话说,太想死你们了。

司马虹瞄一眼包裹、竹皮箱,翻了宋迎捷一个大大的白眼球,说道,跟姐怎么说话的,听说你来,姐下班鞋子都来不及换,就跑去买几个大菜、冷拼。指桌上,看,我也刚进门。

宋迎捷将包裹袋往桌子一放,说,今晚不宰弟妹,姐宰我。

正在小卧室写作业的尹马源拉开门喊道,小宋叔叔好,要刀吗?

司马虹哭笑不得吼宋迎捷,死一边去。

宋迎捷说,大侄子真逗,大侄子你好,几年级了?

尹马源道,二年级。

尹春来问,作业写好了?

宋迎捷惊讶道,小长假,二年级也做家庭作业?

尹马源说上午补习班老师布置的,老妈说不能让我输在起跑线上,数学语文写字画画弹琴跆拳道一样不能拉下。

宋迎捷盯着司马虹,摇头道,你呀,又盯尹春来,还有你,莫名其妙,算了算了,不操联合国心了,反正不是我家的妙妙,来,十三香、蒜泥的,各十斤,放灶上热热,再把螃蟹蒸了,管够,你掌厨,我掌厨?

尹春来赖会儿床,六点半起床,吆喝儿子穿衣裳,灶具打成小火头烧水,上厕所、洗手脸之后,水正好开了,放大火头,馄饨下锅,尹马源还没睡醒似的坐在床上,尹春来只好协助他穿衣裳,锅里的馄饨水差点喷上灶台。尹马源上厕所,尹春来盛馄饨,端到桌上,将盘子内的煎鸡蛋夹进馄饨碗,鸡蛋沉浮挣扎着,他率先吃,鸡蛋刚下肚,尹马源手脸不洗爬上凳子就吃。尹春来本想喝令儿子洗手脸的,只人性化地瞪他一眼,换了司马虹准碎嘴八百句,不洗手不许端碗动筷子的。尹马源吃了饭,主动洗手脸,没有半点儿不近情理。

收拾停当,尹春来送儿子到学校对门的某书画培训中心学习半天,不足一华里,按说不必送的,可这家培训中心跟学校一样有规定,他做警察的也不敢违反,心里谈不上愿不愿意接送儿子,只觉得现在的孩子太娇贵。想当年他上小学乘车或骑自行车,自城东奔波城西有十里路,也没有让家里人烦神。这些老师给出的理由,世道乱,遇上人贩子,或路上被人欺凌谁负责?况且,现在路上车子多,很不安全。后面的理由他认可,前面的理由让他很不舒服,未免太拿着鸡毛当令箭,校霸、社会上小混混不否认存在,也确实是社会的小毒瘤,可哪里能满街都有人贩子,真那样社会岂不乱套了,警察真成了白吃干饭的。

父子俩进了培训中心,尹春来嘱儿子中午下课别乱跑,爷爷接你吃过饭,下午玩会儿就回家做作业。尹马源答应着,挥手说,爸爸再见。

尹春来出了培训中心,步行去御街宾馆。在御街堡,除了出警、巡防、创卫、创文明城市、扶贫、外出开会等公务,他才驾车,一般皆步行,说既环保,又锻炼体能。

尹春来刚走到南街商城附近,手机铃声愉快地响了,陌生号码,本不想接的,却不能不接,万一是啥来头不明或哪个局领导尤其软建办、暗访组电话因不接而耽误事被追责、投诉或问责,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私下曾跟司马虹嘀咕,工作看着体面,其实如履薄冰。摁下手机愉快欢叫的声音,传来似乎不太愉快且低沉的腔调,小尹吗?尹春来一怔,差点立正,问,请问您是?手机里传出,方便的话,能来我这儿坐坐吗?八月半大清早就打扰你,感觉自己不懂事,唉,算了,你忙吧。声音断了,尹春来回味尾音,猛然明白是李老头打来的。判断其口气,分明有事找他,莫非李小野现身了?上次李老头不真不假要他的号码,他给了李老头一张名片。

尹春来放缓了脚步,继续去宾馆,还是拐进小巷奔向酱园老宅区?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宋迎捷夜间离开他家,一直没与他联系,估计还在老虎山上打鼾,这家伙让我协助他查找李小野,落脚御街堡变成他协助我了。也罢,咋说他人生地不熟的,就随他睡吧,有事他自动会联系我的。

尹春来走进李老头居住的大杂院,院内走动着一些中老年人,有外出锻炼的,有买菜刚回来的,有去打工上班的,也有出摊子的。熟悉的人跟他打招呼问好,似熟非熟的点头致笑,不熟悉的则面无表情。

李老头的家木门虚掩着,尹春来敲门喊两声老李。门内传来并不热情的应答,说,尹警官吧,门没闩。

尹春来推开木门,堂屋没人,李老头躺在卧室,原来病了,说头晕,四肢无力,浑身酸痛。老头叙述身体状况中,尹春来摸摸他的额,有点烫,看情形感冒发烧了。尹春来说受凉了吧,秋季不比夏季,要注意保暖。李老头说,昨天夏主任、宋警官离开后,我到街头喝点儿酒,回来倒头就睡,忘了盖被子,老了,身子骨扛不住了。

尹春来愣了,问,哪个宋警官?

老头笑了,尽管笑意勉强,说,当我傻子吧,忘了我是干啥出身的?早年跟你一样,做过侦察兵,中印边界交战,深入过敌后呢,能瞒得了我,一看他进屋神情就知道是个警察,普通话说得不错,但鱼城尾音改不了,居然跟我侃什么民政局,还说特地送过节礼品,板定是小夏他们出的钱,编一筐子谎话诓我。

尹春来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您老当年转业不干公安,简直浪费人才。

李老头抬抬身子,说水瓶有开水,你自己倒喝,我不想动弹。

尹春来说,我不渴,送你去酱园医务室。

李老头道,没那么娇贵,睡睡能扛过去。

尹春来说,人上岁数,感冒了不能忽视。

李老头道,扛不住我会去医院的,上班时间快到了吧,你赶紧去上班。

尹春来说,没事,我打电话给所长说一声就行了。

李老头道,尹警官,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我家小野犯啥事了?

尹春来说,您咋这么想?

李老头叹口气,说,大灶子自打退伍,跟我不交心了,跟谁讲话都藏着掖着,山不山雾不雾的,早上打电话问他小野电话怎么打不通,他说小野啊,不知跑哪玩去了,还想找他回御街堡过节呢,又说,不知他在不在公司,还说,以为小野在御街堡呢。问他今天回不回来,他说,过会儿问问黄莺,看,不狗屁胡话嘛。

尹春来道,您儿子儿媳应该回来陪您过团圆节的。

李老頭说,谁说不是呢,可我想开了,他有难处吧,回不回随他,咋说他也当不了黄莺的家,反正我老头子习惯了。

尹春来口气强硬,要送李老头去医务室。李老头摆摆手,说我缓口气再说。尹春来拎水瓶给老头倒杯白开水,说感冒要多喝水,来,喝一口。老头显出感谢神情,说你摆床头柜上,我过会儿喝。

尹春来道,您一人住,可不是个事儿,干吗不去鱼城?再不济,到养老院,也有个照应。

老头又叹口气,说,我不想给黄莺添堵,让大灶子为难。

尹春来说,他们就没想过自己也有年老的一天,不怕小野跟他们学?

李老头不接尹春来的话锋,说,养老院嘛,我还没七老八十,干吗跟那些老头老太婆搅和一起。

尹春来笑了,说老爷子不服老嘛,怪不得司马虹说您不服她喊您老年人,还投诉她,让她给您道歉。

李老头微微笑了,说,你讲的那个小大姐吧,我估摸着不是你媳妇儿,就是相好的,昨天撵狼狗我就看出来了,现在你说我投诉她,不是她跟你咬耳朵,你咋能知道。随即又呵呵笑了,说,我那天跟她闹着玩的。

尹春来道,司马虹也感觉出来您不是成心投诉她,就是故意找乐子。

李老头摇摇头,笑意中带着幸福,说,我悄悄跟你讲,你可不能对别人散布我不实的谣言,不然我也要投诉你的。

尹春来不明所以地笑笑。

李老头说,虞珍兰在世时,老两口子搅和一块儿过日子,倒没有觉得,自她走了,我心里空得慌,时间越长越空,最近几个月我四处找人茬子,其实就是太孤单了,故意找人麻烦,只是为了多说说话,我不会过分为难人家的,大家谋生活,都不易。

尹春来的心悠然一动,石块似的往下沉。那次在商场处警,虽然是老头子找的小事,说对方裙子碰到了他,要求对方道歉,可他遇上的是个不依不饶的凶女人,非但不道歉,还破口大骂,说老不正经的占她便宜,两人虽然同时报的警,但他对老头训诫得有点过了。

他把床头柜上的杯子端给李老头,老头侧起身子喝了一口,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希望你能原谅我,以后我尽量不找人茬子,我要学会孤独,适应孤独,怎么说我也是一名老军人。

尹春来没有答言,他不知该说什么,也没有合适的语言安慰,更不好鼓励老人尽管去找人茬子,只要自己能快乐就成。沉默了一会儿,他劝老头上医务室,不能将小病拖成大病,那样子就真给儿女带来麻烦了。老头点点头,说听你的。

夏主任感到有点惭愧

酱园医务室的门,与酱园社区居委会的院大门直对,居委会是两层带走廊的小平楼,筑于1990年代,很不洋气。比它更土气的是三间红砖灰瓦房的医务室,“差不多像古董”,十年前创建卫生城市,一次检查卫生时,御街办事处负责人如是说。“真是古董倒值钱了”,刚走马上任的酱园社区居委会夏主任当即答。可十年过去了,御街堡高楼大厦盖到了城外,把城区范围扩大了两倍多,让许多乡村农民都做上御街堡新居民,过上了城镇人生活,居委会办公楼跟医务室瓦房依然“涛声依旧”。是没钱翻盖吗?未必,不过酱园一带老城区近半仍未改造,真都改造,这两处无疑也“旧貌换新颜”的。

夏主任早晨来上班,其实算加班,走向院落大门时,下意识勾过头看一眼医务室,发觉窗口闪过的身影像警官尹春来,心下奇怪,他大清早跑这儿来干啥?就算他生病,也不可能到酱园社区医务室看医生。尹春来虽不是酱园片警,毕竟工作上有牵扯,既然到门上,招呼必须打的。夏主任折身走进医务室,门诊室有几人候诊,有的人客气地喊她,没见到尹春来。她走向相通的输液室,看到尹春来跟正在打点滴的李老头小声说叨着,明白咋回事儿了,上前几步,说老李昨晚像铜豌豆,今早怎么就成豆芽菜了,居然惊动了尹教导护驾。

李老头本来微闭着眼睛,听尹春来说多休息多喝水好在体温不算太高等话题,回复说尹警官你去上班吧,小毛小病的没啥,搁平时我连药都不吃,医生刚才不是说了吗,挂一针保管我生龙活虎。忽然就睁开眼睛睥睨夏主任,本想说让她道歉或投诉之类的话语,终究懒得开口了。尹春来侧过身对夏主任笑了笑,说主任大清早就到医务室检查工作啊。夏主任道,哈,看到你我进来的,想不到遇上老李头。

闲扯几句,夏主任说老李挂过针水,我安排人送他回家。

李老头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笑容,但说出的话能将人抵到南墙根,死不了,不劳你费心。

夏主任故意板下脸说,中秋团圆节,不许说带死字的不吉利话,你就是投诉我,就是当着教导员面报警,我也要安排人把你送回家。好了,不影响你挂水了。

说罢,夏主任与尹春来一道走出医务室,邀他到办公室坐坐。尹春来说不了,借一步跟你说两句话。在医务室屋山宣传栏旁,尹春来跟夏主任简略说了今早所了解的关于李老头的一些情况,说老头挺不容易的,你们社区干部最好多关照一下。又挺挺身子,加重语气说,从大的角度讲体现你们以实际行动践行党的十九大报告精神,关心群众到了切身事务上,小的说也表明社区干部很具人文情怀。

夏主任笑了,說别跟我侃大道理,我在居委会开会时说得不比你差。随即叹息道,李老头最近几个月讨人嫌不假,好在没出格,我确实不知道他内心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说来也是人之常情。常言道,老伴就是老来伴,失去一半,难免空落。其实我曾经动员过他到社区老年活动中心,和大家唠唠,搞些有趣的活动,甭一个人满街瞎溜达,动不动搞个投诉、报警的事儿,可老头不搭理我。算来是我工作不细,真是惭愧。但话说回来,他闺娘远在新疆就不说了,他儿子也不是千山万水远,咋就将老人扔在老家不过问呢?

尹春来道,这种事儿难说,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老李也不希望他儿子为了他,搞出家庭矛盾来。他儿子有他儿子的难处吧,我们管不上这些,能抽出空子陪老李说几句话,尽到心意就行了,下一步怎么将他动员到活动中心,就看你这个居委会主任的本领了。

夏主任摇摇头,说,我不过是个普通小主任,家里柴米油盐还得忙,哦,忘了问,老李的孙子有没有动静?

尹春来说,不清楚呢,我马上回派出所,看看有什么动静。

夏主任说,那就不耽误你工作了。

相互挥挥手,尹春来走向御街大道。

夏主任到办公室,召集居委会干部召开一个简短会议,主要布置检查酱园社区地段创建文明城市情况,说越是过节越不能放松,公务员放假了,我们无假可放,想休息的节后轮流补休,咱基层社区更要自觉主动地干好本职工作。准备出发前,她吩咐一个中年女保洁员,说酱园大杂院的李老头认识吧,就是那个要投诉我的?保洁员笑,说认识。夏主任说,老头在对面医务室挂水,你去看看挂没挂完,结束了送他回去,顺道帮他到饭店订一份午餐,必须说好按时送达,钱嘛,我掏老头板定不愿意,甭闹得个被他无厘头的投诉,再说老头也不差几个饭钱,服务好就成。

保洁员又笑,说李老头挺逗的,我一定完成任务,省得他找您投诉我,您一发善心开除了我,每个月一千多块工资就没下落了。

夏主任亦笑,说你工资是保洁公司发的,跟我没有关系哦,办事处给保洁公司可不止一千多块钱,克扣是他们的事。

保洁员道,别介,你大主任一旦跟公司说对我不满意,不被踹才怪。

夏主任说,我在群众心目中就那么坏啊,嘚,你老公不踹你就成。

保洁员说,借他五个胆子试试瞧。

夏主任笑得欢实。保洁员是下岗再就业的女工,老公在御街拆迁办工作,都是熟人,无伤大雅的玩笑常逗几句。

保洁员走进医务室,李老头一只手举着手机说话,一只手舒展在椅柄上输液,悬在头顶侧空的塑料瓶滴液接近尾声了。保洁员没有惊动李老头,李老头接电话间瞥一眼保洁员,没有想到女人来是为他服务的,他嗯嗯啊啊着结束通话,随口骂了声谁的妈。

原来电话是他儿子李部观打来的,说中秋节创文明城市加班,没时间回御街堡过节,黄莺单位也加班(李老头想堵儿子,你老婆加不加班都一样),小野在家睡懒觉,让他回御街过节,他说出差几天累了,哪儿也不想去。李老头狐疑,小野究竟犯没犯事?如果没犯事,警察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找到御街堡来干啥?于是问怎么打不通小野手机。李部观说手机一直关着,可能怕人打搅吧,这次谈生意涉及秘密。

保洁员取来棉球,摁住李老头手背拔下针头,仍摁着棉球止血,不像其他挂水的人,医生让病人自己摁棉球。老头以为医务室对他特殊照顾,望着女人问,新来的?保洁员说,夏主任派我来送您回家。老头嘟囔句,多事,也没七老八十,小夏是个好人。保洁员乐了,说老爷子,你是夸主任还是批评啊,我咋听糊涂了。老头说,要那么聪明干什么?不许喊我老爷子,叫师傅就成。保洁员说老土,喊你老先生怎么样?李老头说先生也是瞎称呼的嘛,甭跟小姐一样叫白了,一钱不值。保洁员嘿嘿着,说老师傅一点也看不出生病样子。老头说本来就没病,一瓶白水挂下去白费了。说罢起身就要走,不意腿脚打了下飘。保洁员伸手扶住他胳膊,老头倒也没有拒绝。

途经酱园大杂院外的德胜饭店,小老板刚好采买回来,保洁员叫住小老板,问老头,大过节的,中午别生火弄灶了,想吃什么菜我帮您点,钱您自己付,到时让服务员送到您家去。老头说,你倒是个实在人,换了夏主任准假惺惺地争着付钱,我不差一顿饭钱的。保洁员说那是那是的,何必假客气,再说我才拿一千多块工资,也舍不得。老头笑了,说你投我味儿,为人就要实在嘛,我反感的就是做人虚伪。小老板说李大爷是毛主席的好战士,最好一口红烧肉,来一份?李老头摇摇头说,肉生火鱼生痰,给我来一份小鸡炖蘑菇吧,过节就要有个过节样子。

保洁员想笑,忍住了。送李老头到家,帮李老头烧壶开水,保洁员告辞。李老头目送保洁员出了门,撵一句,代我谢谢夏主任,她今天表现不错,就是让你受累了,我保证不投诉她。

保洁员差点笑喷。

暖色月光下的风景

尹春来来到御街宾馆,宋迎捷不在房间内,打他手机,说正在派出所调看监控。尹春来问他有什么新发现。宋迎捷说没有,你来再一块儿回放,看看能否查到蛛丝马迹。尹春来与宋迎捷会面,把御街堡客运站及酱园周边调取的监控从头查看起,李小野依旧没有现身。宋迎捷说看来中秋节只能在御街堡过了。尹春来笑笑,宋迎捷知道他的笑意是损他拿着鸡毛当令箭,也不是啥的重大刑事案件,值得这么做吗?!其实宋迎捷心里也不愿意这么做的,明知这是所长拍分局长的马屁、分局长拍那个领导马屁的小事儿。那么自己算啥角色呢?宋迎捷苦笑笑,说我明早天一亮就回鱼城去。

然而,天意让宋迎捷提前回鱼城过中秋节了。大约下午三点多钟,宋迎捷接到鱼城打来的电话,李小野在他父母陪同下,到龙眼派出所投案自首,当然,已不能完全说是“案”了,被打的那人同意和李小野和解,只要把住院几天的费用结清,就不追究责任了。宋迎捷冷笑,问打电话来的副所长,不是说伤得很重吗,法医不鉴定了?副所长笑得真诚,说重个屁,出院就奔鱼城大酒店,说不喝七碗酒,对不起传闻中今晚绝美的圆月。宋迎捷嘴张得像一个大大的O形字母,差点骂脏话。

傍晚七点刚冒头,司马虹到家,比往常提前了足足半小时,让守候着的尹春来生出几分感动。秋季晚班车六点半结束,司马虹这趟车正好驶入御街堡,抵达终点站,乘客下车,将车子驾驶到分公司,上个厕所,换下工作服,洗把脸,与同班师傅们互道中秋祝愿的话,领取公司发放的两盒月饼,推电瓶车骑回小区途中,等候两个路口的红灯,进入车库摆好车子,乘电梯上楼进家门,全程几乎没有耽误片刻,搁平时除误班,加上磨磨蹭蹭,半个钟头就没了。

司马虹身上轻爽了,驾车一天没人找麻烦,又逢过节,心情特好,故而当心情同样轻松的尹春来打电话问她如何解决晚上团圆饭的问题,她二话没说,兑现承诺,既然宋迎捷回家了,咱们去清江浦跟公婆一块儿过节。尹春来在手机中说OK,打电话通知父母,让他们别张罗多少菜,小宋昨天送来不少螃蟹、龙虾。父母说家里已张罗了一大桌子菜,螃蟹、龙虾放冰箱里,留孙子吃。

司马虹瞄一眼摆在茶几上的两瓶4K酒、一条硬“中华”、两盒月饼及一堆土特产,还有信封装着的一千块钱,以为自己一进门,尹春来便拎起礼品,喊儿子一块儿下楼,驾驶自家买了两年但开得不多的轿车出发。岂料,尹春来冲她笑笑,满脸心事的围茶几兜圈,让司马虹大为不解,说你小鸡吃食啊,还不赶快走,让两位老的等到二半夜吃饭吗?

尹春来苦着脸笑笑,说我正纠结要不要跟你说说,要不要跟爸妈解释一下,常言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2018年的中秋,偏就赶上了好多年难遇的月亮最圆时刻,在农历八月十六日的夜间10时52分19秒。

司马虹伸手摸一下尹春来的额头,问他发烧了还是发神经?在客厅一旁看动画片的尹马源说发财。司马虹没搭理儿子。尹春來说,半个钟头前李老头打了我手机。司马虹道,喜欢投诉的老顽童打你手机稀啥奇,就为这个转圈子?

尹春来说你开车一天累了,来,你坐下。将司马虹双肩往下摁,司马虹顺势坐到沙发上。尹春来捧一杯水给她,说了今天早晨发生的事儿,说李老头刚才在电话中讲,下午李部观打电话给他,不回御街堡过节,加班实在脱不开身。又说跟李小野通上了电话,混小子说手机丢了,骗他老子说关机的,本想回御街堡的,由于公司聚餐,让外地不能回家过团圆节的员工感受家的温暖,只好对不起老爹了,还说今晚下班时间,夏主任特地去他家看看他病好些没有,让他难为情,他说下午两点半钟跟小野通过电话就生龙活虎的。

司马虹沉默片刻,问,你什么意思?

尹春来搓搓手道,假如,倘若,如果……司马虹说你别七绕八绕了,直接说。尹春来道,有可能的话,你不反对的话,今晚我们陪李老头吃顿饭,明晚回清江浦,我跟爸妈解释清楚,相信他们就算有意见,也不会反对的。

司马虹眼睛眨巴了至少有十下子,说这算什么事儿,陪一个不相干的老头子过节?为兑现承诺,我连爸妈都丢下了,去陪你爸妈团圆,可你……外人知道不骂你发神经才怪。

尹春来搓手道,所以我纠结、兜圈,拿不定主意,别说别人,你爸妈知道,就指不定要数落我分不清轻重。

司马虹笑得很不动人,说听你意思,我爸妈蛮不讲理,你爸妈通情达理,敢当我爸妈面这么说吗?

尹春来尴尬地笑了,说我绝对没有这层意思,两边老人在大是大非面前都通情达理,都不负党教育了多年,都是正直、善良、勤劳、勇敢、可爱的中国人。

尹马源插言,我们老师也是这么说的。

司马虹说,尹春来啊尹春来,我算服你了,马源的爹爹(爷爷)奶奶要是没意见,我凭啥反对?还省我来回跑几十里路呢。

尹春来顿然松口气,捧起司马虹的脸,在额上亲了一口。司马虹刚欲忸怩,尹马源喊道,不害羞,不许谈对象。司马虹瞪了尹春来一眼,一块儿笑了。

七点半,尹春来一家三口拎着两瓶地产中档酒、一坛黄酒、五斤蒜泥熟龙虾、八只活螃蟹、一只白斩鸡、一块酱牛肉等礼品,乘电梯直达地下车库。

尹春来推出电动自行车,将货物放后备箱、前篓,没装完,把螃蟹搁在踏板上。司马虹推出电动自行车,骗腿上去,尹马源爬上后座坐好,搂住他母亲的腰,说“驾”。司马虹笑了,启动车子往地面缓缓而上,说狗儿子,把你老妈当马了啊。尹春来启动车子紧随,乐呵着说,以母作马,也是望子成龙啊。

一家三口说说笑笑着驰上地面,拐出御苑小区,穿过小小的巷道,奔上御街,向东出发。月亮已爬到御街堡城头之上,像大巴车的轮子浑圆硕大,圈边暗黄中泛着浅浅的潮红,圈内洁白如玉,散发着梦幻般的光芒,照彻如洗的大地,照彻御街堡灯光亮丽的街道,照彻喜庆节日的千家万户。尹马源很兴奋,大喊道,妈妈妈妈你看,月亮像太阳。司马虹点点头道,真美。尹春来说,今晚的月亮是暖色的。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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