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家书店组织的读书会上认识阿杜的。
那次我们一起讨论的书目是石黑一雄的《长日将尽》。轮到阿杜发言时,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告诉大家,他实在是太喜欢冯涛先生的这个译本了,可惜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一口气把书看完……
在认真说事的时候,阿杜的眼神令人感到温暖和诚意。起初我以为他是忙碌的上班族,后来才知道他居然是个外卖骑手,并曾在某名校中文系就读。大学期间,几个同乡撺掇阿杜一起做小生意,开始就摆摆地摊,然后是给商家做校园代理等等,手头积攒了点钱,阿杜又在学校附近开了一家炸鸡店,人也渐渐膨胀了,翘课自不待言,挂科补考家常便饭。他自称那时同时交往三个女友,每月开销上万,最嚣张的一次,是花钱让同学替自己补考,枪手露馅被抓,阿杜险些被开除。
大学毕业后,阿杜陪女友来到青岛,投入全部积蓄在一家新落成的大型工厂附近开了一家餐馆,还准备买下周边几处闲置的商铺,手头资金不够,便想到了网贷。岂料,之后突生变故,餐馆冷冷清清,而为了还贷,阿杜不得不向更多的金融平台借款,拆东墙补西墙,窟窿越滚越大;2017年底互联网金融平台纷纷倒闭,债台高筑的阿杜每天都会接到无数催债电话、无数谩骂恐吓……在女友的劝说下,他咬牙低价售卖餐馆和所有商铺还掉部分欠款,尔后当起了“卖命”的外卖小哥——“卖命”一词是他的自嘲,每天少则50单,多至100单,每一个催单提醒,可不真是要命么。
如今,阿杜重拾书本,阅读时光虽短暂,却能收获久违的宁静。阿杜笑称,自己喜欢接烧烤外卖的单,因为“等餐时间长,可以多看会儿”。他后悔曾经太浮躁,只顾赚钱。还是那次读书会,阿杜告诉大家,《长日将尽》最让他感动的一个细节是,管家的老父亲因为身体原因无法侍餐“退居二线”后,老人在自己跌倒的凉亭边一次次拾级而上又拾级而下,那模样“仿佛希望找回掉落此地的某件宝贝”。或许,对阿杜而言,能重拾昔日的尊严、安享平淡的生活、不被打扰多读会儿书,就是他的“失落的宝贝”吧。
一个人去广州看画展,一日三餐茶楼解决,体验老广情怀。点都德里喝下午茶,泮溪吃晚茶,又想去白天鹅宾馆叹一顿早茶——足足排队等了三个多小时,才终于坐进玉堂春暖餐厅,尝了心心念念的栗茸天鹅酥、榄仁萨其马、生滚葵花鸡粥……
叹茶的“叹”字,在广东话中就是享受的意思。每天早上开一盅茶,吃两件点心,“一盅两件”,是广东人写意生活的美食标配。我喜欢独自去叹早茶,冒着热气的小蒸笼,林林总总的美味点心,看一眼就能让人生出“活着真好”的感觉,也是普通百姓可以企及的精致。茶楼里时光流逝缓慢,小坐片刻,睇睇报纸、玩玩手机,或者只是单纯地发发呆,便可叹出一份怡然自得。
会享受的广东人,早就将广式饮茶文化传至全国各地,如今在上海叹一顿广式早茶也非难事。今年我们就曾带上一家老小,浩浩荡荡九个人一起晃向世纪公园里的茶楼;吃好一圈早茶,去公园里散会步,留一二人看座位;回来继续吃一圈,再散步……姐姐说,要是可以将桌子搬到树下去叹早茶就更完美了——真想为她的想法点个赞,多动脑筋,才能把日子过得有品味、有诗意。
前些日子,宜昌文友来上海,遂约了她一起去南京路惠仓佳叹早茶。粉红的墙面,粉红的椅子,粉红的茶具,安静舒适的环境,非常适合闺蜜聚会。那天我还学到一个新词:星期美点——指每周每天茶楼都会推出不同的招牌点心,做到一周天天换,日日有亮点。于是,我当即点了当日招牌点心:阳春桃花酥、瑶柱凤眼酥。
想起春天带老人去亚特兰大旅游时,他们对西餐水土不服,为抚慰舌尖上的乡愁,我寻到一家香港人开的茶楼。这家茶楼尚保留着老式手推车,服务员将之推到桌旁,供食客自选其上叠摆的数十种点心,方便随意。我特别注意了一下,茶楼里老外不少。早茶,俨然成为中国美食在异国他乡的一块金字招牌。
茶过五味,老艺术家说,“要给大家讲一个有趣的段子”了。明人和在座的各位都坐直身子,表现出倾听的姿态。那对中年明星夫妇,收住笑语,一脸认真的表情。老艺术家的爱人,轻轻抚了两下丈夫的手背,有点不好意思地瞅了瞅“观众们”。
老艺术家抿了一口茶,轻咳几下:我当时只身在五七干校劳动加学习改造,有次上海民兵大集合,说是可能会发真枪,我们一个小头目去了。回来后,他手上倒真提了一杆枪,却一脸沮丧。有人眼尖,悄悄说是假枪,我们既松了口气,也疑惑不解。后来,司令陈阿大站在台上讲话,刚说一句“一个人一支枪”,底下掌声雷动。接着说:“是不可能的。”底下鸦雀无声。又说:“两个人一支枪。”底下沉默片刻,掌声再次响起,却听到:“也是不可能的。”陈阿大继续:“三个人一支枪。”底下毫无动静,“是可能的”!这下,掌声暴风雨般响起了,他补上最后一句:“可是,是木头的!”这下,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叹着气,哭笑不得……
段子讲完,气氛凝重。明星夫妇反应快,又鼓掌又大笑,仿佛被深深感染。其他人为不失礼,跟着略显牵强地笑了两下——平心而论,故事蛮好玩,可老艺术家每回都讲,实在让人疲劳。明人好奇,明星夫妇是如何做到那么沉醉其中的?
几日后,明星夫妇邀明人到他们家品茗闲聊。不一会,老艺术家在爱人陪同下蹒跚而至。主人洗杯沏茶,老友寒暄客套,老艺术家则倚靠在沙发上,无语、愣神,眼皮有搭没搭,似乎半梦半醒。不过,茶过五味后,老艺术家的双眸,还是亮起来了。随即,他依旧说“要讲一个故事”,他爱人依旧轻轻抚了两下丈夫的手背,依旧带着不好意思的、羞怯的目光。
明人忽然有点坐不住了,他想站起身来,但终于稳住了自己。但是,他身旁的一位老友明显是没法稳住了,已经站起了身,还吐出了前半句话:“这老段子……”后半句话,被明人按住了,他快速抓了一下老友的手臂,向老友眨了眨眼,把他重新拉回座位。明人瞥见,老妇人看向自己,眼中凝聚由衷致谢之意。明星夫妇也感觉到了,他们不易察觉地向明人颌了颌首,然后又是一脸认真的模样,迎向老艺术家,神情专注而虔诚。
老艺术家投入地叙说着,说得绘声绘色,说得情趣盎然,说得老友不厌其烦,说得明人也很不耐烦。待段子说完了,明星夫妇首先笑了,笑声出自内心,笑得也很有分寸。明人也笑了,笑得并不自然,但其中的尊重是真誠的。老妇人也笑了,她看着老艺术家时的笑是温情脉脉的,而给大家的笑充满歉意,也充满感激。
此后,明人与明星夫妇私下聊过这事情。明星夫妇告诉明人,老艺术家的爱人解释道,丈夫本是一个才华横溢、极富幽默感的人,可惜现在是痴呆了,唯有说起这个老段子,才记忆如昨,精神焕发。明人不由感慨:“明白了。你们夫妇不愧是明星,不愧是表演楷模呀。”明星夫妇笑,说,你不也一样吗?
再后来,明人又碰到老艺术家夫妇了。又是茶过五味,老艺术家须眉上扬,蠕动着双唇,准备说段子了。明人飞快地瞥了明星夫妇一眼,心里骤生一种崇敬,他坐直身子,脸上充满期待,仿佛第一次倾听老艺术家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