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毕淑敏
青山说:倘若心有蔷薇,也能嗅到生活的芬芳,哪怕在南极这样不适合生存、一眼望去只有枯燥的白、最寒冷的地方。
南极会让一个正常人的整个机体,处于高度应激反应状态。说到底,南极是不适宜人类生存的。这就是除了早期探险家和科考人员外,南极从未有过真正原住民的原因。
我记起当医学生时,学习到的对人体“应激反应”的解释。它是个专有名词,最早来自加拿大学者汉斯赛里。他根据人在寒冷条件下的反应,提出一个重要概念——人体在遭到强烈有害刺激后,会产生一系列紧张状态。激素分泌增加,免疫系统受损,严重的甚至导致精神趋于崩溃。人易伤感、沮丧、哭泣甚至发生明显的社会功能缺损,导致工作或学习、人际交往和社会活动方面的种种异常……
不由得思虑,如果长期在南极生活,如何度过难挨的单调时光?
某天,老芦神秘地对我说,嗨!图书馆里有个新闻。我说,图书馆能有什么新闻?老芦说,那儿有个老头,低头绣花。我真惊讶了,问,你没看走眼?老芦道,我盯他好几天了,穿针引线绣个不停。
我说,那老头……多大年纪?老芦说,看起来比我还老。我不相信,说,不可能吧?你几乎是这船上最老的老头了。我知道仅有一个男人年纪比你大,不过他眼神不好,估计没法在颠簸的船上绣花。
老芦说,你去看看。
在图书馆窗前,有一外国老汉,正低头凝神绣花。他长满金色汗毛的手指头,粗壮如小胡萝卜,寸把长的银针,在绣绷上翻飞,绣着一幅直径二十多厘米的圆形十字绣。
这种绣法,本在中国唐宋时期兴起,名叫“黄梅挑花”。后在欧洲传播开,起了个新名“十字绣”,珠光宝气起来。外国老汉的绣布,硬挺方正,面料挺括。绕线板、鹤形剪等一应家什儿,围伺身旁。他安详地将小小银针自绣布下方扎出,轻盈提线。还不时用小工具敲敲打打,让绣品更显平整。哈!原来是船上快七十岁的英国探险队员乔纳森先生。
我说,您绣的是什么图案?他笑答,企鹅。我又问,您是觉得船上生活太单调,靠绣花打发时光吗?
乔纳森惊奇地耸耸花白的眉毛,说,船上单调吗?我一点也不觉得。主要是在繁华都市里,太忙,没机会绣花。到南极来,正好可以绣我喜爱的动物。
我说,除了绣企鹅,您还绣什么动物呢?比如海豹海象什么的?
乔纳森先生摇头说,我不绣海豹,也从来不绣其他动物,只绣企鹅。每绣好一只企鹅,我就把它送给朋友们。大家都很喜欢。
我问,您今年的绣品打算送给谁?乔纳森先生瞬间两眼放光,说,我要送给女儿当结婚礼物。
我说,您女儿收到您亲自绣的企鹅,一定特别高兴。乔纳森说,是啊是啊!所以,每一针我都绣得很带劲。他眉目间的笑意皱纹深而妥帖,是他经常开怀大笑的证明。
望着航行中的抗冰船外无尽无涯的南极冰峰,无端想起辛弃疾的一句词:“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