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立昭
如果把演员比作夜空中的繁星,林强算不上最闪闪发光的那一颗。
“林强是胶片堆出来的电影人。但他却是长影的当家小生,他对长影上世纪80年代的影片的贡献功不可没。说老实话,咱们就拿他的作品来说话,他拍摄过的24部作品里,有很多影片可圈可點……”当我们一行采访完著名演员卢奇之后再赶往西北三环去采访著名演员林强的途中,电影研究专家刘澍这么描述他。
坦率真诚,东北汉子的爽朗和心直口快,第一印象就是如此。三个小时的访谈,林强都保持着很好的状态,采访比想象中要轻松,更像一个老朋友的聊天而不像采访。
缘起:被方化看中的英俊报务员
林强的电影之路,起步于一个不起眼的水产站的发报室。
“我1976年调到长影,在这之前我是在辽宁东沟水产站的无线电报务员,每天在机器上‘哒哒哒地操作,维持着站里和外界的联系……”谈起17岁时他当报务员的生活,林强显得有些激动,似乎又回到青春时代。
在一边给我们沏茶的是他的女儿,言谈举止沉稳。如今,她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后也成了长影厂的一名编剧。她说,“父亲年轻时那段踏实认真的工作而积累下的经验,几乎成了条件反射,每每看到影视剧中错漏百出的打字、发报动作,他总会摇头叹息……”
一抬头,墙上正挂着他拍摄的一部新中国报人常芝青的电视剧照,而剧中正好重现了当年报人们如何操作发报机器的镜头。“1983年拍《五号机要员》时,他以为会像《永不消逝的电波》那样,会有发电报的场景,但剧本并没有安排。他发报多年的童子功没用上的遗憾,终于在这部电视剧中弥补上了。”他女儿说。
“1976年夏天,长影厂演员剧团前来辽宁省招生,负责招生的老师是在《平原游击队》里演日寇中队长松井的方化。方化来水产站的时候,前来接待的是我父亲,因为他当时是水文站的党支书。我父亲说,‘我们这儿哪有演员啊?我们是水产行业的。方化老师说,‘我们不需要专业的,形象好就行,身高在一米七五到一米八零之间。我父亲就跟方化老师开起了玩笑:‘我不行的话,我们家有个老三,虚岁二十,你看行不行。我们家兄弟五个,我排行老三。‘那见一见。我父亲说,‘老三去福建出差了,正在为船上发动机轮机更换配备轴承,4天后回来。“那我等他回来。就这样,等我一回到家,听父亲说起这事,还觉得就是个玩笑。”
“我当时对未来的规划很简单:参军入伍,到部队继续发电报,而且我唱歌跳舞都不会,做演员,这不是开玩笑是什么?不过顺着父亲的意思,我还是骑着自行车找到了县文化局,在文化局长的陪伴下,我见到了方化老师,他对我挺好,直接让我到丹东进行下一轮的选拔。”回想起考试经历,林强叙述得十分生动。
“导演过《四世同堂》《便衣警察》的林汝老师一见到我便说:‘这个好!先朗诵一段吧。我完全出乎意料,老老实实地回答‘不会。‘那念报纸呢?“念报纸行,我就念了不到三十句。老师问‘会跳舞吗?“不会。“来一段广播体操,会不会?我说,‘上学的时候练过,现在有点儿忘了。旁边有个老师这么比划了几下,我就跟着比画。然后又让我唱个歌,唱歌更不会了,我们单位民兵训练就是打靶什么的。老师说,‘那就哼几句打靶时唱的歌吧。最后一个考核是小品。‘什么是小品?我问。老师说,‘假设你是个穷孩子,好不容易买到一支钢笔,高高兴兴回家,一掏兜发现钢笔掉了。我一琢磨,‘我没这事儿啊?老师解释,‘表现类似假设情景的就是小品。我才大致知道怎么做小品了。我说,‘我是报务员,那就表演一段发报机突发故障的紧急情况,如何?就这样,11分钟表演,我只说了两句台词,估计在场的老师全看明白了,当即拍板把我留下了。后来我才知道,一周后,长影就把我的档案调走了。阴差阳错,就这样,我一个渔民的孩子走进了长影电影厂。
新航:“浦克老艺术家对我言传身教”
“我一到长影厂,就被派往上海拍电影《新的航线》,一个有关万吨轮生产的故事。我是1976年4月进厂,9月就拍这个戏,没想到拍到一半就‘黄了。因为那年各大电影厂那些命题作文的电影在拍摄中纷纷下马。很快我进入《赣水苍茫》剧组,出演排长李虎。李虎戏份不多,但对一个新人而言起点不低,在戏中满足了我参军当兵的愿望。”林强回忆。
《赣水苍茫》是林强真正走上银幕的第一部戏(处女作),1977年春拍摄的。
“一次,我们在山坡上一直守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摄影师告诉我,要等天上的云瓢过来。我演的角色要出汗,但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做到汗流浃背,便一个人跑到外面跑了好几圈才去化装。化装师见了,笑我,“傻陔子,给点甘油就可以了,谁让你真冒汗了。那时的我什么都不懂,向别人请教也总是小心翼翼的……”
确实,和同时代很多由其他行业转而演电影的演员一样,电影突如其来地进入了林强的的生命里,就如一张白纸。
“一张白纸好画画,画出什么就是什么,在舞台上演多了,有时反而达不到第一次面对镜头的自然感。”至今,他还记得方化老师对他说的话。
”那段日子,是我在长影最忙碌的时光,一年有两三部戏的拍摄任务。我还惦念着去电影学院进修,可惜电影学院明星班早已经开学了,厂里也不可能放我走。我只能靠拍摄实践,一点一滴地积累经验。我常说,自己一无所知地进了长影厂,是那些老导演、老演员们把我培养出来的。既然吃这碗饭就该钻研。”
林强对电影萌发出专业兴趣的,是他在景德镇拍的一部电影——《祭红》。
“这部戏同我合作的是浦克,我与他曾住在同一间屋,大概有两年多。浦克是老艺术家,言传身教,对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浦克演的程瑞生世代烧瓷,掌握祭红秘方,他支持徒弟徐红宇领导游击队,拒绝给国民党烧制祭红大瓶。为了角色,年过六旬的浦克老师还节食锻炼减去肚子,和制瓷师傅一起反复教导我和另一个年轻演员,直到达到拍摄要求。”
过瘾:和龚雪拍“新婚之夜”,磨炼了演技
上世纪80年代拍摄感情戏还是很新奇的。
林强回忆说,“当年我们演员剧团规定不到年龄不许谈恋爱,我当然严格遵守。偏偏《祭红》里有我和龚雪新婚之夜的戏,龚雪演的程莹童戴着花,靠着我演的徐红宇的肩头,两个人抚今追昔,向往未来。当年要拍年轻男女太过亲热的戏,还是很轰动的。拍摄前,我很紧张,看着摄影棚里灯光、道具、化装三四十人围得密密匝匝,根本入不了戏,脸在发红,只好跟导演张辛实小声说,‘太紧张了,我怎么滨。导演一下子就明白了,挥了挥手,让围观人员都走开。没想到清场后我还是紧张,扶着龚雪肩膀的手依旧僵硬。后来到了看样片时,我被大家打趣道:‘龚雪肩膀是不是风湿啊,怎么林强手放那儿拿不下来。拍完这个戏,后来接《花开花落》乃至带有三角恋爱的《西子姑娘》的这些感情戏,就自然多了。这样磨炼了我的演技。”
“当年我的个性和我硬朗的相貌差不多,是个直性子,说话实事求是,不肯打马虎眼糊弄别人。1980年孙羽导寅带着《花开花落》剧本找我演男主角罗小山。我曾听说孙导演工作中有脾气,对演员的不足毫不留情面,便拒绝了。但孙羽导演却对我说,‘过两天到我家里去看剧本,好吗?这样,孙导除了文学剧本还有分镜头剧本,场景、人物的变化跟我说得一目了然。拍摄中孙导演十分敬业,并不像想象中那样严厉。”
直至今日,林强对孙羽导演的细心栽培满怀感激:“孙导演对我特别好,到现场拍戏环节还有变化,导演一一讲解是为什么,后来剪辑等他也让我跟着,混录的时候也让我跟着,叮嘱我做个好演员一定要懂这些。就这样,通过这次拍摄,我将拍电影的整个流程从一无所知到烂熟于胸。以后,我到哪都不怕了。”
甜蜜:冰雪里,化装师爱人给他送暖“手炉”
上世纪80年代有很多电影触角犀利,引人深思,比如林强于1983年拍摄的《不该发生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该片上映后,拿下了金鸡奖特别奖和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以及文化部优秀影片二等奖。
《不该发生的故事》电影改编自报告文学《三门李轶闻》,讲的是“包产到户”后党群关系的影片。由于林强的父母都是党员,他也是入党积极分子,特别能理解他要扮演的人物“喜柱”的情感和压力。
“记得我们去东北拍摄是12月份了,拍得艰苦异常。有个镜头,一大堆牛马粪被冻得结结实实,得用人力一锄头一锄头刨开。拍摄那天正好是腊八,冰天雪地里我忽然胃痛起来,全身冒冷汗。那时候,我爱人在组里是化妆师,她细心地在我的毛背心里塞了两只小手炉。就凭借那一点暖和劲儿,我硬是在气势上压倒严寒把戏拍了下来。到了看样片的时候,导演张辉疑惑地问我:‘林强,你前面肚子上是啥玩意儿?怎么鼓着两个东西?我哪敢说是爱人给我的小手炉,怕重拍,一旦重拍就要耽误一大组人的重复劳动,于是我干脆回答,干活一动,衣服就鼓起来了。回到厂里录台词的时候,副导演叶琳琅还纳闷地问我:‘强啊,我还是看见这边有两个包。我只好实话实。叶老师笑着骂我,‘你这臭小子!好在那两个小包不明显,样片顺利通过,两个手炉也成了笑谈往事的点滴。”
林强说,“拍该片,我们坐剧组的大客车翻了车,很恐怖。我坐在后排,瞬间撞到了擋风玻璃上。同车还有人被顺了出去,像稻草人一样……”
拍完《不该发生的故事》不久,刚从田间地头放下农具的“把式”林强,摇身一变成了《五号机要员》助手冯自强。
“当年反特电影风头正劲,冯自强这个1931年前后潜伏于上海的地下党员,要把负有特殊使命的‘五号机要员安全送到苏区。情节紧张扣人心弦,人物设置也摆脱了高大全、脸谱化的桎梏。当时,我头戴礼帽眉头紧锁的剧照,不仅是经典老电影珍藏系列DVD的封面,让很多观众记住了我。有趣的是,在拍戏之前我从未穿过西装。那时日常衣着以休闲装为主,平时没有机会也没有财力购买西装,头一回穿上西装的我总觉得不习惯,达不到应有的潇洒自如。于是我每天穿着剧装在镜子前反复练习,这才有了影片中冯自强的不凡英姿。”
戏外戏:珠峰上做回了“发报员”
聊起当年拍戏没有替身的旧例,林强提到了《五号机要员》中一段追逐戏。
“冯自强为了摆脱敌特的追赶,翻过高墙一跃而下。虽然一向戏中的危险动作都是自己上阵,两三米的距离也跳过几次,但这堵墙足有四米高,再加上身高,跳下的位置没有缓冲物,冲击力可想而知。而冯自强的姿势还要有风度有腔调,像当年国人热追的高仓健那样有范儿,在飞身而下后必须立刻跑到摄影机前,再被敌特从后赶上,来一个亮相。实拍中下落的冲击力把帽子吹到了一边,但为了镜头效果,我顾不得腿脚剧痛,抓起帽子跑到摄影位置。从墙头跃下的全景镜头顺利完成,我的脚则肿了好几天,其他人也劝我:‘干吗这么玩命啊?回想起来我有些后怕,这样的高度万一发生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拍摄《第三女神》时,太危险,我都没死就不错了。我们拍大本营是在5300米海拔上,然后上6200、6300米海拔,在山上待了20多天,帐篷搭在冰川上。刚去的时候,高山反应厉害,我基本不能躺平,上午身子这边疼,下午身子另外一边疼。珠峰跟拉萨的联系只能靠无线电报务员联系。一天我听发报员在发报,发着发着他可能就听不清楚了,非常着急,但我能听清楚,就给他翻译,刚才那一组应该是多少。他嘀嘀嗒嗒,发完了。很快,就又联系上拉萨了。他很感激我,说要我帮,行不行?我说,行。当时我高原反应很厉害,想,如果做点发报工作,也许会缓解疼痛,分解注意力,而且发报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就这样,我成了剧组外的报务员,算是立了一大功。有次我们白天拍夜景,看片样后,感觉不对,只好补拍。补拍那天,发生雪崩,我被埋到冰雪里去了。爬出来后,天已经黑了,幸好,我找到了自己来时一路上做的路标,那些路标救了我。”
感悟:“人生总有不完满”
之后,林强陆续演绎了多个地下党员的人物形象。
刘澍介绍,林强和他之前的军人、工匠、登山队员、农民、知青等角色一样,实践出真知。作为一个实践型演员,通过多个角色的塑造,林强一步一步走到了舞命中央。尽管上世纪80年代末,北京总政话剧团两次希望调他去,林强依然舍不得离开长影,舍不得离开那些学习、合作过多次的老导演、老演员们。
谈及此事,林强笑着说,“为什么?我本来是长影厂拿胶片把我堆出来的,怎么能刚明白点儿就走?我就是这种心态。”
一直留在“新中国电影摇篮”的长影厂,林强完成了从演员到导演的角色转化。他自称是个默默无闻的人,电影是他深入肌骨的记忆与习惯。能自己选择拍摄有兴趣的题材,对他而言是足够美好的人生经历。这么多年来,他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温度。
问他是否有遗憾,他说:“不完满是人生的常态。”人生总有不完满,但他‘享受当下的状态”。
在采访中,林强和刘澍也谈及了目前观众的电影审美问题,他们说,“目前呈现出了明显的演变趋势。”从犯罪悬疑、古装奇幻到商业片、现实题材,潮流类型电影更迭背后,是观众在不同时期的审美投射。看来,电影市场是一个“满足需求”的过程。这句话存在一定的合理性。
人物小传
林强辽宁东沟人。1976年考入长影演员剧团任演员,1993年转行成为导演。主要表演作品有:《赣水苍茫》(1979,饰李虎)、《祭红》(1979,饰徐红宇)、《黄英姑》(1980,饰双喜)、《花开花落》(1980,饰罗小山)、《第三女神》(1982,饰石冰)、《西子姑娘》(1983,饰常磊)、《不该发生的故事》(1983,饰韩喜柱)、《五号机要员》(1984,饰冯自强)、《梅山奇案》(1985,饰韩志文)、《颤动的金翅膀》(1986,饰玉山)、《男儿要远行》(1987,饰符坪)等。1993年后改行做导演,执导过影片《鹤乡情》、电视剧《红色报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