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石小小说三题

2019-09-03 05:11三石
金山 2019年8期
关键词:秦巴小平石匠

三石

为了什么

当时秦巴站在箬源村东头的高地上,胖乎  乎的手指凌空一划,气吞山河地说:“我要将这一片水面、这一片荒山承包下来。”我惊得眼睛瞪得老大:“你想造航空母舰呀?”秦巴斜眼看一下我,没好气地说:“造什么航空母舰,我要搞生态种(植)养(殖)。”我不信,秦巴在饶城的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开什么玩笑。

秦巴一点都不开玩笑,因为从那时开始,他便离开了饶城,义无反顾地扎进了这片瘦水荒山,十几年来“巧取豪夺”挣来的银子砸进去不少。我无所谓,反正是秦巴的钱,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不对,还是有丁点关系的,自从秦巴去搞了这个劳什子生态种养后,我便不能随心所欲地打秦巴的秋风了,弄得王家地一水的酒吧离我越来越遥远,竟然遥不可及。

好在箬源离饶城不远,也就几十里地,所以我还是可以经常驾驶着丁当乱响的破车,独自跑去给秦巴加油鼓劲,当然也包括蹭吃蹭喝。我实在搞不明白,从事工程建设起家的秦巴,有什么鸟本事将箬源这一片瘦水荒山打造成鱼米之仓。秦巴咧着嘴露出满口的黄牙:“我爷爷辈就是箬源的农民,我这叫做孙承爷业。”

我经常说秦巴如今过的就是神仙的日子,四季的水果鲜花环绕,翠绿的芡实将大片的水面装点得绿茵茵的,水底下自然是鲜鱼虾蟹,而芡实磨粉所配制的芡实露,可让人食欲大开酒量大增。

而此时我跟秦巴在湖边绿树花间喝酒吃鱼,酒后的秦巴气沉丹田,高呼一声,足有上百只鸟儿从花丛中、果树间,更多的是在芡实绿茵的水面,腾空飞向空中,场面极为壮观。我是不懂鸟儿的,不知道这些鸟儿叫的什么名,只觉得鸟鸣声或悠扬或嘹亮或尖啸,融合在一起,似一曲交响乐般让人亢奋。秦巴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看见了吗,除了这些山这些水,我还有天上的鸟儿,这些,都是我的财富。”

我要信了秦巴的胡说八道才怪,就算弄把汽枪将这些鸟儿都打下来,也不过是几盘下酒的小菜而已。

不过,喝酒这玩意,就我跟秦巴两人总归是差了那么一点兴致,秦巴也试图叫几个人来一并觥筹交错,竞伟便是秦巴经常邀请的对象。

竞伟是谁?听秦巴介绍说是饶城哪个单位来箬源扶贫的第一书记,秦巴还说当时回到箬源搞生态种养就是被竞伟的“妖言”所惑。

其实也不用邀请,因为我去箬源与秦巴厮混,时常能见到竞伟,或与秦巴就生态养殖锦绣前景高谈阔论,或为了鱼虾芡实的销售忧心忡忡,有时,两人还因为偶尔拖欠的村民劳务工资争论得面红耳赤。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能看得出,秦巴与竞伟的关系不过一般,因为秦巴无论是诚心相邀或者软磨硬泡甚至怒发冲冠,都是无法让竞伟留下来一起喝上一杯小酒的。

看得出来秦巴有些失望,但失望的秦巴依旧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什么玩意,一点面子不给,惹急了老子不干了,回饶城做工程去。”

秦巴还真是动过回头的念头。倒也不是因为竞伟不给面子不肯留下喝酒的缘故,毕竟是生意人,讲究的是利润,不可能仅仅因为一杯酒而义气用事。

生态养殖,表面看起来光鲜,而实际上却没有几两肉星,比起秦巴当年做工程来,差别远不止一星半点。我也曾劝过秦巴:“不行咱就重操旧业重整河山,犯不着窝在这个穷乡僻壤,委屈了自己。”秦巴瞥了我一眼:“家底差不多都在这了,哪是说走就走得了的。”

秦巴说的是实话,为了搞生态种养,连饶城的房子都被秦巴抵押给了银行,甚至连我多年来牙缝里节省下来的一丁点存款都被他抠了去,还恬着脸说这些年来给我喝的酒就算是支付的利息。

我没法不答应,谁让我吃人家的嘴软呢!

我一直不明白秦巴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者什么都不为,只是不知道哪根神经不小心搭错了。秦巴嘿嘿地笑:“为了发财呗,难道你要我说为了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你又不是记者。”

这以后,秦巴依旧坚守在箬源经营着他那一亩三分地的生态养殖,而我亦有事没事地跑去箬源喝酒聊天吹牛,一切都是那么的平淡无奇。曾有一次我来到箬源时,看见几幢简易办公室被一大群村民围了个水泄不通。我以为是村民闹事,跑过去一看,却见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秦巴站在人群当中,而那个叫竞伟的则站在秦巴的身旁,不停地叫着一个一个的名字,每叫一个名字时,便会有人挤到跟前,从秦巴的手中接过一叠票子,然后满脸堆笑一张一张地点着。

秦巴顯然看见了我,咧开大嘴朝我挥着手。

这天,我和秦巴自然得喝酒。出乎意料,竞伟也留下来了,甚至不用秦巴挽留。一脸盆小龙虾、一条硕大的螺丝皖、几碟素炒的青菜萝卜,再烫一壶老酒,秦巴、竞伟、我,三人围坐在水边翠绿的箬竹下,喝得是荡气回肠……

去饶城买房

多年前的一个黄昏,贵贵独自坐在门前的  青石凳上抽着烟。他居高临下地眺望着环绕的群峰、崎岖的山路和散布在零星碎田之中的破败村落,突然萌生去饶城买房的念头。

说突然萌生也不尽然。两天前,贵贵应小平之邀,前往饶城做客,看着小平坐落在高楼大厦且装饰一新的新房时,这念头便如韭菜般渐渐不能割舍。如果那会儿还只能说是念头的话,那这会儿便是下定决心了。

当然,去饶城买房,决心好下,实现起来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至少,对贵贵而言是如此。

村庄隐藏在密林之中,是贵贵的村庄,也是小平的,当然还是很多人的。村庄离饶城不算太远,不过几十公里,但出村的路拉长了离饶城的距离,村里山多田少路不便,日子自然过得极为紧凑,陆续便有人去了饶城买房,扔下几亩长不出几斤庄稼的冷浆田,过起了城里人的生活。

当然,能去饶城买房的都不是一般人。小平也不是。

贵贵跟小平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玩伴,玩大了以后,小平便离了村子,去了饶城。贵贵也想去。可贵贵放不下一家子老小,只得守着几亩薄田,就算累死累活,也是刨不出几两碎银子的。

小平其实也上有老下有小的,可小平洒脱,不像贵贵那般瞻前顾后。等赚了钱,在饶城买套房,一家人都接过去,换一种活法。这话,是小平去饶城的头天夜里,与贵贵觥筹交错时的畅想,或者说是奋斗目标。

贵贵嗤之以鼻:“饶城的房,哪是说买就能买得起的。”

然而小平却做到了。贵贵也弄不清小平在饶城到底做了些什么,但钱肯定赚了不老少。不过几年功夫,便开了一辆汉腾颠簸着回到村里,气定神闲地告诉贵贵,他在饶城买了一套房。当时,贵贵惊讶得张着嘴,连庆贺话都忘记说了。

在噼啪的鞭炮声中,小平一家举家迁往饶城。

那会儿,小平,还有小平的父母妻儿,脸上的笑容,如满山遍野盛开的杜鹃花一般艳丽。

贵贵不呆不傻不缺胳膊不少腿,小平能做到,贵贵自然也能做到。贵贵心里暗暗想。不过,贵贵没有如小平那样,抛家舍口背井离乡,而是越发地卖劲做事,除了伺弄着几亩薄田,还走村串乡地给人做小工。有活干的时候,每天百八十进项还是有的。偶尔,还能从别人手中切下点挖沟平地的活,赚个三两千的也不是难事。

然而去饶城买房真不是那么容易的。村里穷,周边村子也一般穷。穷的地方找活自然难,赚钱更难。记得小平买房时,花了十几万元,但转年便翻了个跟斗。以贵贵赚钱的速度自然是赶不上的。不过贵贵虽然沮丧,却依旧执着。这执着,源于村里偶尔便有人去饶城买了房,更源于小平离村不过七八年却换了两次房,每次都更大更洋气。

贵贵越发地努力着。

贵贵的努力渐渐有了回报。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来了扶贫工作队,好几个村都有。修桥铺路挖水渠做产业,一时便有了干不完的活。不怕,贵贵有使不完的力气,加上这些年来磨练出来的石工泥工手艺,虽不敢说发财,但钱却赚得比以往更容易了。

贵贵数着一张张的存单,心里头乐开了花。没有丝毫的犹豫,贵贵决定去饶城买房。

买房其实也很容易,只要有钱就很容易。贵贵有了钱,看房砍价签合同,然后是付款。付的是全款,贵贵才不弄什么按揭。

乔迁的时候,贵贵自然如小平一般放了鞭炮。不少村民都来了,贵贵摆了几桌,请了父老乡亲喝酒庆贺。小平也来了。

酒喝得是酣畅淋漓。

席散人归,贵贵跟小平坐在门前的青石凳上抽着烟。没有任何先兆,小平突然让贵贵帮忙将家里的老屋拆了,重新做一幢。

小平家的老屋紧临着贵贵家。

贵贵的眼睛睁得老大,不知道小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都去饶城这么些年了,日子过得挺滋润的,怎么又想起回村里建房了?”

小平没有理会贵贵,站起身来,畅快地猛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眺望着远方。“在饶城住了十几年,现在感觉,还是我们村好啊!”

远远望去,青的山,绿的水,金黄的稻田,出村的公路如迎风飘舞的绸带,青砖黛瓦的民居鳞次栉比而又错落有致,漫山遍野的野花争先恐后地展示着自己的艳丽,有鸟儿不时振翅而飞,叽叽喳喳的如歌如曲……

贵贵竟然看呆了。

曹石匠

曹石匠,说是石匠,其实是个小包工头。至少曾经是。也就几年前,在村里也算是先富起来的那部分,如今却沦落为贫困户,着实让人唏嘘。

其实当初贫困户识别的时候,曹石匠并没有主动申请。村民代表商议时,有人就提出曹石匠应该算一个,引起大家的附和。也有人担心,说曹石匠那人,你要将他评为贫困户,人家还不一定乐意呢。果不其然,上门征求意见时,曹石匠还真不答应。可再商议时,村民代表们仍坚持,只得再次上门,还找了几个跟曹石匠关系好的一起去做工作。好说歹说几个来回,曹石匠这才勉强点了头。

不肯当贫困户的,不是说没有,但至少,我是第一次遇见。

也许是因为这,我对曹石匠有了兴趣。驻村那阵子,便经常去曹石匠家,不只是上户调查宣传政策,还聊天。聊得多了,发现与村里其他人相比,曹石匠还真有些不一样,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卻有些见地,属于聊得来那种。傍晚时分,两个人坐在曹石匠家的小院,泡一壶茶,天南海北的。也聊些村里的事,村里的风土人情,或是家长里短。也聊起过曹石匠的人生经历。

别以为曹石匠仅仅会做石匠,种水果也是相当在行的。屋前屋后种了各式水果,柑桔、黄桃、葡萄,还有柚子,时常能就着新鲜水果品茶,那滋味相当的惬意。当然,茶叶是我带去的,不然他家那迎风飘扬的茶叶沫子,还真对不住屋后那汪清泉。

曹石匠没读多少书,初中没毕业就跟着长辈学石匠手艺。曹石匠有天赋,没几年长辈们就甘拜下风了。成年后,曹石匠不满足于做些小工赚几个工钱,便外出打工去了。仗着精湛的手艺,在上海、杭州等地扑腾了好些年,带着几十万块钱回了家乡,注册了一家建筑公司,做些修桥铺路的小工程,过得也算逍遥自在。

然而好日子却在镇完小学生寝室建设项目中,突然坍塌。

项目总额不大,不过一百来万,眼看房子封顶,却发现建筑材料有问题,水泥钢筋不符合标准。材料采办是小舅子负责的,细一追问,却是小舅子吃了回扣,坑了姐夫。这事,是曹石匠自己发现的,要不声张,业主方面不一定就能察觉。但曹石匠却主动跟业主方说了这事,并将即将完工的房子,推倒重建。这样一来,曹石匠便倾家荡产了。

为这事,曹石匠跟老丈人家闹翻了,老婆改了嫁。这还不算,屋漏偏逢连阴雨,拆房的时候,曹石匠被倾倒的水泥块砸伤,废了右手,可惜了满身的石匠手艺。

“人在做,天在看,房子是给娃娃们住的呀!”曹石匠说,口气极淡然,一点感觉不出星坠凡尘的苦闷来。

我想,我应该能帮曹石匠做点什么,除了这本就是我的工作,还应该有其他因素在内。

嘴里正吃着柚子,突然便有了主意。“种些马家柚吧,你有技术,产量品质肯定差不了,说不定就能东山再起。”

曹石匠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光来,但随即又暗淡下去。“一万多一亩,哪儿有这么多的本钱。”

我胸有成竹,说:“没问题,资金我来想办法。”

胸脯虽然拍得咚咚响,但落实起来却不是件容易的事。贫困户贴息贷款自然是有,产业帮扶资金也有,但加起来也不超过10万。前期投入是大头,这些钱肯定是不够的。

曹石匠知道我的难处,跟我说:“要不,就少种点,多少能赚点就成。”

我摇摇头:“不行,种太少成本分摊更高,不划算。”想了想,又想了想,一咬牙说,“我再借你10万,这样就差不多了。”

曹石匠也摇摇头,比我摇得厉害多了。“不行,这怎么行,你也是拿工资过日子的,省吃俭用存点钱也不易。”

吐口唾沫都是钉,我这人就这样,哪是曹石匠左右得了的。

正值马家柚种植时节,没多久,马家柚就种了下去。置身满山遍野绿油油的柚苗之中,畅想着三年之后的丰收景象,曹石匠突然问:“洪涛,10万块不是小数目,你就不怕我打赖皮?”

我笑了,盯着曹石匠,反问道:“你曹石匠是这样的人吗?”

曹石匠笑了,笑声很爽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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