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进
明代贵阳府周边与府城关系最密切的郊县,可能当数万历年间设立的新贵县和贵定县了。万历十九年(1591年),朝廷批准将贵阳府贵筑长官司改为贵筑乡,将平伐长官司改为平伐乡,而以两乡合并设立新贵县。县府并不在县域,而是设在贵阳府城内的都司路。据学者考证,新贵县县衙设在都司路今省监狱局所在地。过了17年,贵州省又申请设立贵定县。县设立后,因一时没有县衙办公,又将衙门设在原新贵县用过的衙门内。这两县先后成为贵阳府的附廓县。但也有史料说贵定县成立之始的衙门是“侨寄省会”,不算附廓。不管怎么说,这两个县与贵阳的关系一度相当密切。
关于贵定县的建立,还有一段趣话,说民国年间有文人出上联“五月黄梅天”求对。一位接触西方文明的人对以“三星白兰地”,一时以为天下绝对。殊不知明代万历年间因贵外I贵定县的建立,也有一对佳联为时人称颂。那是万历三十六年(公元1608年)建贵定县时传出的佳话。《贵定县志》载:时任贵州巡抚的郭子章奏请设贵定县,朝廷允准,划出万历十九年设立的新贵县之一部和定番州(今惠水)之一部设贵定县,取新贵之“贵”和定番之“定”合称贵定,为贵阳府的附廓县。此事上报朝廷之初,时任内阁次辅代行首辅职务的叶向高先生大为惊喜。他是福建福州福清人,自认为生于“三福”之地,见贵州送上来的呈文是请设贵定县之事,想到贵州省贵阳府贵定县,“三贵”,正与福建福州福清“三福”成为绝佳对联,妙极妙极!贵定设县一事顺利办成,这幅对联也成为佳对,为人感佩。
当时的贵定县城并不在今址,而在南边五十多里外的旧治,在两岸群峰雄峙的瓮城河边。瓮城河主源在云雾山区,汇集数十条小溪河形成大河,是足以与贵阳母亲河南明河媲美的黔中大河。河两岸是贵州少有的河谷坝子,自古物产丰富。从昌明镇起一路向北,有旧治、沿山、音寨(“金海雪山景区”)、盘江、贵定等坝子,绵延一百多里。正因有了丰饶的土地和相对繁荣的经济,旧治才具有了作为县城的条件。旧治周边的乡镇,在宋、元、明三朝有多地属于贵州四大土司之一的水东大土司宋景阳子孙及女婿的亲领地和辖地。宋氏祖籍河北真定(今正定),祖先在隋末入黔,子孙分散于今贵阳市及黔南一些县,在元明两朝多任宣慰使、安抚使、长官司长官等职。由于在少数民族地区居住久远,“变服易俗”,史书上有“宋家”、“宋家苗”的称谓,实质多为汉人。
贵定县辖区,多为唐代设立的宾化县地和多乐县地(实际为羁縻州,由部族首领统辖,不受流官管辖)。据《贵定县志》载:宋代至明代,先后有土官宋永高、宋胜、宋阿里等,苗僚(布依)首领不老丁、庭保郎等内附朝廷、或从朝廷召唤征伐黑羊箐(贵阳)等地立功受封赏,世袭。正是他们带领少数民族开发建设和稳定社会,才使贵定地区有了建县的基础。
我去旧治古城,是在2016年的大年初一。我在盘江镇下了高速公路,循着清澈的瓮城河边的公路,嗅着早开的油菜花的香气一路南下,不久,就看见了立于山岗上的古城。与音寨周边的旅游开发区比较起来,旧治保存着较多的古迹和传统面貌,还有那一份宁静,撩起我怀旧的意绪。远远地,我就看到了古城和半山上的西门。西门上没有门楼,门洞及两厢的城墙均为条石砌成,岁月的磨砺使石头泛着古旧的白光。一条宽约五尺的石板路由山脚穿过门洞走进古城,四百多年来,人和牛马牲畜的脚板已将路面磨得光滑如玉,透出苍青色。这自然是古城干道,两边的老屋里寂无人声,道上几乎不见人,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繁华。
四百多年前建县时。旧治有东、南、西、北四门。1958年后,城墙和城门被拆,仅存西门及城墙数百米和南门。我沿西门城墙旁的石板路往南走,见到了南门及门楼。门楼已经很古老了,显出破败之像。我联想到古镇青岩的定广门,与那里游人如织的旅游繁华景象相比,这座城门只是一个被遗弃多年的孤儿。不知道他有没有幽怨倾诉。但如果将他开发利用,又不知道是不是会彻底改变容貌,失去那一份苍老的清高?事实上有的旅游乡村经巨资打造,早已失去那一缕令人神往的真正的乡愁,结果是令游人热闹一场,失意而归。这是讲究热闹的时代,旅游只讲形式和过场,有几人识得旅游的真意、寻得到真正的乡愁?
按封建汉文化那一套统治术,古城内建有城隍庙、观音寺、关帝庙、黑神庙、财神廟、紫幢阁、玉皇阁、文庙八大庙阁。目的是教百姓知文尚武、敬神忠君、懂得敬畏官府、服从管制。那时这些庙阁何其金碧辉煌,至今大多不存。仅存的几座也已改作他用。黑神庙未改他用,但废弃至今,破败得似乎一阵大风都能吹倒。唐朝以降,远在离统治中心长安几千里外的贵州僻壤,许多地方都建有黑神庙(又名忠烈宫),祀唐朝忠臣南霁云,实在是怪事。细想也好解释:西南少数民族之地由朝廷军队开疆辟土,建立政权,代以流官治理,当然要教化军民忠于君王朝廷,南霁云就是楷模,自然要奉为神明,香火血食。
南霁云何许人?唐“安史之乱”中,安禄山手下叛将尹子奇猛攻河南睢阳,张巡南霁云领兵助太守许远守之。南霁云奉命突围向周边唐军统领求救,曾咬断手指求御史大夫贺兰进明出兵。贺见死不救。睢阳破,许远张巡南霁云俱守节死。乱平之后,朝廷追封张巡为扬州大都督,许远为荆州大都督,在睢阳立庙祀之,南霁云配祀。睢阳隔贵州几千里地,何以贵州多黑神庙祭祀他呢?首先是说他面黑而忠烈,故称为黑神。康熙二十七年任贵州巡抚的田雯考证说:南霁云有子名承嗣,曾任清江郡太守,多善政,后自请讨王承宗有功,土人便立庙祀他,而不是祀乃父霁云,又可能是他曾为父亲立庙,便相沿习数百年。编撰《贵山联语》的向义先生说:贵阳忠烈宫祀南霁云,俗名黑神,是因为百姓认为他是贵州人的福主。其子承嗣为婺州别驾,清江太守,多惠政。百姓要为他立庙,他忙推脱:别祭祀我,要祀就祀我父亲好了。所以黑神庙几乎遍布黔中。
儒家文化的传播。得力于贵定县学和魁山书院。县学于明万历十四年(1612年)建于旧治城北之大学坡。到清代,县学有教谕1人,训导1人,每年招文生12人,武生12人。看来是文武并重。康熙二十六年(公元1687年)移县治于卫城(新添卫城,今县城)后,旧治县学仍存,县府每年春秋二季仍拨给经费。魁山书院建于县学宫左侧,由明代指挥叶凤邕捐银创建。清道光十八年(1838年)知县俞汝本率士绅重建,同治初年毁于兵燹,仅存门头三间,斋舍四间。光绪初年改为学堂,嫌地窄改设于城内大庙,书院不存。
当时由于人口少,没有多少事务,又因为土司与流官并治,所以县府官员并不多。设县令一人,主掌全县政务;师爷一人,为县令草拟公文告示,记录审案情况等;有衙役二十余人,兵丁百余人。县以下并无行政长官。县令主要管征税和审案。应该说,当时行政开支是很少的,行政效率却是很高的。康熙初年,才增设典史一人(从七品)。到雍正年间,县令改为知县(正七品),官阶和待遇增加了,工作也多了一项:编修县志。
我在一个个古老的四合院逡巡,观赏雕刻精美的木窗棂和廊庑、以及石栏杆、石凳、石缸……不时按动像机的快门,惊诧于前人的精湛建筑技艺。一位中年人热情地邀我进屋喝茶。他叫韦生强,46岁。其祖先是广西柳州人,来旧治烧砖瓦,定居于此,今已历七代人。韦生强很健谈,知道我为瓮城河上的旧治大桥拍了照,便告诉我有关大桥的故事。
旧治大桥是全石拱桥,13孔,长100米,比贵阳甲秀楼下的霁虹桥多4孔。桥面宽5米余,可通行大货车,至今已300多年。这样长的石拱桥在全省极少。当地人说旧治大桥又名郎家桥,有“郎家的桥、安家的墩、潘家的坝”的说法。三家均为当地富户、开明士绅。郎家做好事修桥,安家的人说你修桥,我们家就负责修桥墩。潘家是龙里羊场迁来的苗族大地主,说你们修桥修墩,我家就修坝(桥前阻拦洪峰的拦水坝)。大桥如期完成,历数百年而不倒,地方上传为佳话。
安家既然做了好事,后来得到了好的报应。当地老人告诉我一个故事,说安家是个大家族,人才辈出,地方中人沾光不少。到老太公时,缺少人丁,是件憾事。当时太公已八十岁了,仍想生个把儿子。有媒人上门,给他介绍了一个十八岁的黄花闺女。人说姑娘年青,只不知老太公生不生得出一男半女。老太公说:“不怕天干,只要地湿。”他很满意这姑娘,没多久就花了不少彩礼将姑娘娶进家。不到一年,这姑娘生了个大胖小子,足足有八斤重,长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派福像。安家阖府高兴万分,细心周到地将小公子抚养到满月。可是乡间却有人说风凉话,说:好是好,只是不知这儿子是不是太公生的。
闲言碎语传到老太公耳里,他不由得勃然大怒。气愤之余,心生一计。到满月那天,太公家大办满月酒,招待亲朋好友,八方寨邻。席间老太公声音响亮地说:今天请众位亲友做个见证,我将小儿抱到田坝里,任牛马踩踏,如若牛马将小儿踩死,算我倒霉,不是我家儿子。若牛马不踏,就是老天作证,是我生的儿子,今后望大家多多照看!之后,老太公將小儿抱放在收过谷子的干田里,叫大家牵来牛马,起码有上百头,让牛马去踩那小儿。谁知那些牛马不敢走近小儿,有几头牛走近闻了闻,立马掉头跑了。众人啧啧称奇,佩服老太公生了个好儿子,手段了得。从此,闲言碎语就没有了。
小公子从小读书上进,后来考中举人,到湖南当了大官。安家子孙繁荣,家业不败,乡里人无不敬仰。
旧治民风淳朴,儒家文化的传统继承得相当好,比如说祭祀先人。春寒料峭,尽管是晴天,那风吹起来还是令人发冷,但我看到古城四周的山上,都有人在给亡人拜年。有的坟前还摆上了花圈,鞭炮声不时响起,硝烟升腾在岩下林边。城下田野边的小公路上,东一辆西一辆停着小汽车,是来自县城省城的孝子孙们来上坟,尽那一份孝心。
我在古城的街闾间流连数小时,不时有人与我攀谈,问吃饭没有。一位妇女一再邀我去家吃饭,说嫁到贵定县城新客车站旁,这次是回来探母病。她告诉我:许多人期盼这里能像下游的音寨一样搞开发,发展旅游业。说实话这里还是比较穷。我想:如果真投入巨资开发了,传统美德和古城还能保存吗,民风还会这样淳朴吗?这也许真是一件两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