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天云
漳河之南的盐川寨,提起灶户与烧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灶户就是拥有熬盐灶的人家,在明朝初期,这里的灶户就有65家之多。烧手即是熬盐工匠的别称,他们有些是灶户本人,大多则是雇来的长工。
灶户当中秦大木实力最强,仅他家的盐灶就有20个之多。一家上下连主带仆30来口,绝对称得上实力强劲的制盐作坊。源于祖上长期在盐川寨经营盐业方面独霸一方的积累,秦家大院的家底足够殷实。秦大木家的烧手全是雇来的长工,麻利能干的他想方设法继续留下,慢手慢脚的就让卷铺盖立马走人,然后又重新物色新手。一家之主的秦大木,他是盐川寨最潇洒的灶户,他只管盐灶、烧手和银子,其他的任何琐事都不上心。就在他经营盐业飞黄腾达的时候,他的婆娘得了一种怪病。这女人能吃能睡,却面黄肌瘦,走起路来直打摆摆,后来连摆摆也打不成了,就直挺挺躺在炕上,但她依然饭量不减,狼吞虎咽的吃法让身边的丫鬟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每次吃饭,她都要耗费太多的气力,放下碗筷就会沉沉睡去。秦大木请来镇上最好的郎中,老先生号完脉后摇摇头说,好着哩,无大碍!然后问吃饭咋样?秦大木说比我还能吃!老先生点点头,抬起手捋着白花花的胡须说,五谷是人的根本,能吃上就是好兆头啊。秦大木听先生这么一说,压在心口的担忧舒畅了许多。
秦大木的担忧并没有舒畅几天。这天,他正在上房拨着算盘子,清算着最近一段时间的收支,伺候他婆娘的丫鬟急匆匆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老爷——老爷——夫人她不动弹了……待秦大木赶到他婆娘跟前,不论怎么摆弄,这女人始终无声无息。当握着女人的手感觉越来越冰凉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后来镇子上的人传言,那女人狼吞虎咽的吃法是在吃禄粮。其实也对,每个人的离去,都应该是吃够了禄粮的由头。
好端端的一个人撒手而去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天崩地裂般的打击,人死如灯灭,这一年秦大木40岁。苦心经营盐业多年的秦大木一下子陷入了无法自拔的迷茫,灯火辉煌的秦家大院从此黯然失色。更让秦大木难肠的是,他的婆娘只生了一个叫雪花的女娃后,那平平的肚皮就再也没有让他满心欢喜地鼓起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此时此刻的秦大木觉得自己就是个十足的浑蛋,是一个死了进不了老坟的不肖子孙。他开始自暴自弃,并很快染上了赌博这个让赢家欢喜让输家丧气的恶习。十赌九输,越赌越输,越赌越穷。这样的结局在秦大木这个显赫的灶户身上得以充分印证。
女儿秦雪花心疼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但是父亲从来就不听任何人的一句劝说。好在秦家大院里的一大帮仆人都是忠厚老实的盐川人,眼瞅着东家的不幸,打心底里都过意不去,他们认为只有付出更多才能弥补东家的损失。大家各自干着手头的劳作,都很自觉,老秦家的盐业生产和经营并没有因为夫人的离去和东家的失意而发生变故。只有秦大木一个人反常,他怀揣碎银和银票一大早出门,等赌博场上的人都散去才回家睡觉。他从不过问家里的任何事情,这些日子里,他就是一个专门从秦家大院里往外掏银子的贼。
秦家的烧手中,王天贵是一个憨厚老实的后生,他尽管腿脚有点不灵便,在人们眼中就是一个不起眼的跛子。但他却是一个熬盐的好手,不管人们再怎么瞧不起这个王跛子,同样大的一口锅,同样多的一锅卤水,王天贵熬出的盐总比别人的要多出一些来,还能节省不少柴禾。就凭这点,王天贵一直在秦家大院里让人刮目相看。王天贵很少与人交流,他只管熬盐,在盐灶前忙碌一个通宵那是常事。秦大木不管不顾的这些日子,秦雪花开始了解和掌握熬盐的技术和销售流程。她向王天贵问这问那,问一句王天贵回一句,但秦雪花聪慧过人,都将王天贵的回答牢记于心。
就在秦家大院里的人们忙前忙后的这些日子里,大伙哪里晓得,秦大木几乎将家里全部的积蓄输在了漳河岸邊专门赌博的银钱摊上。那天晌午,秦雪花的表姑夫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秦家大院,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你达(爸)输疯了——他把这房院和盐灶全押上了——
这一天的到来是迟早的事情。秦雪花淡定地说。她将王天贵叫到跟前交代了一番,将一沓银票和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交给王天贵,让表姑夫带着这个腿脚不灵便的人去了银钱摊。秦家大院上上下下的人们打死都不会相信,这个只会熬盐的王跛子,怎么能解决这桩惊天的大事呢!
深秋的漳河岸边,萧瑟的秋分吹在脸上的滋味,已经不太好受了。一片一片被风吹落的杨树叶,在风的指挥下漫无目的地降落,谁也不知道哪里才是自己最好的归宿。银钱滩上的热闹劲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季节交替的影响,它在赌徒眼里永远是快乐的天堂。这是银钱摊上押得最大的一宝。参与的、看热闹的人异常地多,这是一个血淋淋的战场,有人在这里剁了手指,有人在这里将自己的婆娘和娃娃拱手输给了别人,有人在这里从灶户变成了啃街道的乞丐……
孤注一掷的秦大木在秋分的吹拂下,像一只垂死挣扎的蚂蚱。他蓬头垢面,早已经不成人样,他将秦家大院及所有盐灶押了一千两白银。知根知底的人心里明白,秦家大院何止千两?但是这一宝揭开一旦输了,那可是要赔上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呀!秦雪花的表姑夫领着一瘸一拐的王天贵来到银钱滩上,这让围观的人唏嘘不已。王天贵对人们诧异的眼神见惯不怪了,他根本感觉不到这些看客的存在,他的眼里只有对面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东家、如今失魂落魄的赌棍。王天贵径直走到秦大木跟前,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然后将秦雪花交给他的银票和钱袋撂到大石板的赌桌上说,这是纹银八百两,这一宝我揭了!秦大木睁开迷梦的双眼,摇了摇头说,一千两,只要一千两,你觉得我秦家祖业还不值一千两吗?王天贵也不去正眼瞧他,接过话茬说,我王跛子也算是盐川寨的熬盐把式吧,这一只左手一只右手还不值二百两银子?王天贵说着将双手搁在大石板上。这一刻,银钱摊像着了瘟疫,死一般沉寂。
秦大木,成不成全在你点个头,不成咱今天就散了。人群中有人打破沉默,提醒秦大木说。
秦大木暗地里在给自己鼓劲,王天贵的这双手绝对值钱,我老秦家用不着他了,真是可惜!剁了也好,不然这双手不知会给别人赚回多少银子。他这样想着,发自内心的自私促使他极力要做成这桩买卖,但是他需要攒足气力,将这个“成”字用吃奶的劲喊出来,让盐川寨的人都晓得,他老秦家的子孙是顶天立地的汉子,绝对不是脓包。
“成——”这个字最终从这个盐川寨最大的灶户口中嚎了出来。秦大木掀开碟子上扣着的盖碗,向周围展示了碟子里一面白一面黑的两颗豌豆,然后扣上盖碗,上下摇了几下,放到大石板赌桌上说,王烧手,下注离手,你下哪儿我揭哪儿。
秦大木是宝官,里单外双是摇碗子铁定的规矩,王天贵信双,他毫不迟疑地将钱袋全押在秦大木跟前。
秦大木挽起脏兮兮的袖管,他仍然在为自己壮胆,这碗子一旦揭开,不是输就是赢的结局人人心知肚明。这一刻,银钱摊又一次死一般沉寂。人们看到秦大木的嘴唇有些哆嗦,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他用牙死死咬住了嘴唇,但那只触摸盖碗的手依然颤抖得厉害。是啊,这一宝揭输了,秦家大院就该改姓王了。不管秦大木的手抖得有多厉害,扣在碟子上的那只盖碗最终还是被他掀开了——碟子里的两颗豌豆全呈白色,双家赢!王天贵赢了,却丝毫没有表现出异常的兴奋。秦大木输了,他颤颤巍巍地将签字画押的契约送到王天贵跟前。王天贵拿回银票和钱袋,收起契约,转身离开了这个让他感到恶心的银钱摊。
后来发生的事,叫人难以置信。秦雪花嫁给了王天贵,他们生下一个儿子,取名盐呱呱。秦家大院还是秦家大院,只不过秦家盐灶的字头改换成了“雪花”,从此以后,盐川寨的雪花盐闻名远近,十分俏销。
秦大木流落在盐锅巷里饱尝人间冷暖之后,也干起了正经的营生。风烛残年的他,干不了盐灶上的体力活,脖子上挂着一只烟荷包,专门为那些手持长杆烟枪的抽烟人装烟锅子、打火点烟。一天穿梭在人流中,也能挣得几个铜钱。那个曾经财大气粗的秦大木,早已经淡出了盐川寨的记忆,装烟客这个名字给秦大木贴上了那段岁月特有的职业符号。
到后来,盐呱呱认了秦大木这个爷爷。秦大木说,乖孙子,你是姓刘好还是姓王好呢?盐呱呱说我姓盐,我妈说了,我的名字是天底下最好的名字,就是说咱盐川寨的盐那是顶呱呱,呱呱叫!
有時候,大喜或者大悲都会要了人的命。秦大木一直不明白的一件事就是王天贵跟他在银钱滩上的那场赌局。在他大限之时,他问王天贵是怎么回事?王天贵附在他耳畔告诉说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秦大木听着听着就笑出声来,这笑声无法停歇,他就这样活活笑死了……
至于王天贵都说了些什么,就连蹲在秦大木跟前的盐呱呱都没有听见。
这至今是盐川寨的一个未解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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