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晓, 单筱秋, 张 毅
(1.江南大学 纺织服装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2.南京艺术学院 设计学院,南京 210013)
长安作为陆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枢纽,集聚了中亚、欧洲等地的文化精髓,陵阳公样就是在中西文化交融这一时代背景下出现的。赵丰[1]认为花环团窠与动物纹样的结合模式是陵阳公样的图像形式,最主要的原因是其流行时间与陵阳公样始于初唐、盛唐流行、中唐留有余韵的流行历程相符。田自秉等[2]将对雉、斗羊、翔凤等主题的“对称格式”定义为陵阳公样最主要的艺术特点。虽然学术界对陵阳公样的界定诠释仍有争议,但不可否认,陵阳公样作为对称团窠纹样的图案形式,是可集动物、联珠、卷草、宝相花为一体的组合纹样,成为唐朝时期最能体现时代装饰图案特征的流行新样。目前国内针对陵阳公样图案形成与发展的研究较少,基本都是对唐代联珠纹、植物纹样的发展与流变研究,针对陵阳公样的文献大多是以丝路通商之后波斯文化的传入为背景,研究其纺织工艺的应用与图形的对比,对丝绸之路之前陵阳公样雏形的发展规律,以及丝绸之路之后其窠环题材与窠内图像演变的部分涉及较少。笔者试图从文化的源头寻找规律而不只是在文化交融的节点上寻找表层联系,通过对唐朝不同社会阶段人们思想观念的解读,采用图像倒序分析法,解释图案的发展脉络与文化内涵。
随着古代人们需求层次的提升,中国传统纹样经历了几何纹→动物纹→植物纹的演变过程,陵阳公样作为以动物纹为主的时期转向以植物纹为主时期的过渡纹样,可以从丝路通商之前中国传统装饰纹样[2]中找到雏形。
由于技术的局限,原始人类习惯对自然界的事物特别是与生活有直接关系并具有深刻影响的事物和动物图形进行简化,象征着最简单的生存需求。早在仰韶文化时期的彩陶纹样中,出现了对称条带格局的庙底沟抽象鸟纹,如图1(a)所示;河姆渡文化时期浙江余姚出土的“一主二宾”对称布局的双凤朝阳象牙雕,如图1(b)所示,都与陵阳公样的窠内对称特征十分相似。通过倒序推理法可知,虽然图像整体还未形成窠环形态,严格的纹样定义也不是陵阳公样,但不能否认,对称式纹样早在原始社会就已被传播者认可,因此在后期才会发展为有相似骨架形式的流行纹样。夏商时期部族战争频繁,兽面纹与神兽纹出现在青铜器上,多以对称的构图形式为主,如商代以双鸡相对组成羊头谐音“吉祥”的怪兽饕餮纹。春秋战国时期,诸侯争霸,动物纹样题材相对商周逐渐增多,以河南洛阳、山东临淄等地所出瓦当图案为代表,中心饰有树纹,形制极具陵阳公样圆形窠环特点与窠内布局的雏形,如图1(c)所示。湖北江陵地区出土的战国舞人动物纹锦,以对称图案为单元进行四方连续排列,这是丝路通商之前出土的文物中,年代较早的与陵阳公样形制、骨骼排列最为相似的丝织品,如图1(d)所示。
图1 丝绸之路打通之前中国古代对称动物纹样形式Fig.1 Symmetrical animal pattern in ancient China before the Silk Road was opened
因此,陵阳公样图式早在原始社会时期就有了图像雏形,至春秋战国时期出现了四方连续排列的对称图像,可以称原始社会至春秋战国这段时期为陵阳公样图式的东方萌芽期。
尼罗河流域为古埃及文化的发源地,其装饰艺术有盛行神教、物神崇拜等神秘色彩[3],同样具有宗教色彩的亚述时期圣树对狮纹样,如图2(a)所示,二翼狮直立对掌,线条流畅、曲线运用灵活;至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时期,发现了酷似亚述时期翼师形象的伊朗哈马丹出土铜饰片,如图2(b)所示,因此可以说传播至波斯的带翼对称式复合动物纹早在亚述时期就有图案雏形。
希腊文明包括了克里特、迈锡尼和希腊三个文化阶段,克里特时期的装饰图案继古埃及莲花或纸莎草构成的涡旋纹样之后,在空白处填充动物纹样与宗教题材图案,具象生动。而迈锡尼文化至希腊文化时期,涡旋纹发展成为自然植物枝蔓与卷须完美融合的卷草纹样[4],如图2(c)所示。可以看出,希腊卷须式装饰图案的形成始于克里特文明时期,并在丝路通商之后对唐代唐草纹与陵阳公样卷草窠环的流行起到促进作用。
图2 丝绸之路打通之前古代西方动植物纹样Fig.2 Western ancient animal and plant patterns before the Silk Road was opened
公元226年,萨珊王朝登上历史舞台,至公元六世纪鼎盛时期,萨珊王朝出现了极为流行的联珠团窠纹样,经过后期丝路文化大背景的推动,波斯文化与艺术对中原地区的装饰图案产生了深远影响。综合西方装饰纹样发展节点的图像可知,对陵阳公样产生巨大影响的波斯萨珊式联珠团窠纹样的源头可以向前追溯至亚述时期,因此可以称这段时期为陵阳公样图式的西方萌芽期。
随着西汉时期丝绸之路的打通,胡风渐起,中原织物中出现了大量西域动物主题图案与圆形联珠骨架纹样,甘肃敦煌出土的北魏联珠龟背忍冬纹是国内出土较早的圆圈联珠团窠纹锦,如图3所示。在汉代之前,中国传统装饰纹样中尽管包含了少部分圆形图案与联珠纹样的原型图,但并未形成连续排列的圆形图案骨骼与联珠窠环,也未应用在织锦与器物的主体部位,加上圆形窠环是波斯地区的主流装饰纹样,在丝绸之路这一传播背景下,有理由相信陵阳公样的圆形窠环形式是由波斯传入中原地区的。
图3 北魏联珠龟背纹锦Fig.3 The linked-pearl pattern on the turtle back brocade (Beiwei dynasty)
丝路通商之后,公元6世纪之前的织锦动物图案形态延续了汉锦的风格,6世纪之后装饰图案的波斯风格兴起,藏于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的隋朝四天王狩狮纹锦,其装饰图案与波斯银盘中的狩猎图案动态相似。如图4所示,波斯狩猎纹饰时间考证较早,可以说,四天王狩狮纹是波斯萨珊式风格的图像。法国东方学家雷奈·格鲁塞研究表明:萨珊艺术具有双重倾向,其一是用自然主义手法表现活的形体,其二是创造装饰性图样和抽象的几何图案,这两点均在联珠团窠纹样中得以体现[5],促使文化开明、包容性强的唐朝出现了以对雉、斗羊、翔凤等主题的联珠团窠纹样陵阳公样。因此,陵阳公样图式从汉代丝路打通至唐代“陵阳公样”出现,伴随波斯萨珊式图案的传入,这段时期称为图像的形成期。通过对唐代陵阳公样和波斯萨珊式动物纹相似性与差异性的比较,探索波斯文化影响下陵阳公样图式的本土化演变过程,如表1所示。
图4 波斯狩猎纹盘Fig.4 The Persian silver plate with hunting pattern
藏于法国Sens主教堂的瓣窠对狮纹锦是波斯风格织物,在波斯萨珊时期,狮子是琐罗亚斯德教中密斯拉神的化身,狩狮纹与对狮纹十分流行[6],多见于古埃及装饰纹样中。范晔《后汉书》卷88中记载狮子最早由安息作为“贡品”随着陆上丝绸之路进入中国,狮纹锦也由大批中亚商人带入[7]。狮纹织锦在唐代盛行,其原因是狮子在中国有百兽之王的象征意义,容易被接受并加以运用。与西域狮子威猛灵动风格不同的是中原狮纹形象多为线条平直的直立狮或俯卧狮,并可以从表1中1#对比狮鬃毛的线条状态与整体态势看出东西方狮纹的差异性。
表1 波斯装饰图案的相关图例与陵阳公样的形制比较Tab.1 Shape and structure comparison of Persian decorative patterns and Lingyanggong pattern
由表1中2#可知,法国里昂织物博物馆藏联珠翼马纹锦,翼马头顶带有花瓣状冠饰,颈上系有联珠纹飘带,线条生动,波斯翼马的原型是古希腊神话中长着双翼的飞马珀伽索斯[8],是萨珊王朝袄教中日神密特拉的化身[9]。丝路通商后,翼马纹在北朝之前基本难寻踪迹,中国西北地区出土的北朝晚期至盛唐织锦中,经常看到翼马的形象,波斯翼马在唐代有“天马”之称,纹样经过织工的模仿与借鉴,陵阳公样图式的联珠翼马人物纹锦借助窠环弧度采用“一主二宾”的对称形式,马匹形态极具波斯风格。由此可见,波斯翼马纹的传入促进了中原天马形象的广泛应用。
藏于梵蒂冈博物馆的萨珊时期立鸟纹织锦,时间考证为6—7世纪,其形象趋于几何化(表1中3#),并在颈部、翅膀、腹部加以萨珊联珠纹进行装饰,飘带形联珠纹原是萨珊波斯艺术品中常见的装饰纹样[10],此类萨珊式纹样多出现在萨珊器物与壁画中。经文化交融,都兰吐谷浑墓出土的唐代含绶鸟纹锦残片上(表1中3#),立鸟的鳞片状羽毛承袭了梵蒂冈博物馆藏立鸟纹锦的鸟身纹饰[11]。含绶鸟在中土的流行是带有文化认同感的,在古代中国,绶带是系佩玉、官印等彰显身份的丝带,音同“寿”有吉祥寓意,故含绶鸟纹得以在唐朝流行。
西亚地区大角鹿,也称马鹿,与中国传统鹿相比体态较大,其图像形式早在6—7世纪的波斯萨珊时期器物中就已出现,如波斯狩鹿银盘(表1中4#)。丝路背景下,西域的物种也会进贡到中原,因此,中原地区逐渐出现了大角鹿纹,与西域不同的是,中原地区的大角鹿以“贡品”为主,其图像形式基本为直立式,有异于波斯的狩猎图像形式。中唐时期“陵阳公样”图式对鹿纹锦基本不采用线条刚劲的巨大鹿角形状,以柔和的灵芝角代替,体态也由壮硕变得灵动,是鹿纹本土化的标志[12]。由此可见,艺术形象本土化改造与流行的过程中,会根据不同的社会背景与受众需求形成不同的文化符号。
陵阳公样是初唐时期创自师纶的对称格式团窠纹样,是西域文化与中原文化交汇的产物,其图形演变贯穿了整个唐朝,是陵阳公样图像的发展期。通过对唐代陵阳公样图式织锦的图案分析,可以从窠环纹样和窠内图像两部分进行总结。
窠环在唐朝的发展经历了联珠窠环→卷草窠环→宝花窠环三个主要阶段,过渡阶段也出现了大量的组合窠环,如双联珠环、联珠卷草环等。
初唐时期,陵阳公样多为联珠窠环形式,窠环中的珠圈装饰纹样早在中国新石器时代就被运用于器物当中,本就有一定的传承性,后经波斯联珠环的传入与带动,使得受众极易接受并广泛运用[13]。从魏晋植物纹样的兴起至唐代,审美情趣趋向华丽与丰满,观念由自在向自为阶段过渡,使唐朝逐步进入了向写实花鸟和植物纹样的过渡阶段。
盛唐时期前后,卷曲纹样以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忍冬植物纹为萌芽,经丝绸之路,结合西方藤蔓纹样,发展成为唐草纹(也叫卷草纹)。从宏观角度来看,特定动植物的纹样也可能转化为纹样的框架结构,从而在这一框架结构上变化出无数造型[14],而唐草纹也在盛唐时期改变了边饰点缀纹样的地位出现在陵阳公样的窠环元素中,改变了纹样轨迹。随着时间的推移,卷草窠环的茎叶卷曲造型逐渐夸张,向花朵轮廓靠拢,可视为宝花窠环的雏形,如图5所示。
图5 唐代卷草舞凤纹锦Fig.5 Volume grass grain brocade (Tang dynasty)
中唐时期,图形元素变化与社会背景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安史之乱之后,社会矛盾增多,传奇小说与诗词歌赋都在描述生活小圈范围,理想与期望值越来越小,在这期间,外国宗教传入与艺术形式的百花齐放的背景下[15],宝花作为佛教图案登上历史舞台,并进入陵阳公样的装饰图案主题当中,与花形卷草窠环融合,发展为宝花窠环。宝花的原型来源于莲花、牡丹、菊花等,根据载体的性质和内涵而改变、添加和替换其中的纹样元素[16],所以,宝花窠环的纹样形式也是抽象的、多变的、灵活的。如中国丝绸博物馆藏的宝花立狮纹锦(图6),经对比,窠环面积较初唐、盛唐时期逐渐增大、主题动物纹尺寸变小。整体视角下,大面积宝花团窠单位纹样实为四方连续组合纹样,布局丰满线条圆润,形状饱满无边缘线,雍容华贵,全然变为宗教与美学的结合。
图6 唐代立狮宝花纹锦Fig.6 Lion and Baoxiang Flower brocade (Tang dynasty)
窠内主题纹样的选择包括以本民族文化特点和审美特征为基础进行改造的波斯题材纹样,再者是中国传统题材纹样替换波斯题材纹样两类[12]。
波斯萨珊式图案对陵阳公样的图形发展有着明显带动作用,从表1中1#、2#、3#、4#可明显看出,陵阳公样的主题纹样承袭了波斯萨珊风格装饰纹样,并进行了本土化发展与演变,上文有涉及,不再详述。因此,唐代的对狮纹锦、联珠翼马人物纹锦、含绶鸟纹锦皆是对波斯题材纹样进行改造的结果。在新疆吐鲁番出土的初唐对龙纹锦中,如图7所示,运用象征至高无上权利的中国传承纹样龙纹为主题,而流行于波斯的团窠猪头纹锦并未在中原地区纺织品中得以广泛传承与应用,此案例是典型的中国传统纹样题材替换西域题材的连珠团窠纹样。由此可见,外来纹样的吸收与交流是建立在本土文化与人们思维定势的基础上进行创新与发展的。
图7 唐代联珠对龙锦Fig.7 The silk with linked-pearl and dual-dragon pattern (Tang dynasty)
陵阳公样窠环与窠内纹样的演变与社会形态和受众的心理需求有着不可忽略的联系,由此可见,装饰纹样的交融与本土化发展不仅是唐文化包容性的体现,也是唐朝发展进程以及社会问题的缩影。唐朝之后,陵阳公样逐渐退出主流,但其图案组织形式与圆形窠环骨架仍可以在宋朝,以及明清团花纹样中找到痕迹。
通过以丝路通商、文化交融为研究背景,从丝路通商之前陵阳公样雏形在中原、西方的发展与丝路通商之后陵阳公样在中国的发展演变两条脉络,可以引出陵阳公样图像形式的演变规律。丝路通商背景下波斯萨珊式图案传入,陵阳公样图式的窠内纹样与窠环形状发生了巨大的改变,首先是波斯风格动物纹样在织锦中的广泛应用,其次是陵阳公样图式出现了圆形窠环这一重要骨骼特征,无论窠环元素如何变化、组合,其整体形状沿用至整个唐朝,这两点主要特征构成了陵阳公样的图形形制。此图样广泛应用于纺织品、陶瓷、铜碗等实用艺术品中,被赋予吉祥、双对、长生及后期的佛教内涵。当然,陵阳公样的窠内动物纹样与同类别的西域动物纹样的文化内涵有什么具体区别和联系,以及唐代陵阳公样的发展对波斯萨珊式团窠纹样的流变有什么影响这一点还有待继续考证。但可以肯定的是,自人类文明诞生以来,文化艺术的传承、交流、融合从未停止过,只有传承才能延续,只有交流才能发展,只有融合才能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