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杂志四十一年的关键词
南方周末记者 朱又可 发自北京
陈东捷读初中时,父母所在的高中订了几份杂志,包括《十月》《北京文学》和《解放军文艺》等文学期刊。杂志上的作品令他新鲜,印象最深的是《北京文学》刊发的汪曾褀短篇小说《大淖记事》。他没读过这种风格的小说,对文学的理解一下受到颠覆。
那时陈东捷在学校资料室读到的,都是《敌后武工队》《烈火金刚》《万山红遍》这类带有鲜明时代印记的文学作品。他高中时向同学借过一本《啼笑因缘》,还让老师没收了。高考后,父亲给他买了《红楼梦》《聊斋志异》。他一个暑假几乎没出门,“书太少了,抓着一本就看”。
1982年,陈东捷考入山东大学中文系,那是文学最热的时候。他记得刚入学时,学校里在批评《高山下的花环》,说里面写到高干子弟临上前线却托关系回家。过一两个月,学校又组织学习这部作品,因为它体现了爱国主义精神。对短期内发生的反转,陈东捷一头雾水。他不知道《高山下的花环》首发于《十月》杂志,更没想到未来将去这份文学期刊工作。
大学毕业后,陈东捷到北京工作两年,又去中国人民大学读文艺学研究生。1991年研究生毕业时,他有很多选择。《十月》也到学校要人,他推掉去机关、银行和报社工作的机会,选择做杂志编辑。现在,这位60后已经担任了主编。
“修复文学与 中国现代传统和 西方经典的关系”
1978年9月,《十月》创刊号出版。《十月》和稍早创刊的《钟山》,以及《当代》《花城》等刊物一样由出版社创办。“文革”后复刊的文学杂志大多是各级文联、作协主办的月刊,不到一百页,以短篇小说、诗歌和散文为主。当时北京出版社有个文艺编辑室,收到了很多中短篇小说稿件,单篇出书很困难。编辑室主任和几位编辑很敏锐,希望创办一本大型文学杂志。
申请刊号的程序很慢,《十月》一开始是用书号以文学丛刊形式抢时间先出的。刊号一年多之后才批下来,《十月》正式变成双月刊,“批文盖的还是北京市革委会的章”。
当时文坛有文学期刊“四大名旦”一说,《十月》被命名为“刀马旦”,可见其锐气。
第一任主编苏予于2016年去世,享年九十岁。她在西南联大上学期间就编辑地下刊物。因姐夫牵涉“胡风案”,她也受到影响,被下放插队。《十月》杂志创刊需要人手,她就参与进去。“她是非常有胆识、有勇气的人,当时《十月》被叫做‘刀马旦,这个定位也说明当时刊物的一个风格。”陈东捷非常佩服老主编。
创刊号上,编者们有意设立了“学习与借鉴”栏目,刊发鲁迅的《药》、茅盾的《春蚕》、屠格涅夫的《木木》和都德的《最后一课》。“这些传统的经典作品,在那个时代远离作家和读者已久。”评论家孟繁华说,“编者的良苦用心就是要修复文学与中国现代传统和西方经典的关系。”
“编者接续传统的意图非常明显。”评论家谢冕也关注到这一点。《十月》创刊号还刊登了刘心武的《爱情的位置》,那时他已经因《班主任》出名。
靳凡的《公开的情书》和礼平的《晚霞消失的时候》这两部作品,“文革”中曾以手抄本形式于青年中广泛流传。在《十月》刊登后,它们以浓重的思辨色彩和对人生价值的探索,引起了强烈反响。
《十月》创刊初期发表的多部剧本也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并引发1980年“剧本创作座谈会”召开。二十多年后,谢冕评论:“有一部或两部作品,最先向话剧的创作和演出,发出了艺术创作的‘绝对信号。”孟繁华认为,“在新时期文学重建初期,《十月》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
此外,《十月》还发表了颇有影响的非虚构的作品,如王蒙的《访苏心潮》、冯骥才的《一百个人的十年》。
《十月》这样一批期刊脱颖而出,靠的就是一篇篇产生巨大社会反响的作品。陈东捷认为,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文学期刊刊登的作品承担了非常多功能,如社会认知、思想启蒙、情感抒发。很大程度上,这些责任本应由学术、新闻和娱乐等其他领域承担。
“一开始就选择了 中篇小说这种‘时代文体”
刚到《十月》杂志社工作时,陈东捷没有多少稿件可编,就先做了一些统计。前两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的三十篇左右获奖作品,《十月》占了十篇。
第一届中篇小说奖评选1977年到1980年的作品,《十月》刊发的王蒙的《蝴蝶》、邓友梅的《追赶队伍的女兵们》、刘绍棠的《蒲柳人家》、蒋子龙的《开拓者》和宗璞的《三生石》入选。第二届十五篇获奖,《十月》占五篇,包括《高山下的花环》《黑骏马》《相见时难》《张铁匠的罗曼史》和《沙海的绿荫》。第三届《十月》又有四篇获奖,杂志在这段时间也达到了最高的近七十万份发行量,还在长沙设有分印点。
对于文学期刊,那是个无法复制的时代。陈东捷听杂志社老编辑讲起,黑龙江省一位农村民办教师在《十月》发表一部中篇小说,就调到县文化馆当创作员了,命运发生巨大改变。作家方方在武汉大学读书时参加一次比赛,获得了名次,奖品就是当期《十月》杂志。
“可以说,《十月》引发了中篇小说的第一个高潮。”创刊参与者之一、散文家张守仁回忆,他们召开了中篇小说座谈会,邀请很多作家参加,以推动这种体裁的发展。“在中篇小说领域,能够跟《十月》杂志抗衡的刊物几乎没有。”评论家孟繁华说。
在《十月》发表中篇处女作《没有钮扣的红衬衫》时,作家铁凝才二十岁出头。后来她又在《十月》发表《永远有多远》,这是她眼中自己的两部中篇代表作。前者拍成了电影《红衣少女》,好多年前,陈东捷在一家邮局看到《红衣少女》的影碟,就给铁凝打电话。作家说有的话都给她买来,一问只剩下一张。铁凝那时还在河北。“《十月》对年轻作者特别厚道。”她回忆道。
1980年代中期西方现代主义引进,中国作家开始模仿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注重文体探索。陈东捷记得,一本《现代小说技巧初探》卖了几十万册,袁可嘉主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那时几乎是大学中文系学生必备。这个新的潮流里,《十月》和《当代》仍保持相对较强的现实主义的写实风格。2000年刘庆邦的中篇小说《神木》在《十月》发表后,由导演李杨改编成著名影片《盲井》。
2013年创刊三十五周年之际,《十月》杂志通过新浪网邀请读者在线评选,加上评论家和媒体的意见,评出该刊三十五年的三十五篇作品,铁凝的《永远有多远》、张承志的《黑骏马》、张贤亮的《绿化树》、贾平凹的《腊月·正月》和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等在列。读者反响很踊跃,但陈东捷觉得遗憾,因篇目有限很多好作品评不进去,比如《花园街五号》《矮凳桥小品》等。
“《十月》对中国当代文学史的贡献,某种程度上和它一开始就选择了中篇小说这种‘时代文体有很大关系。”南京大学教授何平评价道。
以长度而论,当时的中篇小说现在可以归类为长篇小说,茅盾文学奖的评选规定就是长篇小说必须在十三万字以上。《十月》当年有封约稿信表示,欢迎三万字以下的短篇小说和三万到二十万字的中篇小说。现在很多按长篇小说出版的作品,比如王蒙的《名医梁有志传奇》,1986年在《十月》也是按中篇发表。《高山下的花环》《绿化树》《北方的河》这些作品,都是十万字左右。后来的中篇小说慢慢变短,都是三五万字,杂志很少发表五万字以上的中篇。
《十月》近年来发表了一些有影响的较长的中篇小说,如吕新的《白杨木的春天》、石一枫的《世间已无陈金芳》、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等。《当代》杂志青年编辑石一枫的作品比较关注当下现实,他影响大的作品《世间已无陈金芳》《地球之眼》《借命而生》都发表于《十月》。
现在稿酬也提高了。2018年张者在《十月》头条发表了八万字的中篇小说《远水》,稿酬加上所在城市的奖励,有二十万元左右。
但陈东捷感到,选择刊物头条时常遇到困难。有些作品很精致,写得很纯熟,看完后却没有任何触动。“四十年来的中国文学,经历了一个从快速到缓慢的过程。”他观察到,朦胧诗、短篇小说、报告文学和剧本,逐渐过渡到中篇小说、散文和长篇小说。文学期刊从每期不足一百页的月刊,演进为普遍二百页以上的大型双月刊,也大致印证了这个过程。
《北京人在纽约》 与《废都》的年代
1990年代的商业大潮使文学迅速边缘化,这种现象并不罕见。
苏联解体后,其作协机关刊物《十月》转为民办。当年斯大林等领导人经常阅读并不时批示,它的发行量一度有一百多万份,后来仅剩几千份。近年来主编伊琳娜四处寻找赞助,不付稿酬还是难以为继,连房租也交不起。
2014年,杂志创刊九十周年时,伊琳娜带着十位俄罗斯作家与中国《十月》邀请的中国作家一起座谈。2017年两家杂志还合作了一期专号,双方分别组织本国作家书写莫斯科和北京。一系列“北京故事·莫斯科故事”互相翻译后,发表在对方杂志上。
俄罗斯的小说和散文有时界线并不分明,文体没有中国这么严格的限定。陈东捷阅读他们笔下的当下莫斯科,与实际看到的区别很大。“你在街上永远看不到人物的内在世界,非常复杂,也非常有意思。”陈东捷说。悲哀的是,有九十余年办刊历史的俄罗斯《十月》今年停刊了。俄罗斯文学研究专家刘文飞告诉他,很多俄罗斯作家撰文表达了惋惜之情。
1990年代,中国的《十月》的发行量也跌落到最低点。跌势直到2010年后才稳定下来,这得益于政府专项基金扶持,稿费和印制费用解决之余,人员工资和办公经费仍要自筹。出版集团主办的刊物要企业化运营,比作协的刊物更加艰难。
但是,市场化也赋予文学新的空间。和“市场”对接的长篇小说,把文学带入宽广的大众阅读之中。
1991年第四期《十月》发表了曹桂林的作品《北京人在纽约》,他有海外经验但写作不多。那时陈东捷刚入职,在他看来,这部小说并非所谓“纯文学”。冯小刚和郑晓龙把它拍成电视剧后,全国掀起一股“美国热”,小说因此畅销一时。
贾平凹的《废都》发表于1993年第四期《十月》,紧接着由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商们排队去印刷厂拉书,但销售没几个月就停下了,一停二十年。前几年,作家出版社才重新出版正版《废都》。陈东捷估计,盗版《废都》不会少于三百万册。
张洁的《沉重的翅膀》、梁晓声的《雪城》和莫言的《生死疲劳》等重量级长篇小说,都是不同时期发表于《十月》的。
从2004年开始,双月刊《十月》改为月刊。单月出版原来的综合刊,双月出版的《十月·长篇小说》刊发原创长篇小说。
陈东捷细数《十月》近年发表的高质量长篇小说:2018年发表的徐则臣的《北上》刚刚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内蒙古老作家肖亦农花十多年时间收集材料写作《穹庐》,关注1918年前后贝加尔湖一个蒙古族分支面临的复杂历史过程;宁夏作家陈继明因《七步镇》获得华语文学传媒盛典的“年度小说家”奖;2019年第一期发表的《云中记》,是阿来继《尘埃落定》之后的又一力作。
“现在写大题材的长篇比较多,写大的历史过程或者大的社会背景,拉一个大框架建构的小说比较多。”陈东捷说,“《七步镇》完全通过个人经验的反省整理,把这个时代给贯穿起来了。这种写法相对比较少,显得非常特别。但是关注度一直不够。”
“大家都在快的时候, 你慢下来 去关注、去参与”
陈东捷在《十月》杂志工作二十八年。他最幸福和有成就感的一点,是1999年开辟“小说新干线”栏目。老主编苏予总强调推年轻作者是《十月》的传统。他与同为年轻人的顾建平都关注同龄人的创作,一期推出一位年轻作者的两三篇作品,并配评介。选择标准是作者比较有实力或潜力,但又不太为人所知。二十年里,这个栏目的影响非常好,推介了一百多位作者。
“那段时间,作为年轻编辑,工作很单纯,就是整天到处翻杂志,看看哪些作者写得好又不太被大家了解,就想方设法联系。”陈东捷向往地回忆道。如今,他为各种事务缠扰。
李浩是陈东捷在山东的《当代小说》杂志注意到的。他想办法要到李浩在某县人民武装部的地址,就写信约稿。李浩的作品发表八年以后,他才见到真人。有一天,他见办公室坐着一位体型偏胖的军装访客,就问找谁。对方说自己是李浩。“哪个李浩?”“就是你们发我小说的李浩。”他吓了一大跳,由作品想象出的“李浩”可是比较清秀的。
陈东捷发表叶舟的散文后,也是过了八年才见面。因为经常通信,他还记得叶舟的地址富有诗意:兰州一只船街108号。可惜这条街后来拆掉了,叶舟还特意来信表达了伤感。
“小说新干线”第一期发表了晓航的中篇小说《有谁为我哭泣》,他在外贸公司工作,自称“小商人”。这个栏目里的作家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不下十位,如鲁敏、李浩、晓航、叶舟和石一枫。2018年《十月》创刊四十周年,作家张楚和徐则臣都为没上过“小说新干线”而遗憾。
“小说新干线”办过两次作者聚会。它现在已经是《十月》的品牌栏目,承担着接续传统的使命。后来,周晓枫、宁肯、赵兰振、宗永平和季亚娅等很多编辑都参与了“小说新干线”的工作。
“那时候做编辑最舒服,可以简单、从容地做一件事情,不太被打断。你推出的一个作者,眼见逐渐被广泛认可,还是很有成就感的。现在各种各样的事情就多了起来。”陈东捷感叹道。
杂志姓“杂”。陈东捷参加工作时,诗人骆一禾已经去世,但诗歌版面一直存在。1980年代骆一禾做诗歌编辑期间,《十月》的诗歌影响非常大,海子、西川都由他推向公众。2017年开始,陈东捷把诗歌栏目由八个页码扩充了一倍。
散文一直受到重视。陈东捷高兴的是,最早触动他的李存葆在《十月》发表了《沂蒙匪事》等重要散文篇章。早年那种抒情写景的散文如今很少刊发,个性化文字受到强调,风格和篇幅并不特别限定。李敬泽的《会饮记》专栏开了两年,孙郁开过民国人物专栏,祝勇写过故宫专栏。
《十月》2018年刊发了两篇比较有影响的非虚构类作品。一篇是《UN步兵营战事》,写中国军人在埃塞俄比亚的维和经历。作者王昆是特种兵出身,他采访了大量维和参与者,令人仿佛身临其境。
另一篇是《跟着戏班去流浪》,作者苏沧桑是浙江作协创联部主任。浙江省的一些民间艺人农闲时出去唱戏,有时住在老乡家里,有时候就寄宿破庙。苏沧桑跟着他们走了一个月,同吃同住,把戏班的生存状态和情感状态非常细致地呈现出来。
“大家都在快的时候,你慢下来去关注、去参与,仔细琢磨并呈现,倒显现出特殊的价值。”陈东捷评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