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现代社会批判 资本 规训权力 生存美学
作者简介:黄景堉,北方工业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国外马克思主义理论。
中图分类号:A81 文献标识码: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9.08.239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法国当代哲学在马克思、弗洛伊德和尼采的影响下掀起了终结主体的潮流,福柯在此时空境遇中发展了自己的学术思想,建构了独树一帜的规训权力理论。通常,福柯的观点被认为是“反马克思”的。一方面,福柯因其在著作中直接谈论马克思的地方不多,即使引用也不加标注;另一方面,福柯的一些观点有悖于马克思。但是通过研究不难发现,福柯的规训权力理论蕴含着对马克思现代社会批判理论的延续。对此,巴里巴尔也持肯定态度:“福柯的全部作品可以从他与马克思的真正斗争中来考察,这种斗争又可视为他著作多产的驱动力。” 在当代开展马克思视域下的福柯规训权力理论研究,一方面,有助于我们从微观层面重新定义权力概念,拓展政治学分析的维度;另一方面,有助于我们吸收和借鉴福柯规训权力理论中存在的合理成分,推动当代马克思主义与时俱进。
马克思与福柯的理论交锋,突出表现在资本与权力的关系问题上。马克思在论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时,曾把“监督”作为生产要素之一,批判它在资本运作中的经济和政治作用。福柯则重点剖析了“监督”的政治作用,并挖掘出其中潜藏的规训权力。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把资本作为现代社会批判的核心,指出只有无产阶级革命才能解放全人类;福柯则把规训权力作为现代社会批判的核心,探寻生存美学的超越路径。
一、从“监督”到“监视”:规训权力在工厂的诞生
马克思和福柯在现代社会批判问题上有一个明显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发现了“监督”在现代社会运作中的作用。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分析资本家对雇佣工人的剥削时,把“监督(黚erwach ung)”作为生产要素之一,以此反映资本家和劳动者之间的阶级对立,批判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压迫。福柯则以“监视(surveiller)”一词代替“监督”,对其进行权力领域内的横向拓展分析,从而建构了独树一帜的规训权力理论,以此作为现代社会批判的基點。
马克思引用“监督”一词,主要是为了助其剖析资本家进行生产的剥削性质。马克思在描述生产活动中,不止一次提到资本家在“监督”的特殊作用下,实现其对无产阶级劳动者的压榨和剥削。一方面,“监督”具有经济性质。资本家为榨取更多的剩余价值,运用“监督”的手段实现生产成本的减少和资源分配上的优化,以此促进经济增长。“现代工业已经把家长式的师傅的小作坊变成了工业资本家的大工厂。挤在工厂里的工人群众就像士兵一样被组织起来。他们是产业军的普通士兵,受着各级军士和军官的层层监督。他们不仅仅是资产阶级的、资产阶级国家的奴隶,他们每日每时都受机器、受监工、首先是受各个经营工厂的资产者本人的奴役。这种专制制度越是公开地把营利宣布为自己的最终目的,它就越是可鄙、可恨和可恶。” 另一方面,马克思敏锐的认识到“监督”中隐藏的政治性质。专门从事“监督”工作的劳动者也是资本家的雇佣人员,这样就掩盖了资本家和工人的对立关系。“一旦受到资本控制的劳动成为协作劳动,管理、监督和调节的工作就变成资本的一个职能。一旦成为资本的职能,它就获得了特殊的性质。” 这里的“特殊性质”就是“监督”的障眼法:“监督”掩盖了工人和资本家的雇佣关系,也就掩盖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对立关系。
福柯肯定了马克思对“监督”的分析,并对这一“特殊的性质”进行了更加深度的剖析。他在《规训与惩罚》中写到,“监视就变成一个决定性的经济活动因素,既是生产机构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又是规训权力的一个特殊机制。” 可见,福柯认为,“特殊的性质”就是以“监视”为核心的规训权力。福柯指出,资本家能够通过专门雇佣“监督”工人这一隐蔽的工厂纪律掩盖阶级对立,消除工人的对抗性,进而增加工人身体的效用,使之驯服成为符合资本家需要的客体,这是规训权力运作的结果。“纪律既增强了人体的力量(从功利的经济角度看),又减弱了这些力量(从服从的政治角度看)。总之,它使体能脱离了肉体。” 福柯还指出,规训权力最初发生于生产领域,但是从17到18世纪就已经扩散到军队、医院、监狱、学校、家庭等社会的各个领域,成为普遍的控制方式。正如边沁所提出的“圆形监狱”理念,整个社会是一个监视持续作用下的规训社会,无所不在的权力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权力网络,像毛细血管似的渗透于社会肌体的方方面面,“这种权力既不粗暴,也不残忍,却耐心地、反复地作用于人体各个部位,最终使人体按照它的意愿发生改变。”
二、从资本到权力:现代规训社会的布展
资本与权力的关系问题,是马克思与福柯在现代社会批判理论上交锋的核心地带。“监督”折射出了两者在此问题上的视角差异。马克思认为,资本具有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一切社会运动服从资本的无限增值,研究和批判现代社会应该从资本问题出发;福柯则认为,渗透于社会深层的规训权力支配着社会的矛盾运动,规训权力具有先于资本的基础性和决定性力量。
马克思从国家、市场等宏观机制的视野出发,把资本作为导致一切社会矛盾的根源所在,指出资本具有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现代社会是在资本的经济权力下运作的。根据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社会变迁的根源是生产力的发展变化与生产关系的矛盾和冲突,而资本就是人类社会发展到资本主义阶段而出现的一种以生产资料的资本家私有制和雇佣劳动的普遍使用为基础的社会生产关系,分析和解决现代社会矛盾应从资本入手。马克思认为,资本家能够支配劳动及其产品,并非是资本家作为资本所有者具有支配权,真正拥有权力的是资本,资本具有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资本是对劳动及其产品的支配权力。资本家拥有这种权力并不是由于他的个人的特性或人的特性,而只是由于他是资本的所有者。他的权力就是他的资本的那种不可抗拒的购买的权力。” 随着资本积累的不断增长,资本的经济权力不断扩大到整个社会,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就指出,“资本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它必须成为起点,又成为终点。” 资本的不断榨取剩余价值的本性使其打破了地域界限和民族偏见,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
福柯解构了马克思的经济主义权力分析模式,他从渗透于日常生活各个细节的微观视域出发,着眼于个体的身体,指出分散于社会各个角落的、作用于个人身体的规训权力才是一切社会矛盾的根源所在。福柯认为,马克思把一切权力归结为经济,这就把复杂的权力关系统一化为宏观层面的权力,这并不能阐明权力的本质。在福柯看来,权力的本质不在于谁拥有权力,而在于权力的运作机制。“谁在行使权力”的问题就不是一个真正的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权力是如何運作”的,也就是要研究“权力的策略、网络、机制和所有这些决策赖以实施并使其得到实施的手段。” 为此,福柯提出了规训权力理论。规训权力拥有一整套作用于个体身体的物理技术,并在这套技术的作用下生产出预设好的、符合社会需要的客体。个体并非权力的拥有者,而是在规训权力的技术作用下被生产出来的肉体,是权力作用的对象,是权力的效应之一。在17到18世纪,规训权力从工厂渗透到整个社会,它没有中心,没有主体,是一种在社会中普遍存在的关系网络,是一种“无论是统治阶层,国家机器的控制者,还是最重要的经济决定者,都不能控制社会运转的整个权力网。” 资产阶级运用规训权力实现对人的控制,进而实现对现代社会的控制。
三、从革命到生存美学:个体反抗的超越路径
基于对现代社会批判的视域差异,马克思与福柯在超越路径上也走向了不同的研发道路。马克思把希望寄托在无产阶级革命上,他认为只有通过革命和阶级斗争才能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福柯则把希望寄托在每个具体的个人身上,他认为只有不断地通过“生存美学”的个体抵抗策略,排斥日常生活中普遍存在的规训权力,才能解放全人类。
马克思从现实生活中的人群出发,指出全人类解放和无产阶级的解放是统一的过程,而无产阶级的解放只有通过无产阶级革命才能实现。马克思以阶级划分人群,认为至今一切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阶级斗争推动了人类阶级社会的发展。他把现代社会看作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两大对立的阶级,这种阶级对立表现为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统治和压迫,权力掌握在统治阶级,即资产阶级手中,而资产阶级所维护的私有制构成了现代社会一切矛盾的根源。马克思认为,只有通过无产阶级革命推翻资产阶级,夺取国家政权,消灭私有制,实行公有制,才能实现无产阶级的解放,进而实现全人类的解放。“无产阶级将取得社会权力,并且利用这个权力把脱离资产阶级掌握的社会化生产资料变为公共财产。通过这个行动,无产阶级是生产资料摆脱了它们迄今具有的资本主义属性,给它们的社会性以充分发展的自由。”
福柯认为马克思的革命和阶级斗争理论已经不适应现代社会运动的需要,他提出了生存美学的个体抵抗策略。福柯认为马克思过于关注如何斗争,却没有认清斗争是无主体的。在福柯看来,个体在规训权力机制的作用下发展成为满足社会需要的客体,所以没有人是权力的拥有者。“并不存在给定的斗争主体,一个是无产阶级,另一个是资产阶级。谁在反抗谁,我们都互相反抗。”存在的只是“所有人反对所有人”的斗争。 我们要做的是冲破个体自我的束缚,反抗规训权力。福柯认为权力奴役下的个体过于追求物质享受而日渐丧失审美意识,因此,他提出生存美学的个体抵抗策略。福柯指出,生存美学为人们摆脱物质的束缚提供了一条有效路径,它将伦理学和美学结合起来,把生活和艺术结合起来,通过自我技术使生活艺术化,使个体主体化。“自我的技术”是“允许个体以自己的方式或通过他人的帮助,对自己的身体、心灵、思想、行为、生存方式施加影响,以改变自己,达到某种快乐、纯洁、智慧、美好、不朽的状态。” 掌握了生存美学的自我技术,也就是指个体有能力抵抗权力的规训,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发展成为具有自我风格的主体,而不是沦落成为权力所设计的客体。
四、结语
福柯的规训权力理论解构了传统权力理论分析中的经济主义,突破了权力的所有物观念,并从一种微观角度分析了权力的技术、策略和机制的问题,有助于拓展权力的研究视域,重新审视权力的存在本质。福柯对“监视”在权力领域内的深度挖掘,使马克思对“监督”在生产领域的作用更全面、更具体地表现出来,在一定程度上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对资本的批判,是对现代社会批判理论的重大创新,但其理论亦存在一定的局限性,我们应当辩证看待。
首先,福柯片面强调规训权力的基础性和决定性作用,以至于把经济看作权力的效应之一,成为权力的对立面。而马克思认为,任何涉及到经济的社会和政治分析都无法避免经济与政治的关系问题。因此,福柯不得不借助于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分析作为其理论支点,把规训权力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联系在一起,这样才能使其理论更具有现实意义。其次,福柯没有对社会中存在的各种各样的权力作一个规范性的区分,而是视一切权力为本质意义上的抽象的规训权力,具有泛权力化的弊端。他把规训权力看作一种抽象的物理技术,因而无法扩展到对现实生活中存在的国家、市场等宏观机制的权力分析中,从而使其观点在一定程度上丧失现实意义。再次,福柯对权力采取中立立场,他认为权力不为某人所有,不体现个人意志,因此权力是非人格化的。而非人格化的权力并不能掩盖现实社会中权力的阶级性质,国家统治权由少数人掌控的事实,这就削弱了理论的解释力。在这一点上,列宁在《国家与革命》中指出,“资本通过对资本主义所能采用的最好的政治外壳即民主共和制的掌握,可以十分可靠地确立自己的权力”,“在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中,无论人员、无论机构、无论政党的任何更换,都不会使这个权力动摇。” 最后,马克思所强调的人的劳动解放、人的社会关系解放和人的政治解放只是人类解放的第一步,其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实现人的个性解放。而福柯的反抗理论跳过了人类解放的基础性一步,直接追求个体的个性解放,不免带有一定的浪漫主义色彩。最后,福柯认为无产阶级革命只是使统治权转移到资产阶级手里,这种反抗并没有触及到权力本身的转变,反抗只能从个人出发,从日常社会生活中入手,这种思想带有一定的维护资产阶级利益的意图。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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