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爱军
在唐代的政治家中,司马光最为推崇的人,非陆贽莫属。一部《资治通鉴》,他引用陆贽的奏疏多达39篇,长的数干言,几乎囊括了《陆宣公集》的大部分内容。苏轼称赞他“才本王佐,学为帝师”,是不可多得的杰出人才。陆贽于乱世时登上政治舞台,凭借渊博的学识,非凡的见识,成为支撑大唐危局的重要脊梁、令人景仰的一代名相。
陆贽,字敬舆,苏州嘉兴人。陆氏是江南的名门望族,可惜陆贽出生时,家道已经衰落,父亲陆侃曾任溧阳县令,却英年早逝,陆贽是在母亲含辛茹苦的抚育下成长起来的。不过陆贽天赋很高,大历六年(771年),年仅18岁的他即高中进士。在唐朝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所以,这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大历十四年(779年),唐德宗继位,第二年,他派出黜陟使巡视天下。陆贽大胆地向渭南黜陟使提出了自己治国理政的建议,即用“五术”察看风俗民情,“八计”考察地方官政绩,“三科”选拔才智出众的人才,“四赋”管理财政“六德”安定疲困的人,“五要”精减官员。他的这些见解不仅深刻、全面,而且具有很强的操作性,放在今天依然具有很强的借鉴价值。
唐德宗在当太子时,就已经知道陆贽的名声,于是把他召入朝廷,任命为翰林学士、监察御史。此时的德宗急需人才,因为他的日子并不好过,“安史之乱”后,大唐王朝陷入了“藩镇割据”的泥潭中,“方镇相望于内地,大者连州十余,小者犹兼三四”,它们各自为政,不把中央政府放在眼里。建中二年(781年),爆发了魏博、淄青、成德等节度使发动的“四镇之乱”。突然纷起的战火,让德宗有些手忙脚乱,他下诏询问应敌策略。陆贽对德宗抽调空禁卫军,甚至撤掉邊防部队四处救火的做法十分担心,建议说:立国的权谋,在于明察轻重缓急,根大而枝小,所以能稳固。现在幽、燕、恒、魏等州的形势和缓,重点防范的对象是李希烈,应该调回河阳节度使李芃的部队来救援东都洛阳,让李怀光解除李希烈对襄城的围困。如果京都地区防守空虚,万一有人偷袭,靠什么来防备呢?
可惜唐德宗没能听取陆贽的意见,以致爆发了“泾原之变”,被抽调平叛的军队因为待遇问题发动兵变,攻进首都长安,德宗仓皇出逃奉天(今陕西乾县),被叛军包围一月有余,几乎失陷。命悬一线之时,德宗想起陆贽的话,懊悔不已。从此他把陆贽召在身边,一切事情都要和他商量。而陆贽更是显现出了惊人的能量,机要事务的汇总、远近的调度征发、皇帝下的命令、臣子奏章的批复,其他的学士都不知从何处下笔,而陆贽却手到擒来,游刃有余,提起笔来不假思索,挥手而就,每天写数百道诏书,每道诏书都条分理析,一目了然。德宗对陆贽极为倚重,虽然朝廷外有宰相主持朝政,但陆贽常在皇宫中参与谋划决策,当时号称“内相”。
在一片混乱之中,陆贽成了德宗离不开的人。
在陆贽的策划和主持下,朝廷逐渐走出危局,摇摇欲坠的唐王朝转危为安,陆贽也因无可替代的作用而被后人称为“救时内相”。
陆贽虽然深得德宗皇帝的赏识,但却很长时间不能从“内相”转正,原因是他不会顺情说好话,讨皇帝欢心。甚至很多时候,他会拒绝皇帝的要求,弄得皇帝很不高兴。
德宗在外逃亡时心里相当郁闷,有善于察言观色的术士建议说,“宜有变更,以应时数”,想出的主意就是尊号加字。建中元年(780年),就有大臣给即位不久的德宗上了“圣神文武皇帝”的尊号,但与他的太爷爷唐玄宗的尊号“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比起来,字数和程度上的差距都还相当明显。群臣请求加尊号,德宗很高兴,可陆贽却兜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陆贽的态度很明朗,即“不该加”。理由有两个,第一,“尊号之兴,本非古制”。这不是历史上的定制,“皇帝”这个称号,其实已经是最崇高的称号,无以复加。三皇五帝,或者只称“皇”或者只称“帝”,加尊号这件事,不过从本朝才兴起;第二,“以臣庸蔽,未见其宜”。尊号在和平时期加,尚且让人觉得招摇,现在天下治理成这个样子,怎么还好意思夸耀自己,给自己说好话、加美名?加上尊号,无补于美好的声誉;减掉尊号,也不会损伤美好的品德。相反,减掉尊号,还能显示出谦逊的美德。所以,尊号不仅不应i劾口,还应该罢黜原有的尊号。这件事因为陆贽的坚决反对,最后不了了之。
作为德宗手下第一笔杆子,经陆贽起草的诏书不计其数,然而他也并非什么诏书都肯动笔,有的事他就回复说:“臣未敢承旨”,对不起,我不敢接受您的命令。
陆贽辅佐朝政,从不顾惜自身,时常与皇帝争论事情的对错,恳切地矫正皇帝的过失,有时明知道事有不可,也常据理力争。他虽然忠心耿耿,但却时常让皇帝难堪,有人劝他说话不要显露锋芒,他回答说:“只要我上不辜负天子,下不辜负平生的学问,别的事情就没有值得顾惜的了。”
从乱局中的“内相”,到后来真正的官拜宰相,陆贽一直是德宗身边的重量级人物,所以也是人们争取巴结取悦的对象,然而他清正廉洁,如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分外之财,分毫不取。
早先陆贽在华州任郑县尉时,有一次回家省亲路过寿州,曾经礼节性地拜见当地的刺史张镒。张镒声名远播,对这位年轻的后辈并没看在眼里,可是一番交谈之后,他深为陆贽的学识所吸引。等到陆贽告辞时,两个人已经成为忘年交。张镒知道陆母韦氏在家贫苦度日,遂从其薪俸中拿出百万铜钱,希望“为母夫人一日费”。面对如此厚赠,陆贽坚辞不受,张镒再三坚持,陆贽才拱手道:“敢不承公之赐!”然而他只是取了一串新茶,便飘然而去。
陆贽的这种做法,在当时的官场十分另类,因而不少官员埋怨他行为怪诞,不近人情。德宗皇帝听见了这样的议论,有一次在一个私密的场合,亲自开导他说:“你清廉和谨慎得太过分了。各地官员到长安来,给你送一些礼物,那是人之常情。你全都拒之门外,一点都不接受,那是很不近人情的。其实,如果送你一根马鞭、一双皮靴之类的小礼物,你就收下好了,也是无伤大雅的。”
以常人的思维,皇帝都开了金口,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即使你想爱惜自己的羽毛,不肯同流合污,完全可以装聋作哑。但是陆贽就是陆贽,第二天,德宗的案头上就多了一道奏折,上面写着陆贽的回答。
他说:“官员接受贿赂,哪怕只有一尺布,也算犯罪,必须惩处,更何况是身为百僚之长的宰相,岂可开此方便之门?受贿之门一旦打开,欲望一定膨胀,一开始是马鞭和靴子,接下来就是黄金和美玉;眼前有种种诱惑,内心又岂能不乱?”所以,接受“鞭靴”之类的馈赠,绝对不是“受亦无妨”的小事,因为“伤风害礼,莫甚于私;暴物残人,莫大于赂”,上梁不正,还想让下梁不歪,可能吗?
不知道德宗皇帝看过这种义正辞严的拒绝,心里会是怎样一种滋味,干笑,苦笑,或是无可奈何的笑。史书上称陆贽一生,律已甚严,“性本畏慎,未尝通宾客”,“小心精洁,未尝有过”。他就像带刺的玫瑰,让德宗又爱又恨。
唐德宗是个十分昏庸的皇帝,历史上两个著名的小人卢杞和裴延龄都出自他的身边。面对这样的小人,许多人都选择了沉默,避之而恐不及,陆贽却敢于碰硬,从不妥协。
裴延龄善于阿谀逢迎、溜须拍马,在卢杞被贬后,很快成为德宗最为宠信的人。贞元十年(794年)秋,裴延龄向德宗奏称:“臣最近清仓核查,居然在尘土中找出13万两银子,另外还有绸缎、布匹等大量杂货,价值应该100万两有余。这些钱物本来已经遗失了,现在找出来,当然属于富余物资(羡余),应悉数拨入宫中内库,专供陛下使用。”国库的垃圾堆里居然能找到这么多的银子,你信吗?其实这只不过是裴延龄的障眼法,把钱从国家的库房搬到皇帝的私人小金库里罢了,因为他知道,德宗爱财如命。
面对这公然的欺诈,满朝文武敢怒不敢言,因为大家都清楚他是天子跟前的红人,更知道他是个不能得罪的小人。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又是陆贽拍案而起。其实早在贞元八年(792年)七月,德宗想任命裴延龄为权判度支(相当于财政部长)时,陆贽就写了一道《论宣令除裴延龄度支使状》的奏疏,指出裴延龄是个“妄诞小人”,可德宗却充耳不闻。这次,陆贽再次毅然上了一道《论裴延龄奸蠹书》,历数裴延龄的七大罪状,痛斥其为奸诈小人,同时还把矛头直指德宗。他说:“陛下为了保护裴延龄,对他的罪状连问都不问,他把东边的东西挪到西边,就当成自己的政绩;愚弄朝廷,如同儿戏!”
裴延龄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天天在德宗面前罗织罪名,指责陆贽的不是。对德宗来说,陆贽无异于一面让人纤毫毕现的镜子,在这面镜子前,他照见的都是自己的缺点和丑陋,所以在与裴延龄的这场PK中,陆贽显然不占优势,因为德宗并不站在他这一边。最终,德宗罢免了陆贽的宰相职务,把他贬为太子宾客。裴延龄还是不肯善罢甘休,后来又乘关中大旱之机,污蔑陆贽散布不满情绪,动摇民心。德宗勃然大怒,想杀掉陆贽,幸亏阳城等大臣冒死相救,才被免除一死。
贞元十一年(795年),42岁的陆贽被贬为忠州(今重庆忠县)别驾,在这里,他一呆就是十年。
因为陆贽,唐朝是幸运的,正如《新唐書》所说:“德宗不亡国,岂不是幸运吗?”遇到唐德宗,虽然是陆贽的不幸,不过这也正好给了他施展才能的舞台,让我们更加深刻地记住了他的睿智,他的正直,他的铁骨铮铮。从这个角度说,陆贽其实也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