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级皮囊

2019-08-26 06:58拾一戈
文学港 2019年7期
关键词:皮囊厂长侄子

拾一戈

在很多人都没有觉察到的时候,季节已悄悄变了,还没有到下午六点太阳就已完全移到西边,恰好接着地平线,似乎随时都会跌落,夹在中间的炼钢厂也因此看上去变得摇摇欲坠。灰白色的废气自巨大的烟囱内升腾而起,夕阳没有将之染红,反倒因为被废气遮挡而显得惨白了些。

就在这家炼钢厂内,丁航正用左肩扛着一大捆锈迹斑斑的废旧钢筋往锅炉室里搬,这一捆废钢的重量至少有一百公斤,不过他对此却没有什么感觉,眼神空空洞洞的似乎在想其它事情。

他在想右背那个五厘米长的伤口。

就在上个星期,丁航像平时一样把废钢搬去锅炉,谁知在搬运的过程中里面竟然滑出一根生锈的铁丝,害他的右背在卸货的时候被划出一道五厘米长的伤口,露出比头发还细的白色细线。铁丝划断了伤口处的大部分细线,依稀还连着的几根也被拉得变形,整个伤口就像被蛮力粗暴扯开的布料。

丁航对此倒不觉得有什么痛感,让他担心的是铁丝粘在伤口上的锈迹,会对传感网的寿命有很大影响。

他一直很爱惜自己的皮囊,平时无论生活还是工作都十分小心,避免皮囊受到任何损害。他可不想把钱浪费在修复皮囊这种事情上,他要节省所有不必要的支出,存够钱以后就立刻换一副甲级的皮囊,这是丁航的梦想。

重新拥有肉身当然是最好的情况,但克隆身体是富人才用得起的奢侈品,对他来说完全遥不可及,甲级皮囊才是他有能力实现的最佳选择。

丁航绝不想自己负担修复皮囊的费用,当时他拿着铁丝向主管说明情况,然后试探性地问修复费能不能申请工伤报销。主管皱着眉头检查丁航的伤口,考虑了好一阵还是不敢下决定,最后还是让丁航自己去跟厂长谈,这无疑是一个十分狡猾的做法。

但厂长更加狡猾,在丁航的眼中,他简直是一只狐狸,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在他身上讨得便宜,正因为如此丁航才希望将问题在主管处就解决掉,只是没料到主管比他想象中更加懦弱。

厂长的办公室在三楼,丁航敲开办公室的门的时候,厂长正坐在名贵舒适的办公椅上,跷着二郎腿抽烟。他今年五十多岁,身材略微肥胖而且肌肉松弛,牙齿因为常年抽烟而发黄发黑,还有一双小眼睛,但外形上的走样并没有让他自卑,面对着丁航这些工人的时候,他总是保持着极大的优越感,那种优越感可以从他圆脸上的表情和眼神中看到。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又慢慢完全吐出来之后才盯着丁航问找他有什么事情,丁航只好把原因和诉求重复了一遍。

厂长一直冷冰冰地看着丁航,表情仿佛比丁航和主管的还要冷漠,等到丁航讲完,他才不急不慢地道:“这让我有些为难啊。”

“这种情况算工伤应该是毫无疑问的吧。”想到要尽早换上甲级皮囊,丁航终于鼓起勇气接上厂长的目光,不过声音很轻,听上去没有底气。

“这是当然的。”就在丁航以为事情顺利发展的时候,厂长又接着道:“但我觉得在申请工伤赔偿之前,需要先讨论你个人的问题。”

“我的问题?”丁航很奇怪。

“你是机人,机人的观察力和反应力都比普通人好得多,但你没能在事故发生之前发现危险,是不是说明你工作的时候不够认真?”厂长的眼中亮起狡黠的光芒。

丁航早就知道厂长会找各种理由出来拒绝赔偿,只不過他也没有反驳,近年来机人数量呈爆发性增长,重新找一份工作并不容易,若因此失去工作,换甲级皮囊的事情只怕会被推迟很久。

厂长对丁航的反应很满意:“其实我也不是拒绝你的工伤申请,你和工厂签订的工作合同上清楚写明了你的权利,只不过每个人都是要承担起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的。”

“是。”丁航机械地回答着。

“你是一个很负责任的男人。”厂长终于笑了,仿佛很欣赏丁航,“赔偿费用就定在十万,你明白这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谢谢厂长。”丁航假笑着,笑得有点难看,他此刻的心情并不好,这种伤口的修复费至少要三十万,十万元只是杯水车薪。不过厂长对丁航的表情也不以为意,他从来就没有觉得机人的表情好看过,总是那么僵硬而且冰冷。

丁航退出办公室的时候像个打了败仗的士兵,临走的时候他依靠机器耳朵那超出普通人的收音效果,还勉强听到厂长在里面骂了几句,大概是“他还真把自己当人,不过是个机器人而已,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工伤赔偿”、“我肯让你们工作你们就该感恩了,要不是那些所谓的智能机器人其实很笨、大规模采购又贵,我才不会雇你们”、“政府也真是的,居然让这些低贱的机人保留当人时一样的权利”之类的话。

厂长根本就没把自己当人看这种事,丁航一直都很明白,只不他也没有骂回去,即使是背着厂长的时候也一样。

他懒得骂,更懒得恨。

刚变成机人后不久,丁航就注意到自己对很多事都提不起兴趣,他想可能是因为机械身体和低级皮囊的那种迟钝感,让他的感觉和思想开始也变得麻木。这种麻木的感觉初时让他十分痛苦,但过了几个月之后,丁航甚至对这种麻木的感觉也麻木了。

丁航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工作下去,费脑子的事却多数都懒得去想,能提起他兴趣的就只有甲级皮囊,不过他现在最需要做的还是先把现在穿着的皮囊修复好。

工厂区聚集了大量的机人劳动力,医院为了方便通常都会把地址选在工厂区附近,平时丁航只要乘十五分钟公交车就可以到达。不过现在正是下班时候,路上的人和车都多了起来,公交车的车速上不去,丁航看看车外又看看时间,心情逐渐变得焦急。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已经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等丁航赶到科室的时候,医生正戴着厚重的高倍放大眼镜,操作着末端比发丝还细的仪器,像缝衣服一样左穿右插地帮一个机人修复伤口,动作娴熟而且快速。

机人是机械身体,帮他们修复的人与其说是医生倒不如说是工程技师更为准确,只不过机人在还是人类的时候叫医生叫习惯了就再也改不过来,这些工程技师干脆也就穿上白袍当个医生了。

医生听到动静暂时停下手,抬头皱着眉表示对丁航擅自闯进来打扰他“做手术”的行为很不满,丁航尴尬地说了一声不好意思,自觉出去门外等着。

等了大半个小时,那个接受治疗的机人才从科室里出来,他说了一句谢谢之后本来还想答谢医生几句,医生却没看他一眼摆手让他赶紧离开,看起来并不十分耐心。

丁航把病历本递了上去,医生接过病历本后就随手丢在桌面,若不是看到他的视线在病历本上停留过一秒,丁航几乎以为他根本没有看过病历本。

医生语速很快地问了丁航一些情况,然后又观察和按压了下伤口,接着快速地用电脑输入丁航的症状:皮囊肤色黯淡、弹性不足、敏感度明显下降、右后肩伤口及附近无知觉。

“问题很严重吗?”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可丁航还是忍不住问了。

“很严重。”医生出奇地变得耐心起来,“你穿这副皮囊多少年了?”

“快十五年了。”丁航道。

医生不可思议地抬起头,这是他第一次正眼打量着丁航,他忽然凑过头去仔细观察丁航的皮囊:“让我看看,你这个应该是质量最差的丁级皮囊……唔……一般机人穿丁级皮囊也就穿七到八年就拿去报废了,你的皮囊居然能撑到现在,算是平时保养得不错了。”

“我用的保养液效果比较好,而且我也保养得很勤。”丁航道。

“但每件皮囊都有它的使用期限,你这副已经穿了十五年,完全是超时服役了,有没有考虑过换一副新的皮囊?”医生道。

其实这个问题丁航在成为机人的第一天就已经想过,各个级别的皮囊之间价格和体验都相差很大,而且皮囊也有使用年限,与其每隔几年就换一副新的低级皮囊,倒不如先凑合穿着最便宜的丁级皮囊,平时好好保养延长使用时间,等存够钱了就直接换甲级皮囊。

甲级皮囊不仅在材料上最贴近人体真实的皮肤,它里面的传感网数量更多而且更灵敏,能感受外界细微的变化,给机人最接近人类真实触觉的体验。

为了重新拥有这种灵敏的感觉,丁航可以忍受丁级皮囊的迟钝和麻木,而这个信念也足足让他坚持了十五年,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这十五年来,勤劳和节俭让他有了一笔可观的存款,现在他虽然还不够钱买甲级皮囊,却也相差不多了,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把钱花在低级的新皮囊上。

“可能你还不明白情况到底有多严重,这副皮囊里面的传感器全部都已经严重老化,随时可能完全失去感应能力,你自己就是机人,那种感受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医生还是很耐心地劝说,“就算你不在乎其他人的异样眼光,你自己只怕也忍受不了那种麻木的感觉吧。”

就像衣服对于普通人,皮囊也是每个机人的必备品,它里面的传感器赋予了机人触觉,只有穿上皮囊,机人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一个冰冷僵硬的机器人,一副没有感应能力的皮囊和童话故事中国王的透明衣服没有任何区别,可丁航思考了一会后,还是觉得坚持自己的选择。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听我的建议呢?如果你是担心价钱问题的话,我这里有一家合作的皮囊店。”医生从衣服的暗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硬塞到丁航的手上,“这间店皮囊的质量非常好,只要你说是我介绍过去的会有百分之三的折扣,你知道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折扣了,其它皮囊店都只有百分之二呢。”

“暖洋皮囊店,幫您重拾做人时的自信”,丁航看着名片上面的广告语,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有些触动,好像是在感慨但又有些悲伤。

医生很可能暗中和这家皮囊店合作,通过推荐客人而获得一定比例的提成收入。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对医生产生不满,每个人若想在这个世界活得好都要拼命赚钱,而赚钱有时候是要使一点手段的,只要不是以次充好和伤害到别人,他都可以给予最大限度的理解。

比起工人,医生的收入高很多,但克隆身体的价格极度高昂,即使是医生这种高收入职业,每个月培育或冷藏克隆身体的花费都占据了他们绝大部分的薪水。而且政府对克隆身体监控的严格程度几乎到了极致的程度,除非到退休年龄或者是因为疾病和意外导致濒临死亡的,其它时候都不准提前换成克隆身体。而一旦对克隆身体的费用断供达两个月,政府就会立刻把克隆身体回收并且销毁,购买克隆身体的人之前的所有心血都会付之流水,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无法承受的后果。

丁航懒得恨厂长的克扣赔偿,医生这种无关痛痒的行为对他来说更是不值一提。为了省钱,他强烈要求不对伤口进行完整修复,而只把表面缝合起来。

医生见这次手术得不到便宜,态度又变得十分敷衍,整个修复手术只用了十五分钟后就已经结束,而且虽然缝合了表面的伤口,但底层的传感网却没有理顺,使得伤口像肿了一样鼓了起来,还匆匆把丁航打发走,不让他有发牢骚的机会。

虽然丁航对手术的过程和结果都很不满意,但本来打算要三十万的费用最后竟然只需要三分之一,这样就不必推迟买甲级皮囊的时间,丁航对此很高兴,皮囊快要成为废皮的问题也暂时被抛在一边。

无关身体,这是一种纯精神层面上的感觉。上一次像现在这么高兴是什么时候?丁航已经记不清了,但丁航可以肯定那一定是在变成机人之前,因为除非自己清理了记忆,否则他不会忘记任何事。

修复完皮肤之后,丁航径直来到医院的咨询台前,熟练地把手掌悬放在那个像鸡蛋一样的椭圆形感应机上,查询自己的身体组织目前的保存情况。

在变为机人之前,医生提取了他身体上的部分组织并冷藏起来,等到以后有钱就可以凭此培育新的克隆身体。被提取的组织被分成五份,分散到不同的地方保存起来,防止因为意外而破坏全部组织的情况发生。

这些保存起来的身体组织保留着丁航恢复肉身的希望,所以虽然每个月都要交一笔储藏费用,丁航还是很乐意这么做。椭圆的感应机亮起了绿光表示身份验证成功,电脑屏幕上立刻显示出包括身份、基因、储存地和储存状况等信息在内的详细数据,当看到身体组织都保存完好,丁航才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医院,准备回到工厂继续工作赚钱。

此刻,他仿佛有一种甲级皮囊正在不远处向他招手的错觉。

丁航回到工厂的时候月亮已高悬在夜空中,路灯灯光斑驳明亮,路上却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机人们早已回到厂里继续工作,为了他们的目标而努力。时间和体力对他们来说完全不是问题,只要能够增加收入尽早买到甲级皮囊,他们可以比蜜蜂和蚂蚁更勤劳几十倍。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由于机人与普通人相比有体力优势,所以为了公平起见,法律规定机人的工作时薪只有普通人的一半,这就无形中逼着每一个机人去不停工作。

无尽的时间和体力让机人可以无休止地工作,工厂内部和白天没有任何的不同,所有运作依然正常而且高效。不过丁航在医院所花的时间比预期中多,回来的时候自然也晚了,这引起了他同事的不满,抱怨他耽误了自己的工作进度。

每个机人都在竭尽全力工作赚钱,若是因为自己影响到别人的收入,这是最不道德的行为,丁航对此也感到十分抱歉,他唯一能作为补偿的就是更加卖力地工作,把自己拖慢进度补上去。

日子仍在继续,丁航每天都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当中,其它事情他没有兴趣关注,直到某天下午他接到了一个电话,系统显示打电话的人是他的侄子。

丁航没有接听,不是他讨厌侄子,只是他和哥哥的关系很差,尤其是在是否变成机人这个问题上,两人的观点可谓是完全相反。丁航认为就算变成机人,但只要能够活下去,就总是一件好事,而他哥哥却觉得机人是怪物,一直都很抗拒,自然更不能接受他变成机人。

最终,两人逐渐疏远,直到完全没有联系。

丁航也没有再和哥哥争论,只是在心里觉得哥哥有些可笑。无疑,变成机人无论对谁都是一个颠覆性的改变,很多人在短时间内都接受不了,但他认为只要等几年后他哥哥再老一点,等到老人病逐渐发作,到时候连他哥哥自己都受不了,自然就会乖乖地变成机人。

很快,侄子又继续打来另一个电话,看来若丁航不接电话,他就会一直打下去,丁航敌不过侄子的固执,最终还是选择了接听。

电话那头传来声音:“航叔,请问是航叔在听電话吗?”

丁航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说话:“是我,有什么事?”

侄子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爸昨晚过世了。”

寂静,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忽然间陷入了绝对的寂静当中,侄子的哽咽声、工厂的噪声,在这刻丁航都好像听不到了,眼睛倒是在一直看着前方,却又那么的空洞。

“他最后还是没有变成机人么。”丁航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让人听不出他到底有没有觉得难过。

“对。”

“他总是这么倔强。”

“我和妈虽然已有了心理准备,可是…”

“这是他的选择,相信他离开的时候也没有遗憾了,你们也不要太伤心。”

“希望如此吧。”

“那还有其它别的事吗?”

“葬礼,”侄子道:“我希望你能来参加他的葬礼。”

丁航居然笑了,且是一个很标准的机械式笑容,唯一的不足是显得有些僵硬:“像我这样的怪物,还有资格在他的葬礼上出现吗?”

哥哥总是认为即使机人能通过自身的机器接收到和普通人一样的影像、声音、味道和气味,穿上皮囊之后甚至拥有触觉、皮肤和当正常人时的样貌,但和真正的人还是有根本性的不同,而那就是真实感。还有肉身时人可以感受到笑声在震动着耳膜、食物在刺激着舌头、花香盈满了鼻子、还有阵阵凉风在轻拂着身体,人能直接而真切地接触着这个世界,成为机人后你和世界之间的交流只剩下一堆没有感情的数字信号,机人正如缸中之脑那样,只是一种被机器所左右的怪物。

自此丁航就再也没有和哥哥一家联系,此前他还对哥哥抱有最后一丝感情,但在哥哥把“怪物”两个字说出口的时候,丁航就彻底抛弃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你也知道那只是气话,现在人都死了,你们也没必要继续斗气。”侄子道。

“我考虑一下吧。”

“请你一定要来。”侄子还在坚持。

丁航又沉默了很久。

“航叔,航叔,你还在吗?”

“在。”

“你会来吗?”

“我来吧。”丁航缓缓道。

“后天早上八点,你先到我家吧。”

“好。”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丁航总觉得今天的时间过得特别慢,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时间,他一反常态没有加班,而是直接回工厂提供的宿舍,。

他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其中一个原因是机械的身体可以让他无惧日晒雨淋,不必把钱浪费在房子上,而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家。

十五年前变成了机人后,他就离开了家人,没有了家人,他还要房子干什么?

不过工厂提供了宿舍,丁航虽然没有家,家的概念他从没有忘记,对他来说一家能提供宿舍的工厂,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即使已经变成机人,丁航宿舍内的用品和摆设还是和普通人的家里没什么区别,杯子、碗筷、植物、床,甚至马桶等东西丁航都有摆放。他之所以花钱买这些东西,是要时刻提醒自己还是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冰冷的、毫无感觉的机器人。

此刻丁航静静地躺在床上,他没有开灯,任由黑暗带来的孤独感蔓延房间,只有在这种毫无外界干扰的情况下,他才能迅速平复自己的心情。

变成机人之后丁航拥有了无限的生命,时间对他来说不再是一个值得关心的问题,但这十五年间发生的变化,却又是如此地出乎他的意料。

十年一瞬,沧海桑田。

当年他赌气执意离开自己的亲人,完全没有料到多年后亲人会用死亡这种方式永远离开自己,这让他觉得很无奈。

世事总是充满了各种的无奈,无尽的生命会为自己带来什么,会是无尽的无奈吗?

丁航不敢再想下去,他隐约觉得自己若是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这个答案反而会让他陷入更大的困扰。

“要不直接把这个问题从记忆中彻底删除吧?”

这是解决烦恼最简单的方法,但丁航犹豫了很久之后,在是和否两个选项中还是选择了后者。他想即使自己现在删除了记忆,同样的问题在以后很可能还是会再出现,既然这样那就不如让这个问题一直存在,或许以后有一天自己就能找到满意的答案。

丁航闭上眼睛,机械的身体虽然剥夺了他睡觉的权利,但合上眼帘隔绝画面的接收,依然能减轻大脑处理器的负担,算是勉强找回了点睡觉时的舒适感觉。

到了第二天,丁航又去找厂长请假,路上不时会听到有人埋怨他昨晚不加班而耽误了工作进度,丁航越听越觉得不好意思,逃也似的往厂长的办公室跑去。

厂长这只老狐狸今次又找到借口克扣多点工资,这也在丁航的预料当中,不过他现在也没有心情去计较这种事情。唯一让他感到生气的是,厂长一直在追问他请假的原因,当得知他哥哥是因为不愿意变成机人而去世的时候,厂长竟然用很可笑的眼神看了丁航一眼。

丁航握了握拳头却很快又放松,他暗地质问自己,低级皮囊的麻木感觉是不是不仅影响了他的思维,甚至还消磨了他的勇气?在这一刻,连他都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还算不算是一个人,他有点承认也许哥哥说得没错,机人真的只是一种苟活在世上的怪物。

“人,我要当人,就算不能当一个真正的人,至少也要活得更加像一个人!”丁航在心里叫着,现在的他对当人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而肩后像脓包一样鼓起的伤口,则是他眼下最不想看到的东西。

他决定就算要多花一些钱也要把这副皮囊修复好,这样出席哥哥葬礼的时候,自己勉强还能以“人”的身份站在哥哥的墓前。

即使机人平时再爱惜自己的皮囊,但生活中却总是有很多意外能对皮囊造成损伤,况且现在机人的数量越来越多,所以医院总是有很多机人等着修复皮囊。这次没有提前预约,丁航好不容易才等到自己的号码被叫到,进入诊室的时候却看到上次那个医生正满脸笑容地等着自己,还问:“你买好新的皮囊了吧,把它给我,我来帮你做换皮手术。”

丁航摇了摇头:“我还没有买新的皮囊。”

医生还是和颜悦色地道:“如果你是不知道怎么去,我可以详细地告诉你。”

丁航还是摇头:“我现在也还不想换皮,今天来是想请你把上次的伤口完全修复好的。”

医生的表情终于变了,连说话也不客气起来:“你觉得再穿着这副破旧的皮囊还有意思吗?即使我帮你修复好了,那也只是白白浪费钱而已,还是索性去买一副新的吧。”

“倒是医生你不要再在我的身上浪费时间了,你和我不同,你的时间比我的宝贵得多。”自从刚才被厂长的话刺激,丁航的心情就变得很坏,连说话的语气也开始转变。

面对丁航在态度上突如其来的转变,医生也怔了怔,好一会才继续说话:“想不到你还挺喜欢自己机人的身份。”

“难道机人和正常人之间还有高低之别吗?”

“我可没这么说过。”医生立刻就否认,他并不敢把这种话明着说出来,只是道:“但差别总是有的。”

“什么差别?”

“你自己知道!”医生这句话完全说中了他的死穴,丁航忽然就闭上了嘴,没有再说话。接着医生又像在关心朋友一样,轻轻地安慰道:“虽然我说的话比较直接,让你感觉不舒服,但这个世界本就是这样。”

用得起克隆身体的看不起机人,即使是机人之间,穿着高级皮囊的也比穿低级皮囊的更加受人尊重,这个道理丁航很明白。

“所以你若想更加受人尊重,就一定要换上高级皮囊。”医生的话仿佛有一种魔力,不断地在丁航的脑海里回响。

突然之间丁航站了起来,他没有再留在医院,而是坐上了开往市区的公交车。

丁航刚进入市区就不自觉地低着头走路,虽然披着皮囊,但一种莫名的自卑感却依然萦绕在他的心头,在面对真正的人时,他总觉得自己是怪物。

整条大街上的人看上去似乎没有差别,但丁航发现路上有不少人和自己一样低着头走路,在真正的人面前永远抬不起头,也许这是所有机人的通病。在平时,机人就很少出现在市区,至于人类的居住区更是几乎看不到机人那微微弓着的身影。

每当看到有疑似机人的人靠近自己的时候,路上的人都会相应地远离几步,与机人保持一定距离,仿佛机人身上带着会传染的瘟疫,把市区建在机人居住区和人类居住区之间,或许也有把两者分隔开来的意思。倒是对待真正的机器人时,人们很乐意将它们当作宠物和仆人带在身边。

丁航厌恶机器人,正因为机器人的大规模使用才会使得全社会的工资水平大幅度降低,尤其是像他这种本来可以靠出卖劳动力而勉强活着的人,甚至都逐渐被迫变成机人。变成机人后他们的生活也并没有改善,他们的劳动时间更多、时薪却更低,这让重新拥有血肉之躯的希望变得遥不可及,高级的皮囊也是奢侈品。

而他來市区的目的,正是想买一副高级的皮囊,医生的怂恿并没有让他一时冲动,恰恰是医生提醒了他,自己目前很迫切地需要活得更像一个人。

平时丁航偶尔也会来市区,特意去到几家名牌的皮囊店前徘徊,每次看着玻璃橱窗内展示的甲级皮囊时,他都会留意皮囊的价格,想到自己越来越多的存款,他就总觉得愿望很快就能实现。

唯一让他失望的是皮囊的价格总是很稳定,目前世界上有至少五十亿的机人,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长,所以皮囊根本不愁没有销量,不过由于各个厂家之间也存在着竞争,所以间或还有些折扣。

丁航在几个顶级品牌的皮囊店前驻足了很久,不过却没有进去,顶级品牌的皮囊店里的员工都是真正的人,而且精明得过分,那双像是安装了计价器的眼睛,可以立时就看出你到底是真正的豪客还是只看得起买不起的,后者他们根本懒得招待,在你离开之后还会在背后说你的坏话。

丁航有自知之明所以不会笨得自讨没趣,他离开了高端的购物区,大概走四百米的路程看到一排临街商铺,这排建筑都是上个世纪建造的了,因为经过翻新所以看上去还不算老旧,只是相比起高端的购物区还是有明显的差距。

暖洋皮囊店就是其中的一间商铺。

它的店面不大,里面也没有经过特别的装修,给人一种十分普通的感觉,六个姿势各异的塑胶模特身上分别裹着级数不同的皮囊,落地玻璃橱窗内立着的模特的身上的皮囊无论质地还是色泽都是店里最好的,丁航估计那是甲级的。

看店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看上去应该有七八十岁,丁航原以为老人是人类,谁知老人说话时发出的是机人独有的电音。这让丁航很奇怪,因为虽然法律规定机人的容貌必须与转换身体时的一致,但超过七十岁再变成机人的,可以自行选择五十岁至现时岁数的容貌,丁航从未见过有坚持使用老年容貌的机人。

他从裤袋里掏出卡片试探着问:“是一个医生介绍我过来的,他说你这边有百分之三的折扣。”

老人礼貌地笑道:“的确有这样的优惠,那请问您想要哪个级别的皮囊?”

“甲级的。”

“甲级……唔……甲级好,甲级皮囊的触感非常接近真实,给人的体验非常好,不如就橱窗展示的那一副吧。”老人居然把还是正常人时的习惯也保留着,说起话来慢吞吞的。

这时丁航却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老人问:“您是想看看其它的皮囊吗,我也可以叫人从仓库送过来。”

丁航急忙摆手道:“不必了,我只是想问,这里能不能提供贷款或分期付款服务。”

“先生,您也知道政府是明令禁止机人贷款的。”

丁航干笑了几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然后又问:“那能否给一个更加优惠的折扣?”

“我没有这样的权力。”老人摇了摇头,看起来依然很有耐心:“请问您是资金不够吗?”

“老实说,大概还差两百万左右。”

“有没有考虑过乙级?”

“必须是甲级的皮囊。”

老人有些不解地看着丁航,好一会儿没有再说话,丁航也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不可理喻,心里很不好意思。

终于,老人又打破了沉默:“我看得出您现在的皮囊已经很旧了,只怕有十多年了吧,这么长时间不换皮囊,肯定是想存多点钱直接换甲级的。”

“你很有经验,猜得完全正确。”

“请原谅我有些多事,您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所以就算还没有存够钱,也还是要急着买甲级皮囊?”

自从进店之后,整个过程中老人都表现得礼貌而体贴,这让丁航产生了莫名的好感,内心的警惕也逐渐降低,说出了本不想让人知道的想法:“我的哥哥去世了。”

“很对不起,提起了您的伤心事。”老人歉然道。

丁航摆摆手表示没关系。

“即使现在科技发达,但很多意外还是无法避免啊。”老人道。

“他不是因为意外身亡的,而是拒绝变成机人。”

“您的哥哥很有勇气,现在几乎没有人这么干了。”老人很奇怪。

“因为他对机人有很深的偏见,认为机人不是真正地活着,而只是一种依靠电脑和机械苟延残喘的冷血怪物,既然他这么说本来我也打算不出席他的葬礼的了,可侄子又极力劝我,于是我就答应了。”

“您这么做是对的,家人之间一时的气话算得了什么。”

“于是我就想虽然我是机人,但如果我换一副高级点的皮囊就更接近真正的人了,希望这样就有资格出席他葬礼吧。”

“你哥哥一定能体谅你的”老人转而道:“您的情况我大概已经了解,如果您坚持一定要买甲级皮囊的话,我这里有一副存在瑕疵的甲级皮囊可以便宜些卖给您,只是不知道您愿不愿意购买。”

“是一部分的传感器坏了吗?”丁航最关心的就是这个问题,说话的时候简直可以说得上是脱口而出。

事实证明丁航的担心是多余的,这副皮囊的传感器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外观上并不完美,左手臂的肤色比其它部分深得多,像是覆盖了一层黑色的薄膜。丁航本来也不太满意,但在接过甲级皮囊观察的那一刻,他那僵硬的双手就似乎在微微颤抖,于是他没有拒绝老人的建议。

这副甲级皮囊仿佛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他无法抗拒,更何况他已没有其它选择。

离开的时候丁航向老人道了谢,接着又回到医院找到那个医生,医生像是早就在这里等着,一看到他就笑道:“恭喜您,终于能用上甲级的皮囊了。”

医生和皮囊店有合作,丁航估计是老人通知医生的,也笑道:“我也恭喜你,克隆身体这两个月的培育费应该不成问题了。”

医生仿佛听不出丁航话里的讥讽,还是笑着:“那接下来我来帮你做换皮手术。”

丁航道:“我有一个要求。”

“是什么?”

“包括定制容貌在内,所有事情都一定要在今晚办妥。”丁航说得十分坚决,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医生出奇地看着丁航,想不到在这短短的時间内,丁航就完全变了一个人,有要求也有脾气。

也许这就是甲级皮囊的魔力,所以机人才会对它趋之若鹜。

进了手术室,丁航再三叮嘱医生记得要把门锁上,确认了门真的锁上后,他才开始慢慢脱下旧皮囊。

他的手好像又在颤抖。

自从穿上皮囊后,丁航一直没有将之脱下过,因为他不想看到皮囊之下那副冰冷、僵硬而且千篇一律的机械身躯,没有了皮囊的包裹,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机器人。

银灰色金属条组成了他最基本的骨架,齿轮是他的关节,无数根电线缠绕成他的血管,高效能电池是他的心脏。这些没有温度的零件都让他产生了恐惧,但他最不敢看到的,还是刻在胸前的那一串长长的编码。

在丁航把意识转移到机械身躯的那个刹那,这串编码就彻底取代了他的血肉和精神,完全代表了丁航这个人。

丁航已十多年没见过自己这个模样,他对此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厌恶,对别人也好对自己也好,他都尽量不让这副机械的身体暴露出来,甚至连他自己,也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机械身体。皮囊已成为一块遮羞布,让他可以把最丑陋的自己藏起来。

被包裹在皮囊之下,这副机械身躯的状况比同时使用的皮囊好得多,除了零件之间有些轻微的磨损和异响,一切都十分正常。

丁航认为没有必要把这副身体也换了,即使这十多年来技术的进步让机械身体有了升级,不过由于法律规定机械身体的性能必须限制在规定的范围,所以那些升级都是无关痛痒的。

皮囊则不同了,每次里面的传感器升级,带来的都是翻天覆地的全新体验。丁航毫不犹豫地穿上了甲级皮囊,他已经等不及了。

经过两个小时的接驳,皮囊的感应器和机械大脑之间全线联通,在那一刻丁航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个新生的婴儿,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十分敏感,皮囊内每一个传感器都像是激活了的细胞,感受着身边的一切,然后每一个感觉都仿佛经过了增幅似的,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手术室的空调让他觉得有些冷,但灯光的照射又为他带来些微的温暖,这种复杂而难以名状的感觉对他来说简直奇妙极了。他一会把手伸往空调的出风口,一会又把脸贴近手术灯,然后又掐了一下手臂,一切感觉对他来说都是那么新鲜。

医生细细地看着丁航,像是工匠在审视自己的作品,然后很满意地笑道:“现在你已有资格昂首挺胸地面对任何人,再也不必自卑。”

丁航也很满意,他终于有资格出席明天的葬礼了。

葬礼当天天还没有亮,丁航就从床上起来,在浴室里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热水澡,他从小到大无论春夏秋冬都喜欢用热水洗澡,即使变成了机人,即使之前旧皮囊内的传感网几乎完全失效,让他感受不到水温,但这个习惯依然保存了下来。因为只要看到浴室内萦绕着的雾气,他就有了一种放松的感觉。

他又用依旧称之为洗发水和沐浴露的保养液慢慢清洗自己的头发和身体,在保养液上他是从不吝惜的,正因为用了效果好的保养液,他的皮囊才能保持到现在。

接着他挑选了一套蓝白条纹的长袖衬衣和纯黑的西裤,自从变成机人后他为了方便工作都是买一些宽松的衣裤,没有买过任何正式的服装,这套衣服是他还是普通人的时候一直保存下来的,款式还是十多年前的风格,显得十分老土。倒是把头发往后梳了个大背头,让他比平时显得有精神得多。

如此精心打扮自己,还是丁航在变成机人后这十五年来的首次,他尽量确保自己的每一方面都做得跟普通人一模一样。

早上六点丁航出门,此时太阳还没升起,天蒙蒙发亮,路灯为他照亮了道路。

道路两旁绿化带的叶上结聚了数不清的露珠,摸上去十分冰凉;花是鲜艳的粉红色,茎上有尖刺,丁航还记得自己以前有一次因为太靠近而被划伤过。

每天埋首在工厂加班,丁航已太久没有接触和关注过自然,现在他想趁着这次请假的机会好好看一次,他贪婪地接受着大自然发出的信息,让感官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更确信自己还是人,因为只有真正的人才会这么喜欢大自然,享受着甲级皮囊带来的感官上的满足,左臂处的色泽差异对他来说再也不是问题,他反而很庆幸正是因为有这一处瑕疵,自己才能早点买到甲级皮囊。

去到哥哥居住地的那条街,丁航远远就看见有个中年男人在向自己招手,即使已十多年不见,丁航还是一眼认出这是他的侄子。

侄子与丁航记忆中的样貌有很大的不同,头发中夹杂着几根白发,身体消瘦了很多,脸上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憔悴。他的身旁站着一个老妇人,那是丁航的嫂子,她的身材很干瘦,脸上更是一副患得患失似的表情,可以想象他们承受着多大的生活压力。

十多年没有见,丁航却没有太多的话想和他们说,也不知道是因为变成机人的时间太长,连“家人”的概念也早就开始逐渐淡忘,还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在和哥哥吵架那天开始就开始疏离,有或者是因为谁都不愿意提起自己这些年来的难处。反正丁航最后只和他们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又说了些安慰的话就去祭拜哥哥。

一具瘦小而苍老的遗体,皮肤干皱而蜡黄,即使躺在棺木里也依然佝偻着的身躯,让丁航心里看得不是滋味,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哥哥的表情十分安详,看来他对于死亡确实一点也不害怕。

“你今天能来,就证明你还是那么大方。”嫂子这时道:“等我下去找他了,我一定会告诉他,你其实一点也没有变,永远是他的好弟弟。”

看来嫂子也不打算变成机人,而是选择等到自然死亡,这让丁航有些意外,他们夫妇之间的感情竟这么深厚,连死亡也能坦然面对。丁航本想劝她改变主意,可是注意到侄子对此没有反对,于是也不说话了。

由于机人的出现,死亡变成了一件十分稀奇的事情,去墓地的路上灵车吸引了很多路人的目光,不过他们只看了一眼就急急转过头,似乎多看一眼死亡都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下葬的时候,嫂子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悲伤,流着泪哽咽了许久,即便泥土覆盖棺木,她仍然站在墓前,久久不肯离开。丁航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只是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侄子这时向丁航打了个眼色,示意和丁航到一个能避开母亲的地方说话。

侄子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航叔你应该也看得出,我妈也不准备变成机人了。”

丁航叹道:“你父母之间的感情真的很深,这份甘愿和爱人一起死去的勇气和感情,我早就已经失去了。”

“不是,他们不是有勇气,而是绝望。”侄子摇头苦笑道:“我爸总是说宁愿死也不愿意变成机人,但他真的是愿意死吗?如果他有一副克隆身体,肯定会选择活下去的吧。”

丁航没有否认:“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和他生活了几十年,他所有想法我当然都清楚,贫穷剥夺了他生命的乐趣,所以他宁愿用死亡来了结。”侄子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后继续道:“但我还没有,所以我已准备变成机人了。”

丁航笑了:“不错,有的人死得轰烈,有的人活得苟且,两者之间在某些情况下或许有高尚和卑微之分,但却同样都需要极大的勇气,在很多的时候只不过是两种不同的选择而已,如果说我们这些苟活着的机人还有一点比那些选择死亡的人优秀的地方的话,那就是我们心里仍然怀有希望,并能为了达到目标而承受更多的痛苦。”

说完他伸出手指着侄子手里的香烟:“给我一根。”

侄子奇道:“机人怎么抽烟?”

“用心抽。”丁航一把将香烟和火机从侄子的手上抢过来,点燃后倚着栏杆,以一个不甚雅观却是他还是正常人时最喜欢用的吸烟姿势抽着,仿佛变回了正常人时的样子。他豪气地拍了拍左胸,笑道:“说到底,机人这里还是和真正的人一样。”

作品简介:

被机器人取代了工作位置后,丁航为了活下去无奈地将自己也变成机器人

家人的不解讓他和家人决裂,远走他方

遭遇不公和冷眼,但为了买甲级皮囊,他都可以承受

十五年后,无意之间再遇到家人,得悉家中巨变

这次,他真的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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