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笛手阿昌

2019-08-22 04:51孙荔
新青年 2019年8期
关键词:戏楼雕花后生

孙荔

那时这个镇子是一个码头,时不时地一场细雨会笼罩住码头,像旧小说里的一个场景,这里因此衍生出一条还算繁华的街,店铺林立,客栈、药铺、布庄、戏楼等应运而生。戏楼是红漆立柱,雕花镂空,仿佛在低声诉说着往日的繁华。

有一天,剧团里横笛吹手老吴的母亲病重,无奈之下,他只得向戏团班主请假回老家。少了吹笛手配音就达不到一定的效果,这时有人推荐附近村里的阿昌去顶替一下。阿昌那时只有二十来岁,像个文雅的书生,细皮白面,无事时爱在自己木楼上吹笛子。

民国十七年,那场雪下得好凶猛,雕花楼的台上台下都生起了火炉子,戏正演得如火如荼。《碧玉簪》中玉林唱道:听谯楼已报三更鼓,我玉林洞房花烛小登科。见房中丫环已不在,我不免上前仔细看花容……秀英唱道:新房之中冷清清,为何不见新官人……那演秀英的女子真是生得美,把村里的小姑娘小媳妇们都比了下来,就是有比她漂亮的,也少了她那份气韵。

阿昌吹着笛子,忍不住不时瞟上一眼,满心的爱慕。戏毕,阿昌主动邀请演秀英的女子和她的母亲,一起去他家吃饭。他让母亲把家里正在下蛋的老母鸡杀了,再用上好的腊肉,很用心地款待她们。阿昌不时把鸡肉、腊肉放在秀英碗里,轻声说你多吃点,唱戏很辛苦,这时阿昌眼神里泛着亮光。阿昌让母亲拿出新絮的棉被,软软的暖暖的,让秀英娘俩住下来。秀英在那个落雪的冬日睡得很甜,她感谢阿昌家的新棉被。阿昌看着秀英那红润润的脸庞,心酥了,红着脸,低下了头。

天下没有不散的戏,唱了十多天后,剧团要搬往别处。剧团走了,但是阿昌没有能跟着走。阿昌送他们到江边,他望着秀英的影子一点一点消失在江面,直至船影变得模糊,无法看清。回来后他的心空荡荡的,像是秋天收割庄稼后的田野。

日子像风一样掠过,一年一年又一年,雕花楼每年都在演戏,戏班来了一班又一班,独不见秀英那一班剧团,阿昌的心怅怅地。阿昌想,如果那秀英女子再次出现在戏台上,他一定会坚定地走上前去,请求她能为他留下来,至于留下来留不下来,是另一回事,起码他表达过自己的爱慕之心,不会再这样的后悔了。

阿昌年龄也渐渐大了,村里阿婆为他做媒,阿昌头摇摇,不说话,以沉默抗拒。再美丽的姑娘,也不前去看一眼。他的心让秀英女子占据了,任何人也住不进去。母亲逼得紧了,他就掉眼泪,要不然就去别处躲上几天,无奈的母亲也只有认命了。在母亲咽气的那一天,阿昌仍然一个人过着,母亲是带着深深的遗憾走的。

后来阿昌靠村上的红白喜事度日,一根横笛,一曲戏剧,日子倒也过得马马虎虎,只是阿昌再没有对别的女子动过心。后来阿昌就搬到雕花戏楼去住,他是在怀念那叫秀英的女子,这儿曾留过她的影子,顾盼兮兮,眉目传情。

有一天,一群人趾高气扬地要拆掉戏楼。阿昌愤愤地说,只要我阿昌活一天,戏楼就存一天,拆楼没门。那些人拿他没办法,一个以戏楼为家的穷单身汉,又能让他去哪儿,古老的戏楼得以保存下来,还要多亏阿昌。

后来村长请阿昌教年轻的女孩后生唱戏,这令古老落满灰尘的戏楼重新热闹了起来。《碧玉簪》仍在上演,不过剧团的团长是阿昌了,这时演秀英的女子叫梅子,梅子一样生得腰姿如水柔软,唇红齿白,妖娆妩媚似江南一朵出水的莲。阿昌常深深地望着,像望着自己一段过往的岁月。不久梅子便与演后生的小哥恋爱,两人台上台下,眉来眼去,顾盼生情。不过,阿昌看着很高兴,他不希望他手下的后生,像他这样一生美好的岁月给蹉跎了。

剧团办得很红火,那些小女子和后生已唱得字正腔圆,有板有眼。不久别的村子陆续请他们出演,名单排了很长。阿昌一脸的春风,很是得意,他一生总算有得意的地方,没有家庭,没有子女,但是他有戏班子,戏班子让阿昌忙碌,让阿昌充实。

一天,阿昌和剧团里一位老人走在一个村子里。在村头阿昌忽然看到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已经老了的女人,那是当年的秀英。阿昌怔怔地望着,他确认自己没有认错,眼中的泪花立刻涌了出来。她叫阿眉,当年演秀英的女子真名叫阿眉,阿眉的耳朵有些背了,脸上已经爬满了皱纹,当然也多年没有人叫她阿眉了,阿眉没有回应。阿昌走上前去,说我是阿昌,阿昌摆出当年吹笛子的动作。可阿眉的眼神仍是木然,像沉睡在长长的梦里,无论她怎样從记忆深处打捞,也打捞不出一个叫阿昌的人。但阿昌仍是激动地望着阿眉,她可是阿昌青春岁月里梦了又梦的人啊。

古老沧桑雕花戏楼仍在,只是不堪岁月的重负,通往戏台的木楼梯,已被封死。台上似乎留下了每一个莲花碎步,恍如隔世的戏曲声若有若无地由远处飘来,游人在触摸一段烟尘,用目光细细打量这曾经无尽的繁华,但谁又知繁华背后这一段伤感的爱情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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